不存在的时空——妃凰

……

“小秀，不要怨恨你的双亲。你的母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将你送至土御门。”弥留之际的阴阳师在病榻上强颜欢笑，强行超度了八重樱上的戾气，造成了他生命严重的透支，“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为土御门，为平安京。”

“师父……”十二岁的安倍秀水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忍不住潸然泪下。

“好孩子，相信自己的能力，怜悯弱小，守护好平安京吧。”

“师父！师父！”可惜再怎么呼唤，老人依旧是油尽灯枯，再也没有醒来，好似耗尽了最后一滴光亮。

一声惊雷。

“是梦啊。”安倍秀水睁开眼睛，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耳畔似乎还能听见师父最后的话语：

“相信自己的能力，怜悯弱小，守护好平安京吧。”

安倍秀水看向黑暗的一处，带着刻骨的悲伤和绝望：“可是我连玉藻都守护不了啊……”

整个平安京都被细细的雨丝笼罩，不知不觉，一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玉木点燃一盏灯，随手翻着古籍，心似乎也随着“哗哗”声一样乱了。猫又死了，玉藻也死了，这两个和人类牵连不断的妖怪，终于都被抹去了存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么讨厌安倍秀水了。

他想到光月院中玉藻死后化成的原型，无力坠着九条大尾巴，魅惑众生的眼睛完全丧失了神采。

还有那强烈、陌生又熟悉的净化气息，是绿川做的么？

门外雨涟涟。玉木忍不住低声向燃灯：“为什么……”

没有回答，谁能指望一盏普普通通的灯能回答什么？

雨声淅淅沥沥，穿林打叶，敲窗叩扉。“我来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事……”妖娆的水色男性嗓音凭空响起，略带沙哑，灯焰很快地亮了一下，更快地熄灭。

玉木感觉到周身安静下来，他凝神打量四周，却已不是在土御门，而是在一座小小的红罗亭子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花海，绯、白、淡黄、蓝、浅紫各种颜色在如烟的丝雨笼罩下淡淡的，如各色浮动的微尘，美得令人不忍移开眼睛。

身旁是一个浅蓝色衣裳，环佩叮当的男子，春风一样的气息扑面而来，神秘的绿色眼瞳让人觉得很熟悉。

“你是谁？……我在做梦？”没有感觉到敌意，玉木问道。

绿瞳男子的声线带着淡淡的妖娆和浓厚的水色，几乎令人瞬间沉醉：“你的梦做的可真是有些久呢，降三世。”

“做梦……”玉木突然发现此刻自己似乎有些不像自己，他莫名地信任这男子，甚至抱着相当神秘的，好感。他盯着那绿色的瞳孔，几近无意识地应道：“降三世，是指降三世明王，东方青木之神吗？”

“是。”绿瞳男子弯起嘴角，轻轻揽过玉木，在他的衣襟上一吻，却令玉木无法拒绝。“玉木，你的灵魂中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爱的那个人的啊，要好好爱惜才行……你知道么，我一直在看着你，当我看到你向其他人显露出你的关心和温柔时，我生出了多么丑陋的嫉妒么……降三世，你的灵魂要回到我身边啊，我会等你做完‘那件事’。”

玉木刚想说什么，却被绿瞳男子按住了嘴唇，指尖纯净的触感：“现在不要说话哦，会吵到其他人的。”然后玉木发现真的无法发出声音。

……好强大的言灵。

“我爱的降三世啊，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去接你的，等你完成‘那件事’，很快的。”绿瞳男子随手在空气中一挥，花海中颜色变幻，“那么，现在来看看处于命运中心的那些人，是如何应对我的‘幻梦雨’的吧！”

犹是绯樱如云时。

彼时，他刚满十二岁，稚嫩的美貌少年，却已注定要背负整个平安京的宿命。他的眼睛还没有被平安京的污浊填入一丝混沌。他在殿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琅琅童声：“玉藻前是九尾妖狐！”——只知道如实说出自己看到的景象，却不知道引起的震动。

他随即施展驱妖之术使得玉藻前现出原型：白面金毛九尾妖狐。帘幕碎裂，从帘幕后飞身而出一道白影，九条长尾如迅疾之流光，兰花的香气醉人地弥漫在殿中。那一刻十二岁的安倍秀水分明看见一双凄美绝艳、泫然泣泪的美目，那犹如桃花瓣般娇美的眼睛，霎时占据了他幼小的心房。

鸟羽天皇震怒，发出追讨敕令，命上总介广常、千叶介常胤、三浦介义明率军马跟随安倍秀水。人们只道是安倍秀水法力高深，一击便令玉藻前逃遁，却不知是玉藻前心已伤，无心恋战。

那须野，千军万马对峙人形的狐妖。对于和公卿相当熟悉的安倍秀水来说，并不奇怪荣宠后宫的妃子竟然是男性。足下是扬起的细细尘土，肩头却有洁白如雪的花朵飘落覆盖，容颜稀世，强烈的妖气让人警惕，然而那落寞的美丽，更具震撼力，雌雄莫辨，错乱了性别。

“……我，长得很丑么？”九尾狐睫毛上凝成了晶莹的泪珠。

“不，”他梦呓般地答道，“很美丽……令人心痛的纯净的美丽。”

“那是因为我不是雌狐狸么？”

“不，和性别没有关系……”

“那为什么今上不能只爱我一个，只拥有我一个，眼中只能看到我呢？我不能容忍，心爱之人身边还有其他倾慕者的环绕……”

“狐妖，看箭！”义明一箭射来，“见识橘氏巫女大人的箭的威力吧！”九尾狐竟一动不动，任由箭矢射向自己。

“不要！”安倍秀水喉中模糊地发出两个音节，那一刻什么阴阳术都忘了，那么不顾一切地飞身去挡箭。兰花香气袭卷，白影一晃，安倍秀水已被九尾狐抱起腾飞在半空。凉凉的泪珠溅到安倍秀水脸上，九尾狐有些悲伤地问：“你是谁，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

“我叫安倍秀水。”

“……我叫玉藻。”

“为什么这么做？”

“……怜悯弱小……”

“弱小……”

后来他伪造了一樽杀生石，对外宣称是九尾狐所化。杀生石中住的却是一只普通的狐妖之灵。那个仿佛散发着柔和着白光的男子，寻找到本族的大长老明月姬，入主光月院。而他渐渐成为绯月坊的常客，留下风流不羁的名声，却只是光月院中寂寂相对，妖与人，安倍秀水和玉藻。

时光荏苒，当他长成为一个慵懒、阴柔到妖异的男子后，岁月却没有玉藻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人世间百年，在大妖怪的眼中，也许也仅仅是刹那的芳华吧。

玉藻曾经站在开满绯色樱花的树下，伸出手掌，一朵花静静旋落在他手心，他对着安倍秀水，露出柔弱而纯净的笑容，花朵变成蝴蝶向安倍秀水飞去，在接触到后者指尖的那一刹那，又变回花朵，轻轻飘荡下去。

安倍秀水曾经读过先辈安倍晴明的传奇。晴明有一个白狐母亲，他还爱上一个青春永驻的女子，那个女子教会晴明“爱”这个咒。玉藻安静地躺在安倍秀水的胸口，仿佛真的可以地老天荒。

安倍秀水知道自己在做梦，梦见自己和玉藻的过往，在这个秋雨绵绵的长夜。

素色衣裳的玉藻正在抚弄和琴，一切如常。除了他脸上僵硬清寒的表情，和颤抖着的手。

忽然，一道白光霍然从屋外穿入——安倍秀水心神大震，他下意识地一边喊道：“玉藻！”一边放出屏障。但他眼前的景象只是如水中倒影微微晃了一下。那白光从玉藻的额间钻入，尾上的气旋造成了更大的损伤，净化气息发散开来，血腥气弥漫。同时悲伤欲绝的是亲身经历爱人惨死的安倍秀水，他无比怨恨当日应鹤姬夫人邀外出的自己。

忽然安倍秀水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他一定要知道是谁杀了玉藻！虽然隐隐觉得是绿川，可是，又觉得绿川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

画面突转到千里之外的一处。安倍秀水看到铂金色长发的鬼族少年正在摆弄很长的筒形、手臂粗细的机械。那少年咯咯地笑了，扬起头露出优美的脖颈，安倍秀水看见那少年的脸上带着一张黑色假面，露出薄薄的红唇，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鬼族，金发碧眼，温润如玉。

是鬼族！！

安倍秀水冷笑，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折扇。

VOL 12 魔灵现

丑时。

被雨水浸透的、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自她的脚下，一滩滩污血被秋雨冲刷。她全身白衣，胸口挂着一面铜镜，双脚踩着单齿木屐，嘴里衔着一把木梳，头上戴着用生铁铸成的环，并且插着三根燃烧着的蜡烛，同时一手拿着铁锤，另一手拿着五寸钉。虽然处在雨幕中，可是那蜡烛却没有一点要熄灭的意味，反而透出一种幽冥的意境。雨水顺着她的红发向下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笼罩在幻梦雨中的平安京，木屐在雨水中“啪嗒啪嗒”的响着，给这个沉在梦魇中的城市平添了几分声响。

终于，她来到平安京的南门——朱雀门，那个又被称为“人界与冥间的通道”的罗生门。戾桥的残骸犹在，雨幕中由朦胧渐次清晰。

她“砰”地撞上了紫红色半透明的“墙”——那是安倍晴明设下的结界。结界上浮出了土御门的咒印，可是她却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地用躯体撞着。沉在梦魇中的平安京，诡异地寂静。她终于匍匐下来，鲜艳的血迹一片，可是她反而露出了笑意：“结集了三生的怨念，以我卑贱的残躯作为牺牲，请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魔君陛下，苏醒在黑暗之中！”——哥哥，快点醒来啊，我化身丑时参怨灵，就是为了能救你出封印。只要，再见你一面，一面就好……

戾桥上空的雨水逐渐扭曲起来，形成了一个血色的旋窝，翻滚着沸腾状的岩浆。只见一根巨大的铜柱，贴满了符咒，牢牢用铁链锁着一个男人，他头低垂着，血色的长发披散，脚下是巨大的闪着金光的五芒星阵，他的喉咙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是……荼姬吗？”

“哥哥，是我！我是荼姬啊哥哥！”秋光荼姬惊喜地抬起头来，“哥哥！阿狩哥哥！”

“真的是荼姬呢……看样子本王被封印了很久了呢……”

“哥哥，你可以出来吗？我该怎么做？”

“还不行。”魔君依旧垂着头，粗粗的铁链一直勒进他的骨肉中，长长的红发遮不住身上的伤痕。

秋光荼姬扑在紫红色的阶级上，张开双臂：“为什么还是不行呢？哥哥！请告诉我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

秋光荼姬的三根蜡烛烛焰忽然拉长，秋光狩脚下的五芒星阵也亮了起来。女子义无反顾地扑向结界，那一刻烛光绞成一道幽黑到极点的执念，“咔咔”看似坚不可摧的紫红色结界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于此同时，秋光荼姬也被法阵所吞噬，像靠近火的一团雪似的消融下去。

“想，救出哥哥……因为，最爱哥哥的人，一定是我……”秋光荼姬无力的声音飘散开来。

荼蘼，赤枫，一直都错过的两种植物。她韶光正盛，他在戾桥下看不到。终于相遇，她却要付出形神俱散的代价。

“妹妹。”魔君喃喃道。这个人间，他又少了一份牵念。他抬起头，似乎在仰望雨丝绵绵的天空，无端想到了鬼族那位美艳张狂的王者。

“只剩下你了啊……”

“为什么不阻止？他可是魔君啊！”玉木看见结界裂开了一条缝，心神不宁得忘记了此刻自己才是被“神隐”的那一个。

“我不能插手啊……”绿瞳男子怜叹道，“降三世，这是你的任务，你去人间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再次封印魔君。”

“我？……”

“正在下雨？”突然在平安京现出身形的加百列有些失望地看了看天，“这下衣服会湿透的。”头一阵晕眩：“这是怎么了？”

“lord初次用‘瞬移’会出现不适，是很正常的事。”菲尼克斯随后出现，声线一贯的温润，他撑起一把伞，“my lord，是否要避雨……lord？”

加百列摇了摇晕眩的头，努力赶走来历不明的一丝睡意：“居然连前世的基本技能都忘了，这可不行……”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敌不过睡意，软了下去。

“lord！”菲尼克斯如玉的脸上不由出现了慌乱，他伸出手，抱起加百列。而加百列，沉睡甜美犹如不谙世事的婴儿，上翘的眼角也变得柔和。

“菲尼克斯……”加百列在梦中轻轻呼唤，似乎在贪恋菲尼克斯的怀抱，在他的怀抱中忍不住蹭了蹭，露出又可爱又妩媚的表情，像一只无害的猫。

“菲尼克斯……”小心翼翼又全然信任，仿佛盛满了爱恋。

秋雨如丝如雾，平安京的街道上，加百列在菲尼克斯的怀中开始了他的梦。

“……加百列？”菲尼克斯忍耐不住叫出了王的名字。

“……我可是个男人，我有偷偷喜欢的人，我才不要嫁给魔君呢～”加百列无意识地撒娇，在梦中微笑着，带着满足。

雨丝在地面打出一圈一圈的波纹，菲尼克斯将环绕加百列细腰的手臂紧了紧：“my lord……”

——不想用瞬移，而是踩着雨水而过，只是为了，你在我怀中。

只是……

他低头看着：沉睡中的加百列忽然眉头紧蹙，薄唇微张，欲言难言，显现出痛苦而慌张的神色。

“梦魇？！”菲尼克斯低呼一声。他警觉地朝四围看了看，唯有秋雨。难道是……

“加百列！醒醒！快醒醒！”

可是加百列非但没有醒过来，反而有滑向更深的梦渊的迹象，左腕的古玉的紫光一亮一隐。

是谁？！不仅仅是加百列，被雨笼罩下的整个平安京，居然都处在梦魇中！是谁？！布下了如此隐蔽又如此巨大的结界？……还有，为什么自己还保持着清醒？

“为什么保持着清醒？因为他是‘火之不死鸟’。在我们神灵面前，名字代表着一种契约。”

“……为什么我的师弟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会是鬼族的王？！”

“你的师弟？”绿瞳男子眯眯眼，“降三世，那是玉木的师弟，他本来就是鬼族的王啊。”

“借你身体一用！”秋光狩的声音在他的意识中响起，菲尼克斯一愣，一束强势的意念顿时钻入了他的身体。“哗——”他的发辫散开，飘扬开去，那一瞬间，原本如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眸变成了璀璨而邪魅的金色！

“菲尼克斯”低头看向怀中的加百列：“我的小德拉库拉啊……”而菲尼克斯本体的意识犹自挣扎：“魔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