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川挑眉:“哦?我煮了一碗不能喝的粥,然后笑话你?”他伸手按上我的额头:“发烧烧傻了吧。”“去你的!”我打开他的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四年前那个晚上我在想什么吗?跟你说,这个粥和四年前那个晚上绝对是息息相关。”
“真傻了?”
没有理他,我在想怎么开口说出这些话。
太久了,这些话这些过往在心里已经太久了,久到我觉得它们已经深深地刻进我的生命骨血,已经很难再把它们从筋络里剔出来理清楚,然后明明白白的讲给谁听。
它已经是我生命中永远不能洗脱的一部分,我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我却无法再原封不动的将它还原。那一日里倾城明媚的阳光,阳光下许久不见的最亲切最熟悉的容颜,在听到我说出的第一句话之后的暴怒,耳光,唇角被打破了流下的血丝,一碗冰冷的玉米面粥。从那之后,我孑然一人,什么都变了,我再也回不到过去……
一个个场景在我脑海里鲜活的转了一圈又一圈,轮廓清晰色泽明亮,转的我眼晕。
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抓了抓头发,好半天,干巴巴的挤出一句:“那天我出柜了。”
“出柜?”
沈川满脸困惑,我不由苦笑。
“对,出柜。挺简单的,就是我跟我爸我妈说,我是同性恋,我爱上了个男的,然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家,我从家里出来的最后一顿饭就是这么一碗放凉了的粥。你明白了?”
“哦……”沈川点头,随即轻嗤出声:“要是我是你,我绝不会在四年以前就这么干。四年之前你才多大?高三,十八岁?你家里掐了你的银子,你还怎么活?”
看吧,沈川永远都比我想的远。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已经确定自己喜欢男的许多年,绝无误会亦或是变更,兼之当时还有深深镶嵌进我生命中的沈川,我在所谓“深思熟虑”之下,毅然决然的决定在四年前的那个夏天里,出柜。
早先就说过,中国绝对不是个开明的社会。天天宣传的什么非恐同到头来不过是一套冠冕堂皇的客气话。能堂而皇之的接受同性恋的大抵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真正正的接受并且理解这种边缘的感情,这种人毕竟是少数。主流的一种是自己的儿子已经正正常常的结婚了。当然前提是和女人结婚了。
四年以前,我不过是一腔热血的就去了,完全没有想过出柜对于我父母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想过这后果,我究竟有没有能力承担。
那个耳光扇下来,我没躲,也没认错。我妈哭着求我让我认个错服个软,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可是我没有。
我没错。
我不认。
那天的阳光明亮的让人目眩,我一个人走到厨房去,盛出了一碗剩在锅里的玉米粥,冰冷冰冷的。仰头灌了下去,冰的胃里一阵阵紧缩。
没有人再来管我。我走出了家门,接到我爸的电话。还是那句老话,要么你改,要么你就别回来。
然后我就真的,再也没有回过家。
还好我还是我爸我妈唯一的一块心头肉,就算是气的不想要了,也不忍心看着我饿死。
那一年,每当我从夜里惊醒,看到下铺睡得正香的沈川,我都在想我这一步走的值还是不值。我终于走到众叛亲离这一步,连至亲都不肯再收留我。而我想要追求的人,我一腔痴心爱了这么久的人,却是光明而干净的,我不能触摸的存在。
可是现在,我为之不顾一切的人,在我面前冷静的告诉我说,那一年,其实我不该出柜的。
沈川,人一旦陷进爱情,就不可理喻。
你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爱过谁,所以你不懂。你笑话我,笑话阿奇,冷静的剖析着,把所有的东西都看的理所当然。
我经常想我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没有心的人。而事实上,我真的泥足深陷,再无回头。沈川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记号,我擦不清也抹不去,只能听凭他一直一直烙在我心口上,时时刻刻提醒我他存在给我带来的悸动疼痛以及旁人带给我的……羞耻。
背对着沈川,裹紧被子,苦笑出声:“我他妈的一直都是天字一号大傻子。”
沈川定定的站在我身后,许久许久,都没有声音。
16.
于是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又多了一个常住人口。
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反复想着同一个问题——这一年我究竟是时乖命蹇,还是命犯桃花。偶尔在夜半醒过来,看着枕侧沈川一如既往的安静着的侧脸,我都会神经质的反反复复的确认,就像是一个突然收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礼物的小孩子,就算是睡着了也还要不放心的想着,直到彻彻底底的确认了它属于自己为止。
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来的期望,实现的如此猝不及防。请原谅我的手足无措。
我和沈川就像是一对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的恋人一样,长久的相识带来了惊人的默契。他催我去做饭,我抓他去洗衣服,吃晚饭之后一三五二四六的刷碗。然后我们从实习单位出来,毕业,找到工作。刚开始工作累的半死时彼此抱怨工作同事上司。拌嘴。和好。周一到周五一起出门买菜。双休就一起出门看电影。电影院后排的座椅里,他牵我的手。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这样兵荒马乱的一年渐渐走到尾声。在众人的翘首期盼里,圣诞到了。
我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圣诞节还是个挺模糊的概念。只不过十年的时间,这个节日就风靡了整个大陆,看着大街上孩子们喜气洋洋的脸,这俨然是一个正经儿的节日了。
快下班的时候,我微微侧过头去看外面已经擦黑的天空,这个南方的城市根本还没有要下雪的意思。未及入夜,各式各样的灯光就已经迫不及待的亮了起来。这是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夜晚的城市。光污染使夜空不再如天鹅绒一样漆黑,而是混沌暧昧的橘黄色。
有的时候我也挺想念故乡的小镇,圣诞节的时候落雪已久,璀璨的星光盘旋着洒在雪地上,钻石样的夺目美丽。那时候在寝室里,几个哥们儿聚成一堆儿,借着圣诞的由子逃掉一天的晚自习,家里还能打个电话来说声圣诞快乐……
轻轻闭了闭眼睛。
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吓了我一跳。
摸出来,一条简讯,是沈川。
“下楼。”
我一愣,随即扑到窗子边上。一把推开了窗子,冰冷的风瞬间灌进空调房里,窗边坐着的同事没好气儿的翻了个白眼儿:“疯了吧?”
很歉意的笑了笑,眼睛却没放过搜索楼下的身影。马路对面,微蓝的夜色下斑斓的灯火里,我分明看见沈川看向我的窗子,淡淡的展开了笑颜。
我们无声的对视了一小会儿,手里手机又响,这回是他的电话。
带着笑意的声音随着电波传进我的脑海里:“北京时间五点整,下来吧。”
气喘吁吁的跑到马路对面。沈川抬起手腕看表:“五点零一分三十三秒……”看着沈川笑的一脸促狭,我提脚踢了上去:“滚!”
沈川大笑着躲开了。
我们顺着马路慢慢走。节日就是好,连跟着人流满街乱转都觉得沾了一身喜气。
“怎么突然想起来接我下班?从来没见你积极过。”
沈川挑了挑眉毛:“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圣诞,我就天天接你下班回家。”
“……你还真实在。”
“过奖。”
走到公交站下面,沈川开始研究站牌。“喂,”我叫他:“从我这儿回去的公交你也不是第一回坐了吧,还用找站牌?”
“谁说我要找回去的公交了?”沈川继续忙着找公交:“我在找公交车出城。”
出城?
沈川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看新闻不乱走?圣诞节,市郊有烟花。”
“哦……”
我恍然大悟。
“就是这个。”沈川从站牌前抬起头来,拉着我顺着人流的方向挤。我一边吃力的拽住沈川的袖子,省的我们两个被挤散了,一边艰难的说:“以前这趟公交人很少的啊……”
“果然是就你从来不看新闻不凑热闹。八成是全市的人都知道。”沈川替我挡开身边不停的涌过来的人:“别说是在这儿了,就算是在上高中时候,那么个小地方一到正月十五放烟花了,不一样连打车回学校都拦不到出租。”
想起那几年一到正月十五就在公路上急的直跳脚偏生一辆出租车都拦不到的凄凉境地,我扑哧一下子笑出声儿来。
“这么挤你还笑得出来?!这么闲你挡着人啊。”沈川挑眉。
我摇头:“就是想起上高三那年,晚上班主任查课,我就活生生的站在马路上没回去,还是你给打的掩护。”
沈川也笑了:“你都不知道,接你电话的时候,班主任就在后门边上,和我隔着一道门板。”
“啊?这你也没和我提过啊,那你还敢接!”
“呵呵……”沈川笑得暧昧:“谁让你那时候在电话里委屈的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我登时大窘,抬脚就想踢踏。沈川闪到我身后,顺便撑开手继续挡着汹涌的人流:“大街上啊。”随即低下头来,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也舍得?谋杀……”
翻了个白眼儿,没说话。
心底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借着人潮的掩护,拉下他的一只手,紧紧的攥进掌心。
沈川无声的扬起唇角,反手一扣,十指交缠。
17.
轻轻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我走。这是我这么多年来都不敢奢望的一切,忽然真真实实的握在手里。酸楚疼痛甜蜜,如同流进血液的可卡因,带来癫狂的快乐。
“要是……”
“嗯?”
“……没事儿。”
其实就是我突然间犯傻了,我又想,如果我是个女的就好了。就算是沈川不喜欢,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死缠烂打。而不像现在,不论我多么小心翼翼,这份感情于沈川甚至是于我,都是赤裸裸的禁忌。
所以此刻,我仍旧觉得自己手里抓住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或许某一天我醒过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冗长的梦境,一场泛着桃花色的冗长梦境。
“来了。”
沈川带着我迅速的穿行,和周围人艰难的摩擦唤回了我已经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的神智。揉了揉眼睛,赶忙跟上。
心惊胆战的看着又粗又长的队伍被那扇破旧的小门一点点吞掉,都直担心眼前的这辆旧车会突然间垮下来,压暴自己的轮子。好不容易挤到那扇斑斑驳驳的古董门前,却听见司机高喊了一句:“坐不下了,等下趟!”
砰地一声,门关了。公交车怒吼着摇摇晃晃扬长而去。
我和沈川站在公交站上,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沈川看了看站台周围的人,叹了口气:“算了算了,看看这些人,下趟也一样。坐公交到市郊足足两小时,打的去吧。省的回头再丢个把钱包,没省下还更亏了。”
我点头。
于是在这样一天的公路交通运输上,祖国大江南北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我在时隔几年之后又一次体验到了打的难难到和暑运有一拼的感觉。等坐到出租车上,我几乎觉得是劫后余生。
摊在靠背上,一边听车载电台上乱七八糟的家长里短,一边听司机师傅和沈川聊天。别说,这师傅还真挺健谈的,一会儿就和沈川聊得不知道哪儿去了。
“……那去市郊看烟火,也没带上女朋友?”
正胡思乱想着,司机师傅的话剩了半句,恶狠狠的砸进我脑子里。
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浑身上下一下子凉透了。
沈川轻轻一笑:“就算是想也得有机会啊,前几天刚让女朋友给甩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贴着座椅滑下来,顺着我的袖子摸进去。在我风衣稍长的袖子里,我们又一次十指相扣。
“你们现在这些孩子们啊……”司机师傅笑着,一副“我能理解”的模样:“都一个德行。我儿子也一样,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没完没了!”
沈川笑着,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看见那幢楼了吗?到了。”
顺着沈川的视线看过去,层层叠叠的楼房密密麻麻,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一座。
“嗯。”微微一笑,握着沈川的手也用了几分力气。沈川一直是这样的细腻体贴,然很多时候我也感觉到他惊人的目的性——他明明能把话题转移的毫无痕迹,却总是拿捏的恰到好处,让我明明白白的看到他的用心。
我想,如果沈川愿意,那他一定是个一流的商人。和貌似精明实际上更加精明的人打交道委实是个恐怖的事儿。
“喏,你看,我说很快就到了。”出租车停下,沈川付账,拉着我走人。
漆黑的夜风瞬间灌了满怀,我紧了紧风衣的衣襟。然而刚刚走上人行道,刚刚的凉风就又一次被火热的行人代替了。有些时候我会在这样人流非常密集的地方不停的走,因为不论天气如何,拥有人流的地方永远都有一种莫名的燥热与忙碌的喧嚣。你能看见各式各样的脸,为生存而挣扎的,以及,为梦想而奔走的。
“嘭!”
还没来得及走到广场,就看见一朵烟花在头顶轰然盛放,明亮的湛蓝色,瞬间撕裂了混沌暧昧的天空,斜斜的坠下去,就像是一条滑进水里的眼泪。
身边的人群里游走着一声声惊叹。沈川拉起我,熟练的在人流里穿插,几乎是一路小跑。随着总会撞到擦到那么几个人,在几声尖叫咒骂里,我笑出了声儿。
我们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站定,沈川回过头来,眼里是化不开的浓郁笑意。
“沈川,看不出你还有这种恶趣味。”
“彼此,你不也一样跟着恶趣味。”
说话的功夫,烟花接二连三的盛放在夜空中,映的沈川的脸色明灭不定。
四周人都在仰头看烟花,我和沈川却一直定定的看着彼此。
沈川漆黑明亮的眸子里,倒影着一场场烟花的盛开和幻灭。我猝然一阵恍惚,仿若时光在我们的视线之间,静静的倒流。
七年前,秋日浩大的阳光里,他说:“你好,我是沈川。”
六年前,篮球场上,他拍着我的肩,和别人介绍:“这是秦肃,我哥们。”
五年前,他在医院里,满脸的眼泪却伸出手来蒙住我的眼睛:“秦肃,你怎么哭了?”
还是五年前,他在我带着全部期许的亲吻里猝然张开了眼睛。我以为我们所有的牵连真的真的到此为止了,我甚至不敢奢望,我们之后的生活还会不断的产生交集。
时间继续流转。
四年前,我出柜,那夜的月光很凉很凉,和着沈川平稳的呼吸声一起,我觉得自己被冻僵了。
三年前,沈川开始花我见过的最大的力气去追女朋友。
两年前,沈川得手,从此之后我彻底从他的生活里隐身。
一年前,夜留,他伏在我肩上说:“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今天……
我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想起一个作家这样描写烟花。她说,我知道之后的黑暗冷寂确定无疑,但烟花已经在头顶劈头绽开。
“嗯?”沈川询问式的看着我,我轻轻的扬起嘴角,抬头去看天上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