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揉脑袋,原来是拐到了学校,顺着几乎天天走的路撞到了图书馆后面那棵硕大的合欢。
顺着树干坐下,蓊蓊郁郁的枝叶遮住了绝大多数的雨点。合欢并非花期,只有绿色的叶子蓬蓬勃勃,却还是美好。
没有在雨里一直淋着,风一吹就冷了。左右周围也没什么人,我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也该死心了吧。
我低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窝的难受,咳得抬起头来,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静静的站在我的面前。
咳嗽声戛然而止。我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咳嗽也怕人的?!
黑影一步步走近,一把把坐在树下的我拉起来。犹豫了一下,将我揽在怀里。
我仍旧轻笑着,枕在他的颈窝里,贴着他脖颈间那一小块熟悉又陌生的皮肤,闭上了眼睛。沈川,这是你第一次用这么复杂的情绪认真的抱着我。哪怕你只是为了弥补刚才你带来的那场闹剧,我也已经知足了。你们都忘了,我原本就是很容易知足的人不是?
沈川拍拍我的背:“秦肃,走吧,去我家。”
我愣愣的摇头:“不。”
“我要去夜留。”
10.
沦陷于飞速变幻的声色光影,其实是这世间最闲适也最安全的乌托邦。
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服沉重的裹在身上,在混乱的灯红酒绿里几乎能熏蒸出淡淡的白色烟气。在我还学物理的时候,物理老师说蒸发吸热。如果我面前有一面镜子,我一定可以看见自己已经冻的发紫的嘴唇和惨白惨白的脸色,好提醒一下自己出门一定要带伞。晴天是遮阳伞雨天是雨伞阴天是预备伞。
酒吧驻唱的歌手慵懒性感的声音回旋在四面八方,nirvana的something in the way。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人敢现场唱nirvana的歌。好漂亮的声音。”
“Underneath the bridge,Tarps sprung a leak……”我轻轻哼了几句:“漂亮的声音,可惜了……好空的声音。”
“你为什么喜欢来这里?”
我回头看了沈川一眼,沈川自从进了夜留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看四周糜烂的空气,敏锐的察觉着其中若有若无的堕落与放纵。我轻轻笑着点了一支烟,向独自走过来的一个男孩子吹了个烟圈,看着那个孩子的脸一下子泛上了血色,好心情的笑笑。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随便抽了几口,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一缕淡蓝色的烟雾淡淡的游旋而上,然后被灯光染得乱七八糟。“别怪我乱问,”我仍旧笑着,缓缓依上沈川的肩膀,感觉到他温热的躯体在我靠近的时候狠狠的打了个冷颤。“沈川,你又来干嘛?”
沈川脸色冰冷,直直的看向我搂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我笑容一僵,把手拿了下来。
“看看,我都认识了你六七年了你都受不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暧昧的灯光里,沈川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冰冷而明亮,两点寒星似的,那么干净而纯粹,直显得我像是泥淖中的一滩烂泥,永远糊不上墙的那种。我猛地蒙住他的眼睛:“沈川……沈川……”
收起你的眼睛。不要那样看着我。我知道和你相比此刻的我肮脏而且不堪,所以请你收回你那太凌厉太干净的眼神。凌迟一场,我受不了这么久,所以算我求求你,别再那么看着我。
沈川在我的手掌下飞速的眨着眼睛,浑身上下又一次迅速僵硬。我苦笑一下,将最后一杯酒一口喝干净撤回手来:“算了,我走了,你随意。”
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腿软,按了按额头,最近受的刺激太多。回家去好好泡个澡做个梦,明天太阳还照样升起我还得继续去上班。我不是崔少爷,荒唐一场家里还有万贯家财撑着,足够回家消沉还饿不死。我也不是沈川,感情生活丰沛的跟洪水似的,吹个女朋友就像是少吃了一顿饭,再找一个补上就妥。我本来就一无所有,贫乏的物质和近乎于执念的病态感情。我还要努力的填饱肚子讨生活,我没那么奢侈,我挥霍不起。
雨还下着,淋淋沥沥的打在身上,刺骨的冷。一路不停不停的走着,雨水糊在脸上眼睛上,什么都看不清楚。晃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看着在雨里也仍旧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挤出个笑脸。
地球缺了谁不还一样转。
爱欲于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秦肃,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明明一早就知道,何苦把自己折腾到了这个地步才想起来,可见之前都是咎由自取。
到楼下超市里买了一大堆东西,拎上楼,举手刚要敲门,一愣,改去掏钥匙。
又回归了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很多习惯是该改了。比如回来要记得自己用钥匙开门,比如……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购物袋。
比如买东西的时候不要再买的这么多。我自己懒得做也吃不完。
“咔啦。”
开门声在夜里格外的清晰,细腻的像是顺着皮肤划过的冰块,几乎让人颤抖。推开门,一片黑暗冷寂。淡淡的笑了,需要改的习惯果然很多,接着刚才的再比如,还要记得再开门的时候,没有人会在屋里等着自己回来,这一室的冰冷寂寥,是最该习惯的东西。
塑料袋放在地上,哗啦一声响。
“肃哥,你回来了。”
塑料袋旁边突然幽幽的传出这么一句,我腿上一软,生生的出了一层冷汗。强自稳定下来,才看见那个一直蜷缩在门旁边的阴影,夜色里看不清轮廓,只能看见一双大眼睛闪着淡淡的光晕。
我又叹了口气,脸上刚码出来的笑脸有点堆不住了。天天这么大喜大悲的,也不知道脸上的肌肉受得了受不了。顺手打开灯,一时间屋里光芒大盛。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蹲在身边的孩子,那双大眼睛里全是惶恐,一脸的狼狈。
“阿奇,说吧,什么事儿。”
“肃哥,我……”阿奇绞着手指,半天没说出话。我靠着门,淡淡的看着。说不心疼不难过是假的,可难道让我和阿奇两个对着哭天抹泪?对不起,我没这个恶趣味。
“阿奇,”觉得有点站不住了,偏生还满身湿漉漉的,不方便往沙发上坐,省的明天还得收拾。这一会我只想抓紧时间把这身又凉又重的衣服脱下来,好好的在水里泡个澡:“有什么事儿一次说完,说完就走吧。阿奇,对不起,我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大度。”
阿奇瑟缩了一会儿,还是没说出什么。抹了抹已经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把钥匙,塞进了我手里。
钥匙上还带着阿奇的体温,贴在我的手心里,直觉得烫的慌。
“算了……”阿奇脸上一阵灰败,把钥匙还给了我之后,他似乎轻松了不少,声音清冷而且苦涩,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样子:“肃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剩一句对不起,你听吗?”
背过手,捏住门框。还是一阵一阵的发晕,浑身上下冰冷冰冷,满身的雨水,都要沁到心肝脾胃里去。看着阿奇花猫儿一样的脸,抬起手想揉揉他的头发,终究还是放下了:“阿奇,你让我怎么听?”
阿奇仰头看我,我也看着他。
眼前的光影几乎都在转动,冷,真冷。声音都在入骨的寒凉里微微发颤。
“阿奇,原本我真的是很内疚的。就凭我的一时私心就把你卷进我和沈川之间,是我对不起你,不该在酒吧里招惹你的。你和我们不一样,那时候我就很清楚的知道,只不过我也有我的私心罢了。
“……我不舍得你走。
“阿奇,我……抱歉……可是我想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在这么荒谬的一天之前,我甚至想到了和你一起就这么过下去了。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彻彻底底的接受你。然后……”我一声嗤笑:“然后就是这么一幕,阿奇,也谢谢你,谢谢你关键时刻当头一棒把我打醒,也谢谢你彻底把我从无边无际的内疚里解脱出来。”
阿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句实话,我也没什么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情事里哪有什么谁输谁赢,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我以为这一次一切会不一样,谁成想到头来还是这么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结局。
“阿奇,你走吧,就当是你一场年少轻狂的糊涂事儿,算了吧。”
11.
阿奇木然点头,走到门口。一打开门,凉风灌了进来,我的上下牙终于开始打颤。阿奇的手扶在门把手上,低声问:“肃哥,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么?”
我一愣,轻轻摇头:“对不起,我真的没那么大度。你……太看得起我了。”
阿奇苦笑一声:“肃哥……那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再说这些肯定有点没脸,但……左右是最后一次了……肃哥,你……你……”
少年白皙的脸上淡淡的泛起一点红晕:“肃哥,你到底……爱过我没有……哪怕一点点……”
“……喜欢过。”
阿奇眼里几度明明灭灭,终于拉开了个笑脸:“我以前也说过的,这就够了。肃哥……再见!”
大门在眼前轰然合拢,记忆中的某一扇门,似乎也就这样彻彻底底的关了个严实。白皙纤瘦的少年明媚的笑脸,每天下班走进门里时看到的温暖灯光,冒着热气的饭菜……我生命中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的柔软温情,就此,彻彻底底消失不见。
如坠冰窟,伸出手来,轻轻盖住了脸,眼底一片干涸。
终于想起来,我要……洗澡……
强撑着一阵阵头晕目眩,肯定是穿着湿衣服折腾了半宿受凉了。手指都已经僵硬,僵硬的撕掉身上的衣服,把自己彻底的扔进浴缸里。
在热水里一浸,浑身上下都已经脱力,暗叫一声不好,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忽悠的一下,陷进了一片黑暗里。
……
在年幼时候的童话里,当主角A昏倒了的时候,主角B一定会迅速的赶来救A于水火之中。可惜了我只是个跑龙套的,不是什么主角。退一万步说,就算在我的生活里我就是那个主角A,真正属于我的主角B也不知道在哪个天涯海角里坐着喝茶呢。
所以,我醒在快天亮的时候,也没有人救我,我是被冻醒的。
浴缸里的水已经彻底凉透了。看看表,我已经在里面沁了五个多小时。呵,没被直接淹死在浴缸里真是不错。如果我就这样被淹死在浴缸里了,想来也只有房东来收房租的时候,或者是实习单位想找到我要结束我的实习时才会发现吧,那时候……
那时候我一定都已经开始生蛆了。
费尽了力气从浴缸里挣扎出来,应该再弄点热水冲冲的,浑身都僵了。不过——安全起见,为了避免自己个儿再晕过去淹死,还是先把自己弄出来的好。人之发肤受之父母,然后就是自己个儿的了,甭管谁不在乎了,自己也得在乎不是。
吃了点药,打电话请假,躺在床上浑身发软,看着屋顶发呆,最后笑出声儿来。
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
大概是饿了。
腿软的跟面条儿似的,艰难的扶着墙走到客厅,看见门口扔在地上的大塑料袋,暗自苦笑一声:多亏了这个来不及改掉的旧习惯,要不没被淹死病死反而被饿死,倒是够丢人的。
硬撑着到厨房,靠着流理台歇了一会儿,想了想,最后还是煮了个泡面。
圣母玛利亚,实在是太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我现在孤苦伶仃孑然无依,还让我一下子病成这样子,不是要我命么。
泡面还是那么难吃,配着自己已经几乎用不了了的肠胃,吃一半吐一半,甭管真的假的,总之是觉得不饿了。抓过凉水吃了一大把的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手机在床头拼命的震动。费尽了力气抬了抬手,抬不动。感冒药开始肆虐,眼皮越来越沉……算了,就算是告诉我我被辞退了,我都接不动了,顺其自然得了。
然后就彻彻底底的睡死过去。
药物总是有点副作用,它明明让你困倦不已,却从未想过给你留下一夕安眠。眼前是高速流动的光晕和色块,以及一出出颠倒的梦境。
有的时候我会喜欢做梦,在梦境里可以为所欲为。如果控制能力稍微好一点,还可以为了延续梦境而一直昏睡下去。周公总比玛利亚仁慈的多,迷迷茫茫的梦境向来都会因睡眠而延续,一直到你想要醒来为止。
混混沌沌的再醒过来,太阳已经斜斜的沉下地平线。身上总算是没那么太难受,我心满意足的弯起个笑脸,重新闭上眼睛,回想这半天的梦境。
我梦见有人慌慌张张的砸门,然后稀里糊涂的,就有人进来了。
这是个相当模糊的梦,我看不见那个梦中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焦急。我梦到自己额头上舒适凉爽的毛巾,梦到有人握着我的手,守在我的床前。
你看,做梦多好。
活动了一下手指,猝然间全身僵硬。
顺着手指间不属于我的温度愣愣的看过去,正望进一双漆黑无底的眼里,眼睛的主人定定的看着我,勉强一笑:“你醒了。”
听着那个略微沙哑的声音,我的眼前一阵眩晕。
12.
我之所以对天上众神已经失望透顶,完全是因为这接二连三的不被护佑。研究宗教的人说什么来着,说我们和西方人对宗教信仰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据说我们信仰的宗教的原因纯粹是为了自己获得某些利益,按照这个说法,我下辈子都不可能去信这些中的洋的神啊佛啊的。
就比如目前,按照最好也最狗血的情况看,应该是我立即晕倒,然后爱谁谁。起码能多拖个三五十分钟也行啊。偏生是我那个混沌的脑子嗡嗡的响了好大一阵子,也只不过是视线晃了晃,最终还是可恨的对准了焦距,不得不应付那个坐在我床边上还气场异常强大的人:“……对,我醒了……”
我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不应该是崔瑞罗崔瑞奇联手讨伐沈川的时候吗,就像他们几个昨天折腾我似的,怎么今天这人完完整整的就坐到我床头上了?!
手上被捏的有点发麻,也不知道被捏了多久。往外拽,没拽出来。倒是沈川突然收紧手指,本来就麻了的手指头突遭横祸,疼的我直抽冷气。
“你……”
“我记……”
同时开口,更觉尴尬。我别过头去,继续往回拽我的手。用了十分的力气,撸的手生疼生疼,活像是被生生褪掉一层皮似的,还是没拉出来。
沈川微微皱着眉,手下明明已经下了死力气,脸上却平平板板。不得不承认沈川皱眉的样子很优雅很帅气……如果没有被子底下这只让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的手的话。
“我记得……那年,现在算起来,应该是六年以前了。”沈川没有理会我的话头,自顾自说着,仍旧皱了眉头,像是努力的在想着什么。
一股辛辣之气狠狠的冲进眼眶,满腔酸苦,不由叫出声来:“沈川!”
不要再说从前,不要再说什么从前……一切早就毁了不是么。现在你想起我们是哥们儿的日子,你会不会觉得恶心?!沈川,别这么残忍好么,就算是你可怜我,留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念想,好不好?就让我以为那些年的我和现在的我不一样,就让我一直以为在那些陈年的记忆里起码我是干干净净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