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起身,转过头,微笑看另一边的墙面。整堵墙上只剩下了凝固着下淌的墨痕,好像一个人流了一身的冷汗,把脸上的妆都洗花了一般,无比难看。
唐青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掌心中的火焰又乖乖地分出了一星。又是一片惶恐骚动,唐青的指尖上,火焰上下跳动。
「还不出来?」他沉声问。
脸们面面相觑,忽而如蒙大赦一般,墨痕印迹各自散开,悠游一圈,扭绞着聚拢来,凭空在那白墙上破墙缠成一扇旧旧的木门,门开着,里面没有点灯。唐青走到近前,发现在门扇阴影下的槛上坐着一个小孩子,又大又黑的眼睛,深深的轮廓,托着下巴,颇有些狡诈而玩味地打量着唐青。
「叔叔你真的不错嘛,确实很厉害!」他说着,弯起唇角好天真地笑,换成是个女人看了,铁定母性大发。
唐青却于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鬼道之首马文才,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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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妖鬼两道互不相涉。
潜藏于S市内这两脉人马,为数不多亦不少,平日看着彼此互不相干,却并非不知双方根底。唐青知道马文才的存在,马文才当然也应该知道他的存在,正因为双方都知道「识趣」两个字怎么写,所以一直以来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得很。
唐青过去也听闻马文才是个行事诡诈,手段狠厉的「人」,但也同时知道他治下严谨,赏罚分明,因此虽不相见,也对这二分之治颇感放心,可他多神算也估不到今日恶作剧般跟踪自己,又布下「鬼途阵」来拦截他的竟会是马文才本人。
虽然是小孩的模样,但一定是他无疑!
阴影里,马文才只托着腮一派天真地望着唐青。他身上穿一件小小的白衬衫,一条笔挺的小西装裤,衬衫开了颗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和两横细细的锁骨,像个上流社会的小少爷,神情是天真烂漫的,但是一转身谁能质疑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手……唐青瞥了马文才的右手一眼,他白皙幼嫩的右手小手指此刻被烧黑了不短的一截。
马文才看唐青看着自己的右手,笑了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着直截了当的欣赏:「听说唐先生以仁德著名,果然名不虚传,就算被逼出手还记得留了我几分薄面,保我这只手不废。」
唐青的确是分辨出出手的是鬼道之人所以才留了几分力气,但是也并没有十足把握自己动了真格真就能赢了对方,而比起这些,现在在他脑中飞速考虑着的却是马文才找上他的原因。他多少是有些猜测,但还未敢就贸然下了定论。
「是马先生过谦了,约我到这里想必有唐某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马文才小手拍拍身边的门槛:「来来,坐过来,我们慢慢谈。」
唐青也不迟疑,弯腰坐下,一大一小并排坐在门槛上,表面来看,倒有几分兄弟俩促膝夜谈的意思。
「我先请教下,唐先生夜半赶路,是要去见谁?」
「城北舒老。」唐青据实以答。城北摆摊算命的书蠹虫精舒老头,大隐隐于市,在世间存活的日子远较唐青为长,却囿于种族与个性,并不是个强大的妖怪,虽不强大,却是世所罕见的博学之士,「我要找他道谢,另外,再请教几个问题。」
这句话说得点到为止,唐青也需要确认马文才找他的目的是否如他所想,并且,需要确认他知道了多少。
马文才「哦」了一声却忽而转换话题道:「你的伤药很好用。」
「什么?」
马文才转过脸来看他:「前天你在澧水街附近碰到的是我朋友。」
唐青愣了一下,想到了那一晚见到的美丽青年与他的同伴,略迟疑道:「那日,我们有些误会。」
「我明白。」马文才摆手,「我朋友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微微地蹙起了眉头。唐青也想到了那名男子的样子,不知是着了什么道,变得不死不活,连他也分辨不出缘由。
马文才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树枝,在手上摆弄:「直接开门见山说吧,这个市里出了事,你知道。」
「你是说三天前的杀人事件?」
「三天前的事不是第一宗。」马文才沉声道,「唐先生,你掌管妖道,我掌管鬼道,本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现下这件事恐怕不是独善其身就能过去的。坦白说,这一个多月来,鬼道骚动,有人打破了禁忌,四十天前是第一宗,跟着是二十五天前,七天前,再接下来才是三天前,死了四个人,但是鬼差连一个人的魂都拘不到。」
唐青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六道轮回自有体系,人死三魂七魄散,渐成幽魂复成鬼,鬼差拘魂拿鬼是天理职责,拘不到魂只能是有人动了手脚。
「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三天前在澧水街有人摆下『偷天换日』的阵术,来封我下属的查探,还示威留下一颗脑袋,唐先生也应该知道,我听我朋友说,开阵之物现在应该就在唐先生手中。」
唐青点头:「没错,是一面『甲』旗,插在东北阴土位。」
马文才小小的脸上神情愈发凝重:「我查过S市内近期并没有什么能人异士造访,这事绝非僧道所为,唐先生在这里年深日久,想必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唐青却微微犹豫,二十年前那宗事情牵涉到他个人私隐,又因为是他平生绝少的败仗,他向来并不主动对人提起:「你怀疑是我妖道所为。」
「二十年前听说发生一事。」马文才玩弄着手上枝条,「舒老向我提过,唐先生当日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但也身受重创,险些殒命,我想知道,今天发生在这个市里的事,是不是可能与他有关?」
唐青看马文才用一根树枝轻易切开砖条石块,画下一幅图。就算事隔二十年,看到他的样子,唐青依然克制不住心惊肉跳的感觉,以致于连手都控制不住微微发颤起来。
马文才叹了口气:「看来你也怀疑是了,所以你才来找舒老是不是?难怪映台也说这事凶险……」随后,他却笑吟吟但认真而郑重地道,「唐兄,我们来做朋友,妖鬼两道今日起同进共退吧!」
唐青猜测过马文才的初衷,他的忽然试探与略施本领便收手的行为都让他联想到这一个可能性。但并没想到这个议题如此轻易便真的被提出来,并且在马文才嘴里说得如此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得仿佛妖鬼两道历来的泾渭分明只是个传说,天经地义得仿佛他们早就是一对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好伙伴!唐青觉得他喜欢这个年轻的头领。
「好。」唐青说,「具体怎么实施你明天中午来我店里谈吧,我的店在澧水街……」
「『妖』是吧,其实我以前也去过,只是那会你刚好不在罢了。」马文才丢掉手里的树枝拍拍手道,「我喜欢你店里的装修风格……」
才说着,却突然有一阵匪夷所思的音乐喧闹地在两人之间响起来,唐青听得脑子「嗡」的一声,因为那个音乐充斥着怪诞又荒唐的旋律与鼓点,还有个人声在拼命叫「来电话了,老婆来电话了,亲亲老婆来电话了,哟哟哟,亲亲老婆来电话了」,仔细听,那声音还有点耳熟。
然后,他就看到小小的马文才兴奋地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一部大大的手机,放到耳朵边用亲切甜蜜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起话来:「喂,老婆啊……老婆?」
隔着话筒,唐青都能听到另一边的喧闹与嘈杂,拍桌子摔碗,还有好些人嚷嚷喊好拍巴掌怪叫的声音通过电波传了过来。
『马文才。』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来。
「书生,为什么是你接的电话?」小小马文才的眉头拧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了一样。
那边的话筒似乎被对准了另一个地方,唐青听到有人在喊:『久子,久子,嗷嗷,英雄!』
『胖子,快给久爷倒酒,猴爷我他妈的就不信邪了,咱403四英雄闯荡社会数年,还能输给他娘的一群大学生死小孩!』
「阿久在跟人拼酒。」
『没错。』
「你给我看着他,我马上就来!」
『好。』
说完,他便霍然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形如同见风就长一般,坐着的时候尚是个少年,却在起身的过程中迅速拔高、长大,转身立定在阴影中的时候,已然变作一个眉目轩朗,英俊到近乎逼人的青年了。
「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我老婆出了点麻烦。」马文才歉然道。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唐青依然点了点头:「对了,舒老……」
「留了个字条说后会有期后跑了。」
回荡在两人之间的是一阵沉默。
舒老的确很博学,但是也的确不强大,所以常年遇事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过来找你。」
「好,你可以顺便试试我们酒吧的餐点。」
「行,再见。」
「再见。」
马文才摆手,突然又停下来,「郑枚,也就是我老婆学长……」
唐青愣了愣,想起来郑枚确实提过,他的学弟说他的男朋友是个鬼,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是马文才这个鬼道之首。
「那个人很麻烦,你要是想吃他,最好小心点。」
「吃?」
马文才暧昧地笑笑:「你知道我的意思。」说完,摆摆手,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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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里正在播放一则警讯:『近期S市天水区警察机关正在侦办一起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谭星辉于七月十七日在本市澧水街瓦桥弄垃圾堆放场杀死一人后潜逃,请社会各界民众配合警方抓捕行动,积极举报线索,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缉捕有功单位或个人,警方将……』
于晓乐敲了敲敞开着的刑警中队长办公室大门,没有人给他任何回应。堆放着大量资料文档的办公桌上,连办公室主人的脑袋瓜也已经看不到,只有几根乱发浮在空气中,提醒着这间办公室内尚有人在。
于晓乐走进去,轻轻带上门,很自然地坐到郑枚办公桌前那张老旧的转椅上。轻微的动作,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办公桌后的人却在瞬间警觉地睁开了双眼,蓄势待发般地拱起了脊背。直到两星充满生气的眼瞳对上于晓乐之后,他才从嘴里轻轻地舒出一口气,跟着整个人就塌了下来,那双刚才还充满威逼迫力的眼睛霎时被倦意与慵懒所笼罩,仿佛刚才的威势只是个幻觉。
于晓乐有的时候也会觉得,郑枚就像是一只生活在都市中伪装的兽,平时哪怕如何嬉皮笑脸,人畜无害,但如果踏入他的地盘,触犯了他的底线,他所给予的反击就绝不会让人好过!
「昨晚又没回去?」于晓乐看郑枚懒洋洋地关闭了电台,又把埋在桌上废纸堆里的一个饭盒扫到了桌旁的垃圾桶里,跟着变戏法一般将本来堆得满满的办公桌从中间整理出一小块空地来,甚至还抽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嗯,最近事多。」
于晓乐伸出两根手指:「我赌你至少可以提前二十年退休,中风或者其他什么。」
「去,少给我乌鸦嘴。」郑枚懒懒地啜了一口茶,「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干我们这行的都折寿。」
生活永不可能是风花雪月也不会是本格推理!
一切案件的侦破过程都离不开大量的实地调查取证与辛苦劳累的四处奔波,诸如孤岛、大屋、等着被人杀或被人抓的推理小说情节永远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些玄奥精致的密室与圈套,也没有那么多文质彬彬、善用脑子犯罪的凶手,与之相反,令人倒胃口的是,生活中最多见的正是毫无技术含量但却令人头疼的简单杀人。
S市自然也是如此,在这个拥有一千两百万人口的城市之中,临时起意的凶杀或是简单粗暴的抢劫致死、斗殴致死占据了凶杀案最多数比例。人们质疑警方的办案能力,殊不知在现在的装备条件与法医学发展之下,几乎没有什么案子是不能侦破的了,而每况愈下的破案率只因为犯罪率的节节攀升以及缉捕的困难。听起来有点可笑,但因为警方没有经费而至今得以逍遥法外的凶手并不少见,在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搜地毯似地寻找一个又一个人,谁肯在这笔经费申请上签下名字?哪怕是大一些的案件真正发展到跨省市合作,对于兄弟合作单位,合作者也会按照惯例在抓捕到凶嫌后,要求原案发地给予经费支持。这就是现实!
「我跟你可不同,我有自己的养生之道。」于晓乐闲闲地说着,目光投注到此刻正摊在两人之间的一叠纸张上。那些纸张全部被用线订装在一起,外面糊着牛皮纸封面,于晓乐不用看封面,就已经知道这是凶杀科的案件记录档。
「你在查旧案?」
「去年到现在为止本市发生的非正常死亡记录和失踪人口记录,」郑枚单手翻着那些卷宗,「正好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不来找我,我都会去骚扰你。」
「这么看来我还真算是送上门来了,」于晓乐将一条长腿叠到另一条上,「说来听听。」
「你知道澧水街的案子,我一直认为与二十年前的『2.20连环奸杀案』有关。」
「我知道。」
「所以,我想何妨假设这次澧水街的杀人案也是属于连环杀人案中的一宗,如果是,那么它就绝不可能是孤立发生的……」
「我记得我提过,在这起案子之前,并没有印象接手过解剖死状同此次一样惊悚的尸体。」
「这一点我当然也知道,但如果当时的犯罪手法没有现在那么惊悚,还未能引起足够重视呢?你我都清楚金子健那一套,既然是连环杀人案,就必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这类型的杀人狂因为具有典型的病态心理特征,在杀人的时候常会透露出一些具有强烈指向性的讯息,比如忍不住去做同一件事情,甚至建立一种杀人仪式之类……」
「所以,既然过去一年半来并没有发生过砍下死者头颅,把现场弄得血流成河,满地狼藉的先例,显然在过去一年半里,本市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关连案件。」
「可别忘了,连环杀人凶手的胆量是只成长中的猛兽,也许在最开始他只是一个生手,在犯下第一宗案件的时候,他吓得浑身哆嗦,甚至尿了裤子,但是当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有被抓获,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警察局门口晃来晃去的时候,他的胆子就会变得比以前更大,作案手法也会越来越残忍。」
于晓乐皱起眉头:「我记得是你自己说过,澧水街的案件与『2.20』挂钩,显然对方不可能是个生手,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始终在怀疑唐青。」
「那就是你误会了。」郑枚摸着下巴上因为一夜没睡滋生出的胡碴,谨慎道,「我从没说过这次的凶手是唐青,毕竟在这二十年里,他虽然生活在这个城市,本市却没出过事,我只是怀疑他是『2.20』案的凶手,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次的作案者必然与他存在某种隐性联系,你知道有些人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而对那些恐怖行为进行模仿,只因为觉得这样很威风。」
「怀疑?」于晓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你以前用的是肯定的说法,什么时候你对唐青的看法改观了还是我应该问什么事情使得你对他改观了?」
郑枚像是一下子被于晓乐的问题问倒了,张了半天嘴巴才应了句:「改观?什么改观?我只是尽可能全面考虑问题而已,办案时先入为主是大忌可是你说的。」
于晓乐偏了偏头:「我听说昨晚你亲自替他办理的手续。」
郑枚显然未料到这件事也会被于晓乐所知,但惊讶后却依然很快地回答:「只是顺手而已,反正昨晚我在局里。」
「是吗?」于晓乐说着,将身体前倾,黑色的镜框下却是一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被那样的眼神逼视着,就连郑枚都不由觉得有些难受,似乎不解释些什么不行。
「算了。」于晓乐却突然放松了对对方的逼迫,将身体靠到椅背上,「你还没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郑枚松了一口气,以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明显表现:「去年到现在为止,存疑的案件有九起,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近两个月来发生的三起案件,西郊抢劫案,镜泊湖溺水身亡案,还有柴北农场发现的那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