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案子?」声音中仿佛有了迟疑,就连席卷四周的罡风也减弱了威力。
唐青本该趁对方分神的时候攻击对方,但不知为什么,他忽而觉得这次自己应该什么都不做。于是他不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收起了妖镰,只挺直了腰板立在原地。
「我是这个市里的妖道之首,虽然是妖,但我们与人相安无事生活在一起,也并没有害人的心,你们呢,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出现?昨日死在这里的妖是不是你们杀的?」
那青年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明白了唐青的意思,跟着摇了摇头:「我和阿柏今天下午刚到S市,路过这里的时候闻到术法的味道,所以进来看看,并不知道发生了案子。」
唐青浑身的肌肉渐渐放松开来。面前的两人不管来历是什么,都不像是那起案件的元凶,否则不会连死的到底是人是妖都不知道。他这样想着,先已松懈开来,露出友好表情:「抱歉,打伤了你……朋友。」
唐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隔空抛给对方。
「这是伤药,每两个时辰涂一次,妖镰的伤两天后就会好。」
对方伸手接住他抛过去的药,放到鼻端闻了一下,方才揣入袋中。
「你朋友他……」
那青年并不答话,只小心翼翼架起一旁受伤的黑衣人,看起来是要走。
「你叫什么?」他却又忽而停下脚步问。
「唐青。」唐青回答,心里依然在揣测两人的身分。
「唐青,这里有人施用了极强的术阵,以你的能力,恐怕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你好自为之。」他说完这些,便像捧着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扶着那黑衣人离开了小巷。
唐青却像是猛然被人点醒一般,他忽而绕着垃圾场疾走起来,开始只是走,到后来已经是奔跑。十几圈后,他在一堆垃圾旁蹲下身来,丝毫没有犹豫的,将手伸入那堆由菜皮、剩饭、尘土、塑料袋等组成的垃圾之中摸索起来。
有了!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抓住了目标。他死死攥住那样细长而硬质的东西,向外用力掏出。忽而,他的肩膀上被人自后猛力拍了一下,那一下因为太过突然,他在浑身戒备的状态下下意识的便已经化出妖镰,向身后横扫过去,却在转身的刹那,发现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
是那个叫做郑枚的警察!
第五章
唐青为融入人类生活,多年来刻意压制妖力,才能露出平日里那一副生意人平和圆融模样,但刚才与那美丽青年一战,不经意间却呼唤出他心底最深处为妖血性,此刻忽觉背后有敌,登时气血沸腾,一出手便是凶险万分的杀招,等到发现情况不妙,却已经不及收手。他这一边心随念动妖镰险险化去,但这一斩之下的劲风却无法化去,直接向郑枚扑去。
原先唐青蹲在地上,郑枚是立在他身后,这一下挥斩,自郑枚右腰斜跨整个胸膛向他左肩劈去,被划到后,就算身体没有被立时劈为两半,郑枚的胸骨、肋骨、左肩胛骨恐怕也要粉碎,哪怕一时半会不死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事已至此,唐青已知无法挽救。郑枚于他的确有特别意义,但对妖而言,人的一生本就短暂,生也好死也罢,并不值得多做纠结,与其哀叹此人命数不济,命运多舛,竟然两次死在同一人之手,不如先做打算,如何在他死后,将尸体湮灭在黑暗之中。唐青这么想着,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想起昨日那具分尸案,倘或对方也是为了隐瞒死者身分一事而进行分尸,就不该留下头颅,正相反,要隐瞒死者身分,最应该做的就是砍去头颅,然而现在法医学何等发达,就算尸身不全,也能想尽办法,查明正身,这样一来,碎尸其实毫无意义。是凶手并不具备这方面知识,还是,那根本就是凶手挑衅的一种方式。思及刚才那美丽青年所说在这场中留有的强力术阵,又想到自己手中摸到的东西……难道,真的是他?
唐青脑中虽想了许多,但其实只是一时出神,多年生死相搏使他练就敏锐知觉,哪怕片刻分心,仍然捕捉到自己这一下杀招竟似挥空,一股猛劲就着手势顷刻散入空气中,清弭无形。他情知怪异,收住招式,定睛看去,却见郑枚不知何时已经不声不响倒在了地上,未知生死。
唐青将左手中事物不动声色揣入裤子口袋,正犹豫不定要不要上前查看,却见黑暗中那个躺倒的人居然忽而慢慢支起上身,跟着「哎哟哎哟」地叫着,从地上勉强坐起来。
这一串事发生得着实怪诞,本来唐青未料到郑枚会出现在这里,所以才有了那一下攻击,如今本以为他必死无疑,却见那个人从地上自己坐了起来,还能哼唧得比谁都大声,显然并没有怎么伤到,难道自己刚才那一下居然真的被他避了过去?唐青愈发觉得眼前这个警察深如湖水,平静之下,未知有几多的汹涌澎湃。
郑枚却好像并不知道唐青心中想法,一面叫唤着从地上坐起来,一面伸了手去屁股底下摸,摸了一阵,掏出个什么东西,骂骂咧咧:「他娘的谁扔的西瓜皮,害老子摔得够呛!」
唐青妖眼视物,果真看到郑枚手里攥着一块西瓜皮,青青的瓜皮看着还很新鲜。
世上最巧的事恐怕也莫过于此!一块西瓜皮让郑枚跌了一跤,却也救了他一命。唐青冷眼旁观郑枚骂骂咧咧,却不由在心里冷笑:『你可不该骂,反倒该好好谢谢扔这块西瓜皮的人。』
「唐大哥,原来是你啊!」郑枚似乎坐起来后方才认出了唐青,跟着便聒噪地嚷嚷起来。
唐青稍稍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装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哎呀!郑老弟,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歹徒呢,可吓得老哥我够呛!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郑枚龇牙咧嘴,「都怪那块西瓜皮,老子屁股都摔成几瓣了!」他说着冲唐青无比自然地伸出手来,「唐大哥,劳驾扶我一把,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哎,没法子,现在的人就是没公德心啊!」唐青嘴上敷衍着,拉住郑枚的手。
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搀手动作,不知为何,在接触到对方手掌的时候,唐青却禁不住整个人都心魂动摇了一下。接触自己手掌的是与自己的差不多大小的男性左手,在他的手掌下方还贴着一个新的OK绷,唐青知道那枚OK绷下面是今天下午自己试探对方的时候留下的细小伤口。郑枚的手掌不如自己的厚实,反而显得有些瘦削,
但是却充满力度,那些坚硬的指骨与柔韧的筋肉,厚实的枪茧,都提醒着自己如今他所面对的已经是一个成熟而有阅历的男人,并且是个始终站在第一线,出生入死的男人,而他记忆中唯一只有过一次交集的那个青涩,甚至带着几分莫名邪恶与妖艳的少年,已经不再存在。
「唐大哥,你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还未等唐青反应过来,通过两人手掌相握的地方已经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唐青一时反应不及,只觉得天地在刹那倒转,他感觉到摔倒所带来的冲击,他的下颔磕碰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卡哒」的声响,但是痛楚并未结束,紧跟着,他又感觉到来自双手腕的痛楚,有人将他的双手以粗鲁而有效的方式扭到背后,并用后膝牢牢抵住了他的腰。
「郑老弟,你……你这是做什么?」唐青「惊慌失措」,「快放开大哥,这种玩笑可不好笑!」
耳中却传来郑枚嬉皮笑脸的声音:「唐大哥,你觉得这个玩笑不好笑吗?那你刚才跟老弟我开的玩笑也不好笑哦!」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却加大了扭转唐青手腕的力度,酸痛的感觉从唐青的手腕处传递了过来。
「我……我什么时候和郑……郑警官开过玩笑,你是不是误会了?」诚惶诚恐的小老百姓的声音,唐青始终拿捏得很准。
「大哥怎么不叫我老弟了?刚才不是你跟我开玩笑,才害兄弟我摔倒的吗?」郑枚虽然在笑,声音里却有着刺骨的寒冷,「唐大哥,你刚才那一下可是动若脱兔,势如破竹,真是厉害啊!老弟我虽然很佩服你的功夫,不过那一下可算是……怎么说来着,袭警!」
唐青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道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刚好就在自己攻击的时候,郑枚便踩到了西瓜皮跌倒,只是……这么一来,刚才莫非真是郑枚凭借自己的本事躲开了他的攻击?
「郑警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试试看半夜三更有人忽然在背后拍你肩膀的感觉,是谁都会正当自卫的。」
「正当自卫?」郑枚嘿笑道,「你自卫得倒是又快又狠,你把刀藏在哪里了?嗯?要逼我自己找吗?」他这么说着,将膝关节在唐青的腰眼处用力抵了下去,「大哥,我这个人是没什么能耐,胆子又小,所以就算半夜散步都会带枪出来哦,你可留神别惊着我。」
唐青苦笑,妖镰是他身体一部分,哪里来的带刀给这位毫不客气的「老弟」看。是不是自己不给他找点东西出来,他就要动私刑了?
「郑警官,我真没带刀,就是练过几年防身术罢了,你也知道,做我们这行的,难免遇到些什么……」
「放屁!」
唐青叹气:「东西在我裤子口袋里,你放开我,我拿给你。」
「哦?」
「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掏。」唐青一副放弃了的样子。
牢牢钳住他双手腕的手稍微松了一下,紧跟着是一根细长的塑料绳索的触感,绳子一圈圈地勒在他的两手手腕交叉处,郑枚力气用得很大,绳索没入唐青的肉中,勒得他生疼,但他仍然不放心,绕了多圈之后,又将唐青的两手大拇指捆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大哥你可别怪我,像你这么英伟勇猛的人,老弟还是第一次碰到,可不敢掉以轻心。」郑枚笑嘻嘻地捆完唐青,才将抵住他腰眼的膝盖挪开,自己站立起来后将唐青也拉起来,唐青这才注意到,穿着青色T恤的郑枚胸前,从右腰到左肩,有一条不甚明显的划痕,随着他的呼吸,可以看到T恤划痕底下,他的胸脯上隐隐露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显然正是自己所为,但那伤口却并不深,不仅不深,甚至似乎已有愈合的迹象。
唐青只觉心惊,哪怕是妖受了他妖镰一击,也不可能愈合如此迅速,郑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郑枚依然是一派嬉皮笑脸的样子,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只餍足的猫,但世上绝没有哪个品种的猫是他这般诡诈而凶猛的,唐青看眼前这个人的脸,一时觉得他仿佛比自己更像个妖,并且是那种冷血绝情、难以束缚、野生野长的妖。
郑枚伸手入他的裤袋去掏东西,全然放心自己不会遭受袭击,他早已放话带枪,谅唐青也不敢轻举妄动。右袋里是串钥匙,左边裤袋里却是件匪夷所思的物品。郑枚摸到那东西的时候,便不由得愣了愣。他微微皱了眉头,随后从唐青的口袋里慢慢拿出了那件物品。
与预料的不错,唐青在心里想,刚才被他从垃圾堆里掏出放入口袋,此刻落入郑枚手里的乃是一面小小的旗帜,暗褐色滚黄边的旗面套在一根长约二、三十公分的竹棒上,旗面上用青色丝线绣了个中文字——「甲」。
郑枚眉心聚得更拢,又伸手入唐青裤袋,近乎粗鲁地掏起来。左袋没有,又伸入右袋,不仅掏并且从上至下一寸寸反复摸索着唐青的裤腿,看他的裤子是否装有夹袋。初时唐青只是忍着,不久却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郑枚也听到了那声压抑而奇特的声音,遂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很快他明白了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跟着脸却不由得红了。
「妈的你搞啥啊,这种时候对着老子还有空发情!」他骂骂咧咧道,终于松手,不去看唐青那个变得明显的部位,「刀在哪里?」也许是不好意思,口气也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根本就没有刀。」唐青同样也觉得很难堪,只能努力镇定心神,「刚才我就是用那面旗……」
「你当我是猪啊!」郑枚跳起来粗暴地打唐青的头,「一面小旗子能有那么锋利!」
「旗杆下面削尖了,那本来是根串肉串的竹签,所以……」
郑枚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下,正如唐青所说。
「说,半夜三更,你鬼鬼祟祟地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湮灭证据!」
知道郑枚已经渐渐对自己放松了戒备,唐青也慢慢沉下心来,努力冷静道:「我只是来插那面旗子的。」
「半夜三更?插旗子?」郑枚冷笑,「唐老板,你又开玩笑!」
「你也知道叫我老板了,我们生意人都迷信得不得了,昨天又发生了那种事……」唐青咋舌道,「真是吓死人了!那个谭星辉不是也来过我们吧吗,我怕沾上晦气,就去城北算命瞎子舒老头那里求个安心。舒老头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一半头发白一半头发黑看起来很凶的瞎老头,你们局长也认识,就他给了我这面旗让我今天凌晨三点十四分把旗插到这个垃圾场的东北方位,这样一来就能去煞避凶……」
「胡说!」
「我真没胡说,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跟你去舒老头那当面对质也可以!」唐青一面扯谎一面却在心里盘算。
「甲」旗,东北方位。此处每日堆积垃圾,单从阳世而言已经不洁不吉,何况旗在东北方位,东北位为「艮」位,是为鬼门,属土,旗插在东北位垃圾上即旗所处为阴土,从天干上看阴土代表十天干之「己」,旗上「甲」字也为十天干之一,属阳木,甲己相合,为阳木阴土相遇,合化土,就这小小一面旗,硬生生将这一方不洁不净血腥之土化作一片平和,在凶险表层盖了一层遮遮掩掩的绸子,也正因此,哪怕流了一地的血,唐青也好、胡丽春也好、朱黄也好,竟然谁都没能感到。
当然,仅仅一面旗帜不代表什么,真正起作用的是插这面旗帜的人的功力!将繁琐之术化用得如此简洁,四两拨千斤,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有这样功力,又爱玩弄他人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唐青的脸色铁青,每往前走一步,那个人的影子似乎都更清楚一分,如果那个人确实复活,那么,这一次自己恐怕在劫难逃……
「我不管你旗子不旗子,你半夜三更到凶案地点来就很可疑!」郑枚怒道,但表情似乎难堪多过生气,「你现在跟我回局里去,不交代清楚别想回家!」他说着伸手来推搡唐青,却在触到唐青肩膊的时候好像被烫了一下一样,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
「你……你自己走!」
唐青忽而竟然觉得心里有些愉快起来!虽然现在他被绑得严严实实,手腕处勒得难受,下颔酸痛,尚有凶狂的危险隐匿暗处步步紧逼,但是这一刻,当他看到郑枚那种用骂骂咧咧来掩饰难为情的样子却不由得被转移了注意力并且在心里竟然觉得无比受用起来。再坚不可摧的人,也总有弱点,唐青忽而觉得,如果自己能够在郑枚那副看似浮浮夸夸但实际上却无懈可击的精神盔甲上划开几道口子将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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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命蜷缩起身体,好将整个人隐藏在小桌板与上铺床板所组成的阴影中,紧闭起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上铺的那个胖子早就已经睡熟,鼾声如同他的嗓门一样响亮而悠长,间或还会传出几声碜人的磨牙声。对床的小姑娘在翻身又翻身,显然因为胖子的缘故,至今还没睡着,过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对面亮起一点银色光芒,跟着熄灭,过一阵又亮起,又熄灭,他知道小姑娘正在调她的IPOD。
火车D75此刻正一个「人」在铁轨上快速奔跑,沿着固定的轨迹,劈开黑夜,它不需要同伴依然能够勇往直前,可是他需要!
谭星辉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克制自己一不留神就会上下打架的牙关,他不敢闭上眼睛,而是警惕地在黑夜中四面环顾。车厢里的灯全部都熄灭了,但是走道上的日光灯还开着,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一片斜斜洒下的模糊白色。太过苍白的颜色中,有些黯淡的巨大黑影在移动,他知道那是负责巡夜的乘务人员的影子,但每当看到那些跳动的黑影向自己靠近,他依然忍不住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