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恨的是,往往还会连累别人。
赵申乔这个人胤礽虽然不喜欢,但是他清廉、耿直,怎么说也算是太子党中清流一派的旗帜类人物。这样的人,胤礽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好好供起来。
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被赵凤诏牵连的事情发生。
因着这两个缘故,胤礽在跟康熙报备一声后,决定出宫一趟。
虽然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胤礽看着都是那种绝对的成熟稳重型人物,但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他内心里还是很保留着几分学生时代时候的顽皮因子的。
因而,虽然知道白龙鱼服不是什么妥当行为,但是胤礽前世看多了微服私访记之类的电视剧,心头到底难免对“微服私访”存了几分好奇,是以临出宫前,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换了身看不出身份的衣服,同时也不忘令随行的高三变以及其他十余个侍卫也都各自把装束换了,这才施施然往神武门出宫去。
出宫第一站,这个身体的外家,索额图生前居住的府邸。
胤礽自然是不认路的,虽然说起来他出宫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他以前出宫不是去畅春园就是随扈,正儿八经的走出宫门,这还是第一次。
在神武门外站了会儿,胤礽终于还是指了一个侍卫在附近找了个车来,然后摆出一副伤感的样子,追忆一下母后,善解人意的高三变立刻吐出了前大学士府的地址,然后指挥着临时客串车夫的往前大学士府驶去。
之所以拐弯抹角的跑这一趟倒也不完全是作秀。据胤礽所知,索额图一辈还有一个兄长两个弟弟,而和胤礽同辈的表兄弟就更多了。虽然赫舍里氏现在因为索额图的失势而沉寂下去,但是满洲亲贵来去就那么几个,难保哪日皇帝不会想起。再有就是这毕竟是他生母仁孝皇后的娘家,他身为人子,记下地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胤礽站在胡同口看着前大学士府、现在的伯爵府,足足看了一刻钟的功夫,那不断探头的门房终于忍不住回去叫人去了,胤礽这才长吁一口气,返身登上马车,吩咐侍卫走人。
于是,等到现在府中的伯爵爷心裕听得门房的传信带着家人出来探看的时候,胡同口已经是人去地空了。可怜的门房因此被重责了一顿。好在几天之后皇帝的突然传见以及封赏证明了门房确实说的实话,那天是太子爷来了。心裕一边欣喜于太子爷的顾念旧情,一边将门房肖想了很久的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赏给了他并做主给二人完婚,这倒是门房的另一番际遇了。
完成了认路的任务,胤礽又使人往琉璃厂——这是唯一一个他能保证说出口而不引人怀疑的地名。
而且,琉璃厂多古玩书画店,却是个选礼物的好地方,对正在为胤禛的生辰贺礼而烦恼的胤礽来说再合适不过。
胤礽本身对古玩玉石之类的自然是没有所谓造诣可言的,但是他在宫里这一年多,每日所见所用的无一不是上上品的器物,眼睛早就被养刁了,自然也就极难为那些仿制品所蒙蔽。
这里的店家倒也精明,很快就试出了这位爷的弱点,玉石古董之类的东西全部换下,一个个热情洋溢的跟他推荐前朝的名人字画起来。
这个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再加上胤礽这一年来也没有什么心思欣赏那些字啊画的,对所谓书画的鉴定能力实在不怎么够。
于是,很快地胤礽就在店老板的忽悠下选定了一张据说是唐时王摩诘的画,真假不论,但从画来看,胤礽觉得确是不错的,而且也确是颇有几分“画中有诗”的意境,于是便说定了。
只是就在他掏钱准备买下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要我说,那个画就肯定不是王摩诘的。”
47.丰州酒楼1
胤礽心头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有几分自信的,虽然他从来就没学过鉴定古画之类的技巧什么的,但是男人么,总喜欢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所以,在听到这么一句明显是对自己目光的怀疑的话后,他几乎是立刻收回了钱包——下意识动作——随即放下画,转头看向那个说话人,口气有些挑衅的道:“听兄台这话,似乎对王摩诘的画十分了解?”
“不敢,”门口那青年虽然只是路过的随口一句,闻言却也停了下来,手中折扇漫不经心的轻敲手心,以一种漫不经心甚至隐约带有几分鄙视的口吻道:“只是王摩诘素喜以泼墨手法绘制山水松石,此画中松石却是工笔勾勒而成,显然非是王摩诘手笔。”
与他一道的略显年长的男子嘴角微哂,以一种漫不经意的态度赞道:“此画画工巧妙,颇得王摩诘画中有诗之意蕴,厚余却一眼看出破绽所在,实在好眼力。”
那被叫做“厚余”的青年毫不客气的斜睨那男子一眼,嗤道:“赵兄到底官场中人!只是此画笔力虽可,将之与诗佛相比,却也抬举太过了。”
那赵姓男子微微一笑,却对“厚余”言中明显的嘲讽丝毫不在意,或者说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这种嘲讽语气。
他将目光转到那店铺之中轻易就被骗了的傻大爷身上,想要看看此次被店家当做肥羊的是哪家的少爷,却在目光接触到店铺之中站着的男子时候目光一变。
“这位兄台,”他上前一步,跨入店铺之中,“在下赵凤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胤礽一愣,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自称是赵凤诏的男子,启齿一笑,阴测测道:“鄙姓沈,单名一个季字,无字,赵兄直呼在下沈季即可。”
胤礽到底还是买了那幅画,出于男人的自尊心。
虽然沈树本,也就是那个被称作“厚余”的青年,指出了那幅画是赝品,但是胤礽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那幅画被挂在外边展示他曾经看走眼的事实,尤其是指出这个事实的人还是抱着十足嘲讽的态度,因此他还是按照之前的决定将那幅画买了下来。
只是换了一个价格。
那掌柜的自然是不愿意的,那副画的画工极好,不然也不会被拿出来冒充王维的画了,只是他骗人在先,被人识破在后,实在说不出什么还价的话,又见胤礽左右环伺着的两名彪形大汉——其余侍卫散开在外围——只得苦着脸接受了胤礽给出的价钱。
倒是高三变一脸惊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家主子居然会有跟人讨价还价的一天。
最后,胤礽一改此前的阴冷模样,欣然接受了赵凤诏的邀请,提前到达了丰州酒楼——也就是侍卫报上来的赵凤诏常去的酒楼,同时也是胤礽此行的目的地之一。
随行的侍卫除了跟着进店的那两个还有高三变外,其余人等统统散了开来,不着痕迹的一路隔开了任何可能撞到胤礽身上的人。在进入丰州酒楼后,更是毫不犹豫的定了赵凤诏要的包厢的旁边两间,强行将两间包厢里的客人驱走了。
好在能够进宫当侍卫的十有八九都是勋贵子弟,这样的事情由他们做出来,倒也不算出阁。包厢的客人虽然满怀怨言,到底惹不起这些满人贵族子弟,最后还是都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包厢里,胤礽看着赵凤诏一个菜名接着一个菜名的往外蹦,心头浮现的却是赵申乔在文华殿前梗着脖子颤巍巍和自己唱对台戏的样子,不由冷笑,“赵大人对这酒楼倒是熟悉得很?”
“熟悉不敢,倒是自从回京以来,凤诏也曾到过这里几次。”赵凤诏看也不看一边沈树本黑如锅底的脸,径自笑吟吟的对着面前的“沈季”。若是胤礽注意,便会发现,赵凤诏眼中的光芒,和他偶尔面对康熙控制不住心头翻滚的执念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胤礽一则没有仔细观察赵凤诏,再则他也没有顾影自怜的习惯——尤其是到了这个时空后,面对镜子他更是能躲就躲,每天早上梳辫子的时候他从来都是闭着眼睛的。于是,很自然的,他错过了发掘真相的机会。
“回京?”胤礽非常自然的接过赵凤诏递过来的茶盏,他已经习惯别人的服侍了。
“正是,凤诏少时中举,蒙圣上恩典,点了外放,月前方才回京。”赵凤诏手指似乎不经意的抹过胤礽的手背,被站在胤礽身后的一个侍卫狠狠瞪了一眼。
胤礽不以为意,“赵兄少年得意,实在让人羡慕。”
“哼!”一直被冷落的沈树本嗤笑一声,“他确实少年得意,不过赵老大人可不怎么高兴。”
“嗯?”胤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沈树本。
“厚余!”赵凤诏警告般的低叫了一声,随即有些尴尬的对上胤礽的视线,“凤诏与家父近日有些龃龉,倒是让沈兄见笑了。”
胤礽扬了扬眉毛,“赵老大人虽然古板了一些,人品却是极方正的,赵兄别是做了什么往赵老大人眼睛里揉沙子的事情了吧?”
赵凤诏嘿然一笑,“家父,咳,不说也罢。”
旁边沈树本冷笑不语。
丰州酒楼并不单单只是酒楼,它还兼具着戏园子的功能。
酒楼一层的大堂中,靠里墙的一面搭了一个大戏台,据说这楼里还养着一个戏班子每日在这唱戏,偶尔还会有外边的戏班子来串场,这也是为何丰州酒楼能在京城众多酒楼脱众而出成为达官贵人书生才子最喜欢的酒楼之一。
胤礽他们现在所在的包厢,是一等包厢,正对着戏台子,却是看戏一等一的好地方。此前他们来的时候适逢戏班子休息,几个人便也没注意。于是当那唱戏的锣鼓乍然一响的时候,反倒让包厢里的几个吓了一大跳,同时也缓解了因为沈树本引起的尴尬。
胤礽心知今天有这沈树本在这里估计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索性扭转了目光去看戏,虽然听不懂那演员唱的什么,但是看着那演员舞动水袖时候的婀娜身姿也足够赏心悦目了。
赵凤诏继续在耳边唧唧呱呱,“现在出场的是小佩霞之称的颜玉,虽然去年才出台,但却唱做俱佳,真正不愧那颜如玉之名……”
胤礽烦不胜烦,偏生饭菜又久久不送上来,口气便有些不耐,“赵兄不是月前才回京的么,怎的对这些梨园轶事如此清楚?”
沈树本毫不客气的冷笑一声,却也没有插话。
赵凤诏抬手举起茶盏盖住半张脸,声音也因为那冉冉升起的热气而变得有些飘渺,“说来只怕沈兄笑话,凤诏位卑家贫,却是自少时起即对一个人心里头存着妄想,是以才日日在这里厮混。”
“日日于此厮混,赵兄倒是家贫人不贫!”胤礽口吻里增加了几分调侃的意味,顺便给了守在门口的侍卫一个眼神,那侍卫随即匆匆走了开去。
赵凤诏放下茶盏,右边眉梢微微挑了一挑,眉梢里的痣随之一动,顿时增加黠巧无数,“沈兄说笑了,人各有志罢了。恰如有人求立学,有人求仕途,自走自路,各不相干。”
“赵兄倒是洒脱。”胤礽眼帘垂下遮住眼底的怒意,嘴角却勾出一抹半嘲的笑。
“呵呵,当官做事正如凭河涉水,只看你涉水浅深罢了。”
放屁!
胤礽怒极反笑,身上气势亦随之一变,一字一顿道:“此言妙极,但未知赵大人涉水几何?”
48.丰州酒楼2
“此言妙极,但未知赵大人涉水几何?”
森冷话语如同炸雷一般在赵凤诏耳边响起,他猛然抬头,这才发现面前男子眉宇间散发着无尽森然之气,原本无害感觉陡然间尽数褪去,俨然就是自己记忆中十余年前南书房中陛辞时候见到那个骄傲华美如同凤凰一般少年。
真是他!
竟然真是他!
赵凤诏胸中涌出无限喜悦,几乎是不能自己跪下,膝行到胤礽座前,呆呆望着那张因为岁月历练而越发魅力十足面孔:“殿下?太子殿下?”
眼前面孔似乎与十余年前南书房中那个少年混在了一起,那时候他以十三岁年纪过了顺天府乡试,各种各样称誉纷至沓来,最是少年得意时候,就连皇上也忍不住传令召见。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见到了太子。
第一眼时,他只是惊诧于对方那华美得犹如天上凤凰降世般美丽。然而,当皇帝叫太子当场写字作文并将之与他文章对比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津津自喜才华,在这位太子身边,什么都不是。
觐见回家之后,他再没有参加接下来春闱,放弃了唾手可得名誉,转而利用自己家里人脉联系了外放。自此十余年功夫,再也没有回京。
他回到了现实,却也将心丢在了别处。
“赵卿?”
清冷声音将赵凤诏从回忆中唤醒过来,他回目四顾,这才发现沈树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包厢门也关了起来。现在,包厢里就只剩下他与太子二人了。
赵凤诏心怦怦狂跳起来,几乎控制不住就要当场说出一些不该说话来,好在他到底没有忘记自己身份,深吸一口气后还是控制住心情低下了头,“臣赵凤诏参见太子殿下。”
“哼!”一声冷哼。
赵凤诏盯着面前椅子腿,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而他也真笑了出来。当然,是无声笑。
片刻之后,赵凤诏开口道:“殿下,臣在太原时,曾经有幸得到过皇上传见。”
“那是因为你是赵松伍(赵申乔字)儿子!”
“臣知道。臣父确实声名远播。”赵凤诏苦笑一声,继续道,“当日御帐之中,皇上问臣,巡抚大人居官如何?彼时巡抚大人就在一旁,臣因答道,噶大人为山西第一清廉官。”
“恶——”胤礽一阵反胃。
对于赵凤诏言中所道巡抚噶大人,胤礽再清楚不过。此人是满洲正红旗人,发迹于康熙亲征准噶尔时候,他与当时左都御史于成龙共同督运中路兵粮,第一个到达皇帝行在,于是得到了面圣机会,就此发迹,成为盛京户部理事官,而后步步高升,前不久更是被拔擢为江南江西总督,是八爷党中柱梁人物。
之所以对噶礼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初胤礽对老八身边人都下了一番大力气调查。而调查结果,这位噶礼能力是有,但是胃口更大,是个难养家伙。
对于这样一个人,赵凤诏居然能说出“第一清廉官”评语,胤礽实在不能不恶心,也不能不佩服:“还真是难为赵卿了!”
赵凤诏苦笑一声,“臣在山西时,山西上下,无论官员胥吏,皆以噶大人为首,无官不贪,无吏不酷。但凡有不从俗者,余者皆上本弹劾之。臣位卑力单,有心无力,只能和光同尘。非是有心贪污,实在是身处其间,不能自己。”
“……”胤礽沉默。人都是排外,当身处一个大环境,任何与那个环境不同行为都会受到排斥,尤其是当这个环境是不太好环境时候,他们对异行者排斥更是变本加厉,为了自身安全,他们会在确定了不能将对方拉下水时候选择更加过激行为。这样经验他最清楚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海瑞和赵申乔勇气。
包厢里一时间沉默下来。
赵凤诏抬头望了望胤礽,终于忍不住又小心翼翼道:“其实,除却周身环境之外,俸禄太少也是原因之一。臣以为,当今俸禄确实有些少了,外放在外官员,若是单靠俸禄过活,糊口都做不到。各处陋规,也未尝不是为此。若是朝廷能效仿宋朝时候,使官员不必为糊口发愁。如此,贪污之事必然会少许多。”
“高薪养廉。”胤礽总结。
“正是,殿下英明。”这倒不是拍马屁,赵凤诏是真心觉得太子确实很英明,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罢了,你先起来吧。”胤礽只不过是顺口说了句前世妇孺皆知一句话而已,实在不觉得自己当得起赵凤诏那貌似真心马屁,于是兴趣索然挥了挥手让赵凤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