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怀疑胤礽的目的,毕竟胤礽打着的旗号是恭聆祖宗圣训,盖因满文字的书册,十有八九都是太祖太宗留下来的祖训,或者一些满人礼仪上面的规定。剩下的一成,则为胤礽作为监国太子时候与康熙往来的满文奏折,恰好表现了胤礽对皇父的思念与恭敬。
于是,胤礽的满文学习就在这样不惊不慌的情况下进行着,没有一个人知晓。而随着他满文程度的加深,胤礽的心也渐渐地安定下来。
如此,在满文学习过了最开始的请安问好阶段后,胤礽也终于有了闲心关注他后院的妻妾。毕竟,作为一个正常的男性,一时的神伤可以理解,但是守着一大院子的妻妾还要长期当和尚也太奇怪了。
然后,胤礽惊恐的发现,他后院里有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即将生产了。
“大夫,太医呢?她怎么就住在这么小的屋子里,每天也不出来走动一下?还有,她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就一个宫人……”胤礽实在忍不住了,前世对孕妇的尊重爱护已经刻入他的骨子里,而且,压抑了这么久的恐慌,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发泄渠道,于是一开口就是一长串,直到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表现过了的时候,整个后院里的人都傻了。
到底还是石氏厉害,不愧是以准皇后的身份掌管六宫事务近二十年的前皇太子妃,最先反应过来,喝令宫人们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然后又给指了身边一个大宫女前去照顾怀孕的刘氏,这才扶着有些失态的丈夫回到他前边的卧室,同时不忘指派身边的宫人去打水给二阿哥洗脸。
回到咸安宫正殿东暖阁,石氏就着小太监送上的热水,亲自拧了帕子给丈夫抹脸,然后又弯下腰去准备服侍他洗脚。
胤礽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拉起石氏,“你起来吧。”
石氏婷婷袅袅的站起来,一双明亮平和的眸子毫不畏惧的迎视着胤礽:“妾知道爷这些日子心绪不太好,可是,爷既然不让我姐妹进入书房。那就请爷自己多少看顾好自己吧。”顿了一下,“后院的事情,太医也帮不了多少。倒是苏嬷嬷入宫之前学过一些医理,之前几位妹妹生产都是苏嬷嬷负责,于此间颇多经验。爷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或可召来一问。”
石氏的目光温和而柔软,胤礽甚至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然而他却不可能去验证。都只说夫荣妻贵,可是现在的她,却是因为丈夫政治上的失意而遭厄,却依旧平和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但是这份心性,就足够他折服了。
作为胤礽的妻子,她这一生的命运注定只能系在胤礽身上了。现在他既然成了胤礽,那么就应当担负起这个家,这个女人,乃至这个帝国的责任。
缓缓地伸出手,胤礽握住了石氏的肩膀,“不必了,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天色不早了,安歇了吧。”
08.对话毓庆宫
因为对胤礽重新燃起了希望,再加上内心里实在舍不得胤礽,康熙于接下来十一月初一日的大朝会上,先是正式下令削去了镇魇皇太子的直郡王胤禔的爵位并将之拘执于府内,随后又以皇太子胤礽乃是受人镇魇,而今已渐愈可为由,提出释放处于圈禁中的胤礽,并暗示性的提出要重立太子。
满朝大臣不干了。前面一件事还好说,毕竟圈禁皇长子可以说是皇帝自己的家事,而且皇长子镇魇兄弟这件事也做得确实太出格,他们还真不好说什么。
但是重立太子?
自从始皇帝统一中国自称皇帝以来,从来就没有废了的太子还能再被立为储君的!
于是满朝大臣还有宗室亲王们一个个都爆了。
康熙没办法了。一向自诩仁政的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满朝大臣所有宗室都反对的情况下悍然重立太子,于是康熙只得后退一步,让诸王大臣议论,除皇长子胤禔外,诸皇子中谁可以为皇太子。
其实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然而,出乎康熙的意料,大臣们不但没有按照他的暗示举荐胤礽,反而满朝大臣众口一词的推举起了皇八子胤禩。
这下子,轮到康熙暴怒了。
说起来,对于胤禩这个儿子,康熙还是比较喜欢的。当然,他这里的喜欢,是在排开了胤礽之后,相较于其他诸皇子的喜欢。但是,不管怎么样,对于这个无论是读书还是办差都表现优秀的儿子,康熙确实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但是,所有的喜欢,都必须建立在对方不能威胁他的统治大权的前提上。
前些日子的张明德案,虽然为了不牵扯太多,康熙将之按了下去,只是凌迟了张明德一人了事。但是康熙心头到底对胤禩有了芥蒂,不然也不会把刚刚接管内务府的胤禩革了贝勒爵位。
本来前些日子的父子会晤,康熙心头已经决意放下之前的芥蒂了,然而现在,可是现在,满朝官员在明明知道他心意所属的情况下,居然还众口一词的举荐皇八子,也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了。
这些官员眼中,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的存在?
他的这些儿子们,已经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取代他了吗?
康熙在暴怒之余,心头升起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胤礽接到康熙传他至毓庆宫觐见的消息的时候,正在阅读《太祖圣训》练习满文。听到觐见的地点,不由吃了一惊。
“梁公公,皇阿玛真的是说毓庆宫传见吗?”
“回二爷,老奴岂敢作假,圣上是真的在毓庆宫呢!”梁九功压低了声音,“万岁爷今儿的心情可不怎么好,还望二爷过去多说一句好话。”
“有劳公公了。”胤礽点了点头,下巴一扬,高三变熟练地往梁九功袖子里塞了一个翡翠的鼻烟壶。
梁九功一张老脸笑得皱成一朵菊花,却硬是在眼睛里挤出了几丝欷歔:“今儿万岁爷在朝堂上命百官议重立太子之事,,诸王大臣们举荐了八爷,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公公提醒了。”
毓庆宫是康熙在胤礽出生之后才特意为他建的宫殿,处于乾清宫之东,其北面则是东六宫,东边是皇家祭祀祖先的奉先殿。光光看这个选址,就可以看出康熙当初对胤礽的爱护。
因为距离的原因,胤礽花了比去乾清宫更长的时间才到达毓庆宫,进入惇本殿,然后一路往里走,最后才在毓庆宫后堂的临窗的北炕上发现了康熙。
“皇阿玛!”胤礽先是吃了一惊,因为康熙盘腿坐在炕上,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又好像收到挑战后格外暴躁的狮王,听到胤礽的声音后射过来的目光几乎如同嗜人的猛兽。胤礽一个激灵,膝盖一软,勉强跨过大门,然后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儿臣胤礽恭请皇阿玛圣安!”
纵使胤礽膝盖上有临出门时石氏给绑上的护膝,十一月里冰冷坚硬的石面依然极不舒服。而几乎等到双膝僵硬了,康熙才出言唤他起来,“起来吧。”
胤礽一声不吭地指挥着僵硬的双腿从地上站起来,垂手在康熙面前站定。
“诸王大臣属意你八弟为皇太子,你以为怎么样?”康熙的声音闲闲散散的,丝毫听不出之前那种令人心寒的压力。
胤礽早知道结果,也约莫估量出了康熙目前的心情,无非是年老不服老的父亲对于年富力强同时觊觎着他手中权力的儿子的忌惮与嫉妒罢了,而且看样子还波及到自己身上来了。
这个时候,千千万万不能表现心虚,不然就落了康欣心头的编排了。
胤礽于是道,“儿子不敢说。”
“有话便说!在朕面前故弄什么玄虚!”康熙喝令道。
“儿子不敢。”胤礽赶紧跪下,“八弟能力学识俱出类拔萃,名声尤佳,”听到这里,康熙重重的哼了一声,胤礽便止住了下边对胤禩的夸赞,“若是办差,自然是一等一的。然而,八弟党附者甚众,若为储君,则牵扯过大,易成尾大不掉之势。”
“哼哼,好一个‘党附者甚众’,好一句‘易成尾大不掉之势’!”康熙的声音里满是阴狠,胤礽几乎可以听见他的磨牙声,“胤禩此人,少时即奸猾成性。生于卑贱,却妄蓄大志,而今更是妄想借百官之势压朕!胤礽,你说,此人该当如何处理?”
胤礽猛然抬起头来,满脸惊讶的望着康熙。
他来这个时空才不过一个多月,而且还一直处于幽禁状态,再加上他忙于读书习字模仿胤礽,根本就分不出多少精力查探外边的情形,再加上他一贯以来对清史的忽视,根本就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知道的是,康熙之后的继任者是胤禛,而胤禛对兄弟极其狠绝,民间有胤禛弑父杀兄的传闻。真假不论,但是冲着无风不起浪这几个字,胤礽就绝对不能让胤禛得势了。
而胤禩——
胤礽还真不了解,但是能够让康熙这么忌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是简单人物了。
现在,康熙想要自己帮他对付胤禩?
不对,康熙绝对不会希望看到一个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的继承人!
胤礽膝行向前两步,到了康熙的面前,仰头道:“皇阿玛,举荐之事乃是大臣们所为,与八弟并无纠葛。”
康熙轻轻吁了口气,手掌缓缓抬起,轻轻按到了胤礽的头上,“胤礽啊,要是你的那些兄弟们能有你的一半,朕也就放心了。”
“皇阿玛?”胤礽毫不掩饰的放任自己在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顺便加上几缕被夸奖后的不好意思。
康熙微微一笑,身子晃了几晃,却突然向后栽去。
“皇阿玛!”胤礽这下子是真的被惊吓到了!
09.侍病
因为康熙的突然昏倒,胤礽这天没有回去咸安宫,而是留在了毓庆宫,一直等到康熙醒来并扶着他回到乾清宫,并在那之后按照这个时空的标准作足了孝子状,亲手服侍康熙喝药,吃饭,以及之后的洗手净面等等,感动得康熙眼泪汪汪,几近失态。
虽然胤礽在康熙昏倒后的第一时间就下了封口令,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废太子身份在某些人眼里不够分量的缘故,康熙见了废太子后病重昏倒的消息还是很快在宫中传开了。天还没黑的时候,就有人前来探望皇帝了。
听到皇十四子胤祯在宫外请求觐见的消息的时候,胤礽飞快的扫了一遍房间里的太监宫人,注意到不止一个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了,在心底咬着呀把那几人都记下了,胤礽这才放下手里正在钻研的药方子,似笑非笑的看向站在面前请示的梁九功,“梁公公,皇阿玛服了药正在休憩,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觉得皇阿玛能传见十四弟吗?”
梁九功额上不断冒汗,腰弯得差点没贴到地上去,“回二爷,老奴也是没办法。十四爷非要见万岁爷,若是老奴不予通传,只怕十四爷就要闯进来了。”
“那就让他闯进来!”胤礽声色俱厉道。
梁九功弓着腰一动不敢动。
“哼!”
胤礽到底还不想真正得罪了这位康熙身边的得意大太监,他现在毕竟还处于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尤其是考虑到康熙还是十几年好活,所以在晾了梁九功差不多时候之后,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药方,准备出去认识下他的十四弟,爱新觉罗?胤祯。
门外的胤祯却没有梁九功这么好的耐性,早就忍不住了,正在门口推搡着侍卫准备闯进来,是以胤礽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心的身着皇子服腰束明黄带子的青年,当即沉下面色,喝道:“十四弟,皇阿玛正在里边休憩,你这是要做什么?”
虽然胤礽的太子之位已经废了,但是能在乾清宫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些日子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是以胤礽一出声,那些侍卫们一个个全部让开了,胤祯也整了整衣服,满脸桀骜不驯的点了下头权作招呼:“胤祯见过二哥,请二哥安。皇阿玛如今何在?”
胤礽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貌似粗豪但是眼底却写满精明试探的十四弟,不答反问道:“已经过了下钥的时刻了,十四弟怎的还在宫里?”
胤祯满不在乎的昂着头,“我额娘身体不适,做儿子的进来看望一下,谁会想到竟误了出宫的时间。倒是二哥,现在这个时间,不在咸安宫,却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胤礽冷笑一声,正准备回击,一直警惕着的耳朵突然听到后边传来的某些轻微的声音,于是放弃了已经冲到喉咙口的言词,正了正脸色,轻声道:“和十四弟一样,皇阿玛身体不适,我自作主张留下来照顾罢了。十四弟难道不是知道了皇阿玛身体不适,才过来探望的么?”
胤祯一时语塞,就在这个时候,后边突然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他可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呢……”
是康熙的声音。
胤礽回头,果然看到康熙在梁九功的扶持下大步从西暖阁里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乎实质化的怒气。而胤礽也在发现他后边的话有些听不太明白的时候,慢半拍的意识到,康熙居然说的是满语。
来不及为自己在满文学习中取得的进步喝彩,胤礽就意识到康熙用满语教训胤祯这个举动中对胤祯的维护,脸马上就白了。
胤祯,这个看似粗豪简单的青年,敢于这么大大咧咧的就冲到乾清宫前吆喝冲撞,果然是有他的依仗的!
“儿子恭请皇阿玛圣安,”被这么当面训斥,胤祯还是有几分不自在的。同时也因为康熙用得是满语,他便也同样用满语回答,“儿子听说皇阿玛龙体有恙,情急之下,难免冲撞。请皇阿玛恕罪。”
“哼!我敢不恕你罪吗,要是不恕你的话,你是不是又要拿着毒药来威胁我?”康熙依旧气哼哼的,但是胤礽已经听出了康熙语气下边的松动。
“儿子不敢,但是,皇阿玛,八哥真的是冤枉的……”胤祯跪在地上向前膝行两步,开始为八阿哥胤禩说情。
“够了!”康熙暴喝一声,猛地从炕上站起来,然后又跌了回去,随即是一连串几乎将心肺都咳了出来的咳嗽声。
“皇阿玛!”
“皇阿玛!”
胤礽与胤祯几乎是不分先后的扑到康熙身边,然后一人一边的把康熙从炕上搀起来——完全抢了梁九功的工作——然后一叠声的叫着宫人们拿药来。
轻拍着康熙的后背让康熙的咳嗽缓了一些后,梁九功接过宫人们送上来的一直温着的药,胤礽与胤祯同时伸手去接,错手间几乎将梁九功手上的药碗碰泼在地上,不过也因此让胤祯知难而退——在接触到胤礽手掌的刹那,胤祯厌恶的“啧”了一声,然后飞速的缩回了手。
胤礽心头大怒,面上却毫无变化的接过梁九功手里的药,然后舀了一小匙送进自己嘴里尝了下——尝药是古往今来孝子们必做的功课之一——之后才慢慢的舀药喂进被胤祯半扶半抱着的康熙嘴里。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这句话虽然对胤礽和他的兄弟们不怎么适用,但是对眼下胤礽与胤祯的状况倒是意外的有几分合契。
两人出手,很快就把康熙的药给喂完了,然后服侍着因为看到如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而分外欣慰的康熙在西暖阁临窗的炕上睡下。
宫禁时间已经开始了,此刻内廷里大一些的宫殿统统全部落锁,无论是胤祯还是胤礽,现在别说是去永和宫或者咸安宫,就是走出这乾清宫都是不成。
当然,如果他们仗着皇子身份硬是要走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但是现如今康熙还病倒在这里,身为皇子,他们又怎么能放着生病的皇父不管而自去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