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臣子的上疏留中不发,一般是两种情况,一是臣子说到皇帝不想理的事情,但是臣子又占着理,皇帝不能公开训斥一吐胸中郁气,于是只能留中不理;还有就是臣子挠到了皇帝的痒处,但是皇帝不确定其他大臣的态度,于是故意留中不发,想要试探。
其实这里康熙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留中不发正是为了试探众臣工对重立太子一事的态度,为复立太子做准备呢!
但是,世上总有些利令智昏之人,见着皇帝将劳之辨的折子留中,考虑到上次皇帝的宽大,于是满心以为又有了余地,于是又开始活动起来,四处联络打探,预备再次推举太子。毕竟,拥立之功,作为人臣,哪里有拒绝得了的呢?
而在康熙那边,他之前已经训斥了推举老八的举动,又放出了重立胤礽的风声,甚至放下脸面,跟臣工说起自己做梦梦到祖母和元后对自己废太子“殊为不乐”云云。再加上留中劳之辨的折子这么多天了,大臣们也应该会过意来了吧。
于是,康熙信心满满的提出了让大臣们再次推举皇太子人选,并且一口保证,众大臣决定谁,他就立谁!
而且,绝不反悔!
于是,坏事了!
虽然八爷党在诸王大臣中颇有些分量,但是大家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开始时候对推举皇八子还是有些犹豫的,毕竟这些宗室贵胄们可不像那些汉臣清流们那样,口口声声颂着皇帝宽大就真的以为皇帝什么都能忍了。
但是,谁让皇帝说了一句“绝不反悔”呢?
于是,一番议论后,虽然确实有少数人推举了废太子胤礽,但是更多的却依旧是皇八子胤禩,此外皇三子胤祉也有两票,但是这个在那两位的对比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看着呈上来的结果,自封金口玉言的皇帝真的怒了。
没有对推举结果的评价,康熙直接当着满堂大臣诘问,推举皇八子一事,到底谁为首谋?
诸王大臣们这下子知道闯祸了,一群人支支吾吾,彼此扯皮,最后,所有的人的目光慢慢地都移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镶白旗都统巴珲岱身上。
康熙见状只是冷笑,巴珲岱倒也不呆,知道自己被众大臣推出来做替罪羊了,于是眼珠一转,他地位不高,诸王宗室不敢得罪,但是几个汉人还是没所谓的,于是一口咬定是几个汉臣率先提及的。
皇帝冷笑,转而诘问汉臣中的领军人物大学士张玉书,张玉书于是老老实实的招出了马齐的名字。
接下来的朝会简直就是皇帝一个人的口才展示,饶是以马齐一贯坚忍的秉性,到底忍不下康熙那上溯三百年后追一百年的不重复的斥责,终于忍无可忍的一甩马蹄袖,我惹不起总躲不起,走了。康熙也毫不客气,一转眼就下令将富察氏马齐一系全部下狱。
至于另外一个八爷党的首谋佟国维,则因为没人指证,而且皇帝对于自家人多少还是有些回护,于是明面上没有得到什么惩罚,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皇帝对佟国维已经决定冷藏了。
此日过后,皇帝随即授意科尔沁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等一批人上疏奏请重立皇太子,满朝臣工经历了之前的推举,哪里还有不从命的。于是,在达尔汉等人之后,奏请重立胤礽为皇太子的折子源源而来,几日功夫便堆满了御书房。
至此,皇帝终于可以放心一笑了。
13.太子之泪
朝堂那边的情况摆平了,现在就是皇家内部的事情了。
康熙现在要面对的,就是两次被荐却又两次被自己否定的,曾经最喜欢的儿子之一的,胤禩!
曾经的胤禩,毫无疑问,康熙是喜欢的。学习优异,允文允武,待人谦和,处事也极有手腕,康熙想着这样的胤禩,他必定要留给胤礽做臂助,那样两人既是兄弟又是君臣,必然能于此大清盛世之中成就一番明君贤王的美名。
然而,就是这个他预定的贤王,居然在很早的时候就对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大位生出了觊觎之心,而且还笼络宗室,纵容刺客(张明德案,有人想要刺杀胤礽,胤禩知道),结交大臣,以皇子身份,行种种不法之事。只要一想起满朝文武诸王宗室满汉大臣一致推举胤禩的情形,康熙便感觉不寒而栗。
要知道,将满朝官员、所有的宗室统统整合为一体然后如臂使指,便是康熙自认也做不到这样程度的事情!
可是,偏生他这个预定为贤王的儿子却做到了。
而这样的人,就一直潜在自己身边,亲热的叫着自己皇阿玛,用一副温煦的谦谦君子样,欺骗着他的父亲和其他兄弟。
想起七年前裕亲王对自己的赞誉,那时候,太子还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储君,可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宗室里边笼络人心了。
如斯心机,该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康熙觉得心头发寒,但是现在的他却还不能明目张胆的发作胤禩。
毕竟,已经告祭天地祖宗废弃了的太子都能重立,一个小小的皇子贝勒,如果却因为一些小错和太过贤能而被推举的缘故而就此冷藏的话,只怕百官就要反弹了。
当然,如果再往前二十年,不,十年就够了,康熙是绝对不会惧怕这样的百官反弹的。那时候的他,年富力强,就是把满朝官员全部换一遍也没关系。但是现在,康熙却不确定了。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再过五年,就是花甲了。虽然他现在身体还好,但是康熙已经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下降了,已经可以随随便便的看奏折到深更半夜,然后第二天天没亮就能照样起床照样上朝。但是现在,康熙发现如果头天晚上他熬得太晚的话,第二天虽然还能起来,但是精神却大不如常,甚至会在听大臣奏本的时候睡着。
康熙惊恐的发现,他开始老了。
可是太子——
太子现在已经渐渐恢复成以前那个勤奋好学上进自重的太子了,但是以前一个索额图就能够轻易的那那么上进的太子牵上歪路,现在换了一大群不怀好意的人……
康熙觉得自己一定要先给太子铺好路再说。
在废了太子两个月以后,康熙重立太子的步伐,以重封皇八子胤禩为多罗贝勒为开头,踏了出去。
为了安抚党附皇八子胤禩的一系大臣,康熙将此前决定重办的马齐交给了胤禩,而马齐之弟马武也在重封胤禩后马上起复,李荣保亦在差不多时候起复;至于佟国维,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首谋如此,其他的从犯揆叙、阿灵阿、鄂伦岱之辈的就更加不好下手了。但是放过了这些人不代表康熙就要忍下这口气。
老是这么憋着憋着也对身体不好不是?康熙可是个精于养生的!于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康熙揪住了一个同样在拥戴皇八子胤禩中最出力的家伙,王鸿绪!
满臣也就罢了,大家都是满人,议论这些也可以算是家事。但是王鸿绪你一个汉臣,掺和这皇太子之事做什么?莫非是想要拥立之功想疯了?
康熙毫不客气的免了王鸿绪的官,还传旨让太监特意前去骂了王鸿绪一顿,这才放王鸿绪离开。
如此又拉又打,朝堂上因为重立太子事宜混乱的秩序,这才慢慢稳定下来。
当然,王鸿绪也不是傻瓜。他在离开京城前,把他和万斯同(此时已亡)一起编修尚未订正的《明史》史稿带回了家,几年后他以自己的名义将《明史》刻印,丝毫不提万斯同之辛苦,为他后来复出博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各王公大臣再次上疏,请求重立皇二子胤礽为皇太子,皇帝这次,笑呵呵的答应了。
重立皇太子,自然不可能像之前重封贝勒那样,一纸诏书了事。
而且,年末事多,也没有那些功夫去整这些虚礼。皇帝再怎么心急,也是要顾虑一下大臣们的身体了。
但是,康熙已经等不及胤礽出来了。从毓庆宫传出来的消息,胤礽一日一日的变化,都让他心喜,也让他心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这个重新回到正道上的儿子。
于是,在正式告祭天地社稷祖先复立皇太子之前,康熙先以一纸诏书,重新确立了胤礽皇太子的身份。
诏书来到毓庆宫的时候,胤礽正在与妻子们下棋。
天天经史子集,人都差点读傻了。胤礽终于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下书架最上层夹着的两本棋谱,然后跟自家后院里的妻子们放松一下精神,顺便联络一下彼此之间的情谊。
本尊对自家后院素来是个不关注的,胤礽此前也一直埋在书房,是以对妻子们的水平并不清楚。于是,靠着前世和电脑下棋的一点臭水平,加上两本棋谱的临阵磨枪,胤礽在后院里大杀开来了。
胤礽很是得意,嫡福晋侧福晋们也娇笑连连,皆大欢喜。
胤礽自然是知道这一阵子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的。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小心翼翼。康熙连遭儿子打击,现在正是疑心最重的时候,他如有一点行差错步,只怕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后果。
是以他甚至制止了何柱儿每日特特外出打探消息的举止,只是每日里看书练字,间或给弘皙弘晋讲解上书房师傅们不敢讲或者讲得含糊的一些问题。
虽然解了幽禁,但是他的日子过得和咸安宫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看书时间更加长了,晚上听高三变念诵满文书册的时间也更长了。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基本上不走出毓庆宫一步。
如此,他的信息差不多滞后了半天到一日的光景。诏书来的时候,胤礽甚至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匆匆忙忙摆了香案,换了皇子吉服,胤礽带着一干福晋跪下领旨。
梁九功轻咳一声,展开黄绸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业四十八年,于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
嫡子胤礽,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前为皇长子胤禔镇魇,乃成狂疾,举止失常,遂废斥其皇太子之位。今魇胜既出,胤礽狂疾渐愈,宜复其太子之位,妻瓜尔佳氏亦复为太子妃。
于康熙四十七年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授胤礽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大典告成。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说实话,太监的声音,无论如何保养修饰,说话时候总是免不了尖利的。平常压低了声音还好,一旦抬高了声音说话,这种尖利就百十倍的放大开来,对于新到此地还不习惯的胤礽来说,实在是万分难受。
但是,这一次,胤礽第一次觉得,梁九功那尖利的嗓音原来是如此的悦耳。甚至,当梁九功示意胤礽起身接诏书的时候,胤礽还差点儿反应不过来。
送走了一脸谄媚的梁九功,胤礽心神不属的应付过了毓庆宫人上下的恭贺,满满地走进内书房,然后长舒一口气,软软的瘫坐在炕上,手里的诏书滑落到了地上,也分不出一丝精神气力去管。
他现在满心就一个念头,我是太子了,我安全了;我是太子了,我安全了;我是太子了,我安全了……
脸颊上有什么东西慢慢的滑过,那是欣喜的泪,是于死地之中终于踏上了活路的兴奋的泪,是穿越了漫漫时空后终于有了一个确定身份不再心无着落的泪,是作为今人却莫名成为古人有幸能参与历史见证历史改变历史的激动的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卷一·安身·完——
卷二:立命
14.给皇帝送年礼(上)
康熙四十七年,对于康熙朝所有的王公大臣来说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折磨。因此,到了这一年终于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宗室王公乃至满汉大臣们都禁不住生出一种终于过去了的念头。趁着封笔不用上衙门的时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纷纷选择奔向了最近的寺庙,洒下大把的香油银子,只盼着菩萨保佑来年不用这么折腾。
倒是让京城附近的寺庙赚了一把。
但是,同样饱受折腾的诸位皇子阿哥们,却没有大臣们这样的好运气。年节在即,正是皇室中人人情往来最频繁的时候。作为皇帝的儿子,他们得给宗室里的长辈送礼,被彼此的亲戚家送礼,代替皇帝出席一些宗王旗主的宴席,或者陪同皇帝出席招待各国使节的国宴,或者干脆就是协同皇帝处理各个部落趁机呈上来的这样那样的纠纷——反而比平时更要累上三分。
胤礽也是这其中的一员——诏立皇太子之后,他终于有了参与政事的权力。尽管还得顶着一众兄弟的鄙视和貌似恭敬实则一言一行都满是挑衅的态度,诸王大臣掂量货物的眼光。但是,他终究有了抚摸这个帝国脉动和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而这些权利和机会反应在过年时候,便是比前世烦琐十倍的各种人情往来,虽然很多事情有石氏处理,但是总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礼,总得是胤礽他自己去面对的。
抱着一个精致的八宝如意纹盒子,胤礽稍微有些急促的走到了乾清宫前,正碰上魏珠从里边出来,前忙上前问道:“魏公公,皇阿玛可在里边?”
魏珠抬头,前忙请安,“哟,奴才给太子爷请安,万岁爷正在里边看书呢。”
胤礽点了下头,“劳烦公公通传一下。”
魏珠笑得谄媚,“太子爷稍等。”转身进去通传,不到一会儿又走出来,“太子爷,万岁爷请您进去呢。”
“有劳公公了。”匆匆忙忙跟魏珠道了声谢,胤礽便抱着怀里的盒子快步走了进去。
“臣恭请皇阿玛圣安。”一进东暖阁,胤礽便先跪下跟康熙请安。虽然康熙曾经跟他说过作为太子他不必要这样跪下请安,但是胤礽可不想在这些小地方授人以柄,宁愿辛苦些。
“快起来,”康熙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这会儿指了指炕桌对面,“过来坐吧。带了些什么东西?”
胤礽却没有站起来,反而双手平托着盒子膝行两步,将之送到康熙面前,“儿臣恭祝皇阿玛来年身体康健,万事顺心。我大清福德绵长,国祚永昌。”
康熙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胤礽这是送年礼来了,不由笑骂道:“你倒是记得送礼来了,朕还以为你早忘记了。”
如果是其他皇子,只怕听了这话便该惶恐了。胤礽却不是,他这阵子已经有些摸清康熙的脾气了,当下笑道,“儿臣岂敢,本来早该送来,只是之前未曾筹备好罢了。”
“你送朕的东西,何曾知道要筹备了。”康熙口里带着几分似有非有的责备,显然以前的胤礽送礼,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
胤礽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揉了揉鼻子,所有和以前相关的话题都是他的软肋,也顾不得心虚,胤礽赶紧转移话题:“皇阿玛且打开看看吧。”
康熙心情极好,“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朕就打开看看,看你到底准备了什么得意物什。”
胤礽扬起脖子,“保管不让皇阿玛失望就是。”
“哦,你就那么肯定?”康熙扬了扬眉毛,指了指炕桌对面,“坐下说话。”
胤礽笑嘻嘻的在炕桌对面坐下,“儿臣笃定了。皇阿玛若是不信的话,不妨与儿臣打个赌。”
康熙看着眼前难得孩子气的爱子,顿时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当下便止住了打开盒子的动作,兴致勃勃的道:“赌什么?”
胤礽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成想康熙居然还真有这兴致,当下眼珠一转,“如果儿臣侥幸赢了的话,皇阿玛就把您书房里的挂着的那副书帖给了儿臣吧。”天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康熙书房里挂着的书帖到底是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个书帖的存在。
“原来却是看上了朕的《快雪时晴帖》,”康熙哈哈大笑,慨然允诺:“行,如果你的礼物真的能让朕满意的话,那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就归你了!”语音一转,“但是,如果你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