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舜双手被两个兵士牢牢按在背后,脚踝也被人踩着,侧脸狠狠地摔在泥土上,两眼怒视着他,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萧翼俯视着他,扬起眉毛,忽然笑道,“本王心慈手软,只要你说一句,百里霂是低贱宵小之辈,我便放过你。”
曲舜从喉咙里低吼了一声,用力的抬起头,咬牙道:“大将军忠君爱国,对王爷你也一再礼让,奈何王爷心胸狭窄,容不得别人。今日你要杀便杀,别说是让我污蔑大将军,你且问问我手下的弟兄,有谁会因为贪生怕死而辱骂大将军的!”
“好,”萧翼阴冷的笑了起来,“说得真好。”
他抬头看了眼身旁的萧振,点头道:“当初百里霂打了我胞弟一鞭,今日我就帮他讨回来。”他说完,向左右打了个手势,“把这小子给我绑起来。”
随着他令下,两侧立刻走上两名昆仑巨汉,将曲舜拎了起来,三两下卸了他的甲胄,将他剥的只剩一件单衣之后,用粗绳牢牢的捆在了校场中的旗杆上。
萧翼抱手在怀,斜眼看着他:“今日也算是你的福分,本王可有很多年没有亲手抽人鞭子了。”
这一日天气隐晦,头顶的乌云许久不散,曲舜强忍着冷风钻进衣衫的寒意,咬着牙与他对视,一言不发。
王府的侍从很快递上一条墨绿的长鞭,那长鞭看不出质地,鞭稍微微晃动,萧翼拿在手里,慢慢向曲舜走了过来,。
“啪——”第一鞭抽到他胸膛上时,衣衫和皮肉登时被划开一道血口,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让曲舜昏死过去。那鞭上不知抹了什么药物,一鞭之后创口加倍的疼痛,像是细密的锯齿沿着血脉直钻到心里去,
萧翼略停了停,望着这个痛得脸色惨白的年轻人,见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不肯漏出一声痛呼。
“倒是个硬骨头,”萧翼冷笑,“我看你能挨到什么时候。”
他扬起手臂,又是几鞭下去,却并非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抽,而是反复鞭打在那几处固定的创伤上。鞭上的倒刺将肌肉一层层的撕开,鲜血顺着碎成丝缕的衣料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很快在血肉模糊中已可以看见隐约的白骨。即使是不懂刑罚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是足以将人打废的鞭法。
曲舜的随行旧部们还被反绑着捆在下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早已按捺不住涌动了起来,扑上去要和萧翼拼命,却又被多于数倍的兵勇按了下去。贺兰郡的士兵们拾起泥土堵住他们不断叫骂的唇舌,却堵不住他们的怒火,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愤怒得连眼眶都要瞪裂了。
而萧翼毫不在意这些吵闹,用鞭子抵着曲舜的下巴低声道:“还是不肯告饶?这种臭脾气最可恶。”
曲舜在剧痛下几乎听不清他的话,只勉强抬起眼看他,瞳孔里被溅了几点血水,目光有些森然可怖,过了半天,才动了动唇。萧翼手势一顿,正要听他说什么,谁料曲舜微一偏头,向着他的脸吐出了一口血沫。
萧翼勃然大怒,正要再举起鞭子,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回头看时,只见一辆朱红的马车急速驰来,那车驾华贵,显然来人身份不同,驻守的兵勇都纷纷让开了去路。马车直到跟前才停住,侍从掀开车帘后,一个人走了下来,用袖子挡着扑面的风沙,皱了皱眉头:“萧兄原来在这,叫我好找。”
萧翼略略收了诧异之色,迎上前两步,挤出一丝笑意:“靖安贤弟,怎么不在朱阁内看歌舞,跑到这里喝风,来,我着人送你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岳宁放下袖子,皱眉道,“我听说百里霂派人来找你,是有什么消息……”他说着,眼神向萧翼身后一斜,正看见了几乎成了个血人的曲舜,惊得滞在了那里。
“曲舜!”他几乎是惊叫了出来,拨开萧翼,踉踉跄跄的向曲舜冲了过去,“你,你怎么了!”
萧翼眉头微皱:“这个小卒冒犯了我,我给他一些教训罢了。”
“小卒?”岳宁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他,“他可是百里霂手下的人,皇上亲封的云麾将军,你……你好大的胆子……”
萧翼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不就是个小小的云麾将军,三品都算不上的武官。再说百里霂又如何,不过是立了一点军功罢了,百里家的庶子,算个什么东西,”他望向岳宁,缓了口气,“靖安,你我皇亲国戚,正统公侯门第,何必在意这些货色。”
岳宁听到庶子两字时,脸色一青,险些骂了出来,却还记挂着曲舜的伤,强自忍了,背过身手指颤抖的解开了绑住曲舜的绳索。没了支撑,曲舜立刻向前倒了下来,岳宁忙伸手扶住,却又使不上力气,只能半蹲下身,两手小心的笼着曲舜的肩膀。却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胸前的血染得自己衣襟上都是,当下鼻腔一酸,险些哭了出来:“曲将军,曲将军你没事吧,百里霂他……要是知道了……”
第一百章
曲舜被他晃了几下,勉强睁开眼睛,忍着剧痛哑声问道:“是岳公子么?”
“是我,曲将军,你还好么?”
“……你为何会在这里?”
岳宁怔了怔:“我半月前便到了贺兰,传令使没有知会你们么?”
曲舜眼睛骤然瞪大,忍着痛楚用力攥紧了他的手:“你是带着粮饷而来么……”
岳宁看出他神情中的迫切,忙道:“皇上命我在附近三州收集的粮草,还有苏漓交办的军械都运来了,我距此还有数日路程时便派了快马来报,萧王还说……”他说到这忽然顿住了,转头看向萧翼,惊疑不定的问,“你之前说百里霂已接到快报,说他军备充足毋需供给的事,都是骗我的么?”
萧翼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曲舜听见他的话,原本受了重创的身体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什么军备充足!”他挣扎着爬起来,血腥味却冲出口鼻,呛得连连咳嗽,“戍军和出征队伍已断粮断饷两月……咳咳……将军眼看就要攻下衍纳城,却……被这奸人牵制,不得已率军撤回!”
萧翼见他向自己一指,手指间满是鲜血,冷笑了一声:“你说的话似乎多了点。”
岳宁听得脑袋里嗡得一声响了起来,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惊异不定的看了萧翼半天,抱着曲舜的肩膀就退后了几步。
正在这时,被制住的曲舜部下中忽然有一人挣开了绳索。这名士卒出身烽火营,自然训练有素,挣开的一瞬间便从身旁兵勇腰间抽出腰刀,蹲下身一个逆手劈杀就砍倒了四人。人群立刻一片哗然,这士卒飞窜间又割断了几名同袍的绳索,贺兰郡兵勇惊诧之后立刻一拥而上,一时间砍得砍,杀得杀,乱成一片。
萧翼也略为一怔,看了一眼这片混乱,随即唤过萧振吩咐了几句。
岳宁趁着这时机低头向曲舜悄声问道:“百里霂现在在哪里?”
曲舜浑身鞭伤累累,剧痛之下又兼失血,张口都没有力气,硬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回程途中,将要到城西了。”
不过短短几字,却像是把他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的,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一会,萧振已领着士卒把这批轻骑重新捆绑了起来,在混乱中押下去了。岳宁抱着曲舜的肩膀,半坐在地上,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忽然问道:“这些都是百里霂的部下?”
“是又如何?”
“你……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岳宁眼睛红红的看着他。
“杀我城守卫,闯我郡王府,”萧翼冷眼看着他,慢慢道,“我焉能不杀?”
他说完,一指曲舜:“这个带头的也要死。”
岳宁手一抖,抓紧了曲舜的肩膀,仰头向着萧翼大声道:“你是不是连我也想杀了!”
萧翼脸色缓和了些:“这是哪里话,你我相识二十来年了,祖上更是世交,我们才是正统公侯,和那些半路杀出的贱民不同。靖安,你我何必为这些贱民的事伤了交情呢。”
岳宁嘴唇抖了抖:“我知道你眼里从来没有别人,你我的交情自然也不算什么,今日你若不杀我,待我回都城之后也必然要奏告圣上,你阻我粮饷,欺瞒军报,妨碍军务,致使大将军出师不利。这些罪名加起来,就算皇上不杀你,也绝不会轻饶!”
萧翼冷冷一笑:“还有私自拥兵,伏杀朝廷驻兵,你把这些都告诉他,看看他会不会因为这些罪名杀了我,也让我看看这个舅父在当今陛下心里还有多少分量。”
“你知道皇上从小就敬重你,封你为王,让你不必每年回京朝拜。你为何知恩不报,明知他下令西征,还要跟百里将军过不去呢?”
“我若不为帮他,何必在此做善人给西北驻军供了十年的粮饷,只是这一开战伤我太深,断我生路,”萧翼说到这眼中一寒,“再说朝中诸王诸侯对我无不恭敬,谁料这百里霂,奸猾匹夫,率区区一万人来此,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多次辱我,我岂能容他!”
“萧翼,”岳宁声音颤抖的叫了他一声,“你如今已闹得无法收场,还是赶紧放了百里霂的人马,其他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笑话!”萧翼一口打断了他,“我为何要惧怕他,他一介武夫,还敢对我如何?岳宁,我且问你今日有何打算。”
岳宁虽然经历这大半天的混乱,脑袋里却并未完全糊涂,他听出萧翼话语里的狠意,低头抽了抽鼻子,嘟囔道:“其他的事我不管,曲将军是我的旧识,我要带他回去上药,”他说到这,看着曲舜紧闭的眼皮,当真哭了出来,“他快要死了。”
萧翼见他露出素日的软弱来,倒脸色一松,不屑的打量了曲舜一眼:“这小子你愿意带走便带走,我还有其他事要办,不奉陪了。”
岳宁一听,忙抬起头叫过侍从去抬曲舜。他心里慌得很,连腿都有些微颤,但跳上车后,又忍不住转回头:“萧王,听我一句,不要杀害百里霂的部下,”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可是为了你好。”
萧翼眼神阴翳地看着千余士卒被押去的背影,只冷哼一声以作回答。
侍从驾着车马出了城东校场,回头问道:“小公爷,我们是回郡王府?”
岳宁正在车里低头看曲舜的伤势,又急又怒的冲他喝骂道:“你还敢回那里,不要命了么!”
侍从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那我们回建墨?可是包袱还没收拾呢……”
岳宁一把掀开竹帘,狠狠敲了记他的脑袋,夺过他的马鞭把他踢下了车去,自己赶着车就出了贺兰郡西城门。
此时的西征大军前锋部队刚撤出大漠,百里霂领着轻骑行到驻军大营外十里,便看见一驾马车向着大军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此时已是风季,大漠边陲风沙弥漫,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认出了驾车之人,一时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些淡淡的欣喜来。
岳宁则是撞到跟前才认出了他,满脸讶异:“你怎么……怎么瘦了这么多……”
百里霂从马上翻身下来,向他走近的时候终于绷不住笑意:“岳大人这次又是钦差?”他直走到车前,忽然顿住了脚步,脸色一变,“你胸前怎么这么多血,发生什么事了?”
“是曲将军的血……”岳宁鼻子一酸,将身后车帘掀开,“他差点被萧翼打死了。”
百里霂脸色刷的一下变了,一个箭步跳上车去,将曲舜抱了下来,只见他的甲胄已被人剥去,身上更是鞭痕累累,胸口肋下尽是血肉模糊。
“我也是听曲将军说才知道,萧翼瞒了军备粮饷的消息,跟我说你军备充足,害的你断粮之后退了兵,我……”岳宁抽泣着还要再说,却见百里霂的脸色已变得十分怕人,近乎陌生,当即连话也不敢说了。
曲舜却在此刻醒了过来,有些迷茫似的这个看着挡住光线的人影,轻轻道:“将军……”
百里霂蓦地像被烫伤了似的,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他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岳宁,你把曲舜送回大营休养。”
岳宁怔怔的从他手中把曲舜扶了过来,还没说话,就见他已大步离去,向着传令快骑道:“回营告诉尹将军,带烽火营五千人随我来。”
这一声令下之后,百里霂面色冷硬的跨上逐日,一抖缰绳,直接向着贺兰郡去了。
岳宁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几个士卒已拥着军医过来,就着马车还算宽敞,当即给曲舜上药包扎。老军医仔细看了看伤口,不由得叹了口气:“好毒的手,还用了孤草汁。”
士卒忙问:“什么叫孤草汁?”
“是一种有棘刺的矮草,孤草性孤,它这小刺,若是刺到人指头上,整个胳臂都连着痛,可见厉害。曲将军这不是失血过多昏迷,而是活活痛昏过去了。”老头低声叹着气,让人取清水来给他洗伤口。
前军一滞,后军自然立刻派了人上前问缘由,不多时,苏漓便一骑快马急冲冲的赶来过来,见了岳宁,还不及见礼便问道:“曲将军受伤了?”
岳宁忙侧过身子让他上前,苏漓探头一看,也是吃了一惊,脸色突变,问道:“百里霂呢?”
“去贺兰郡了……”
苏漓眉头一紧,望着道路前方喧嚣的风沙,低声道:“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零一章
阴晦了大半日的天空乌云翻滚,笼在偌大的贺兰郡上空,风势更大,吹得守城士卒睁不开眼睛。
郡内道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郡王手令自城西到城东所有大路一概封锁,又命店铺闭门,商贩百姓各自回家,不得外出。有好事的平民从门缝里向外窥探,正看见郡王守卫们押着一批身穿铠甲的士卒从大路上走过,而被押的那些人恍惚就是早间闯进城的那支骑军。
百里霂进城时看见的正是郡内这一片萧条黯淡的景象,街道上安静的如同深夜,只有街口歪斜的摊铺上,大半片油布被狂风扯得呼呼作响。逐日载着百里霂踏过几条大路,忽然在一个岔口停住了,百里霂低头一看,马蹄前分明是道路上坡蜿蜒流下的一条血迹。
尹翟有些不安,策马上前:“将军,这是……”
百里霂脸色冰冷的看着地上,低声道:“随我来。”
他策动坐骑,逆着血流的方向行去,逐日脚程极快,一会便远远地把其他人甩在了后面,尹翟忙催着身后的烽火营士卒,自己也加快了几鞭,去追赶百里霂的背影。
直到这条上坡大道行至尽头,尹翟的坐骑才追上了逐日,他看见男人宽阔的背影停在了那里,一时有些疑惑,而等他看清了前方让百里霂停住脚步的一幕时,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那里横了遍地的死尸,满目的鲜血将他们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沿着青石路面向下汩汩流淌,而这些尸体上的铠甲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的同袍。
“这里是贺兰郡执法之地,地势最高,行刑后犯人的血会沿着路边一直流下去,让两旁的人看看,以儆效尤。”说这些话的人是萧振,他此时就在左侧的平台上站着,身边围了一圈的贺兰郡守卫,“王爷本要饶过这些人的命,谁料他们在押送途中挣脱枷锁,杀了一队守卫,王爷不得已,下令处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