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连的娘亲在他尚在襁褓之时便已经离世,他父亲也没再续弦,连妾室都未曾纳过,季连是季家的独子。
季连弹的一手好琴,这是城里人都知道的。季连最喜欢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抚琴,听府里的老人说,那些桃花是他娘亲刚嫁过来时种下的,陪着她在季家过了好些年,现儿这些桃花就代她陪着他了。
父亲自母亲过世后就很消沉,不再过问府里的事务,就连季连他也很少关怀,季连是府里老人们看着长大的,娘亲之于他是个模糊的存在,父亲却也是无甚差别,唯一的不同是他似乎仍能感觉的到,娘亲仍是在爱着他,和这桃花一样在守着他。
似乎那日的天有些阴沉,乌压压的,压抑的人难受。
但院里的桃花仍是那么开着,外头发生了什么它们都还是不管不顾,自开自个儿的花。
桃花树下有个石桌,季连幼时常在那读书,长大后便常在那儿抚琴。
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一曲《凤鸣》依旧醉人心弦。
傅传听的呆了,以致有人推开院子的小木门进来了都不知道。
那是季连和滟君第一次遇见,但是季连不知道。
一曲终了,滟君也就悄悄的出了院门。
再见时是在当晚,季连应好友之邀去了趟当时城里最大的酒肆,说是要为他引见一个京城里的王爷。
季连本是大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但那位朋友平素里待他极好,现下要他去多半也是为他将来的仕途着想,他一片好心好意,想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
场面上的交情,季连陪着好友同那位王爷寒暄了几句后便再无话可说,只好喝酒。而后季连借口喝多,出了酒肆吹风醒酒,实则是厌烦了虚伪的场面上的交情,他对官爵厚禄甚的本是大不在意的,一来家底子也算殷实,他犯不着为口饭吃四处奔波,二来以他的性子要求名求利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似乎也是不可能的,再者,季连的父亲根本就不搭理他,更毋论指望他为官入仕光宗耀祖。
不求功名利禄还同那王爷有什么可说的,可那是好友安排的,他自是好心,存着为他想的心思,季连总不能辜负。
想来他自小性子便冷,和的来的人不多,谈的上是朋友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而这一位,可算的上是唯一一个好友了。
只是如今想起来,那位好友是什么模样,姓甚名谁,早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个滟君。
春初的夜风很凉,灌进袖子里冷不防的就打了个寒颤。
“怎么出来也不多穿点……”
他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
“你……”
那人他绝计是不认识的。
那人只是笑笑,解下自己身上的斗蓬披在他身上,笑道:“我是滟君。”
季连奇怪,这人他是头一次见的,却有些亲昵的过分了,这样想着不禁就敛起了眉头。
“恩?”额上突然的一点冰凉,回过神来时滟君的指尖正触着他的眉。
“你--”季连有些恼了,“你这是做什么!”
滟君愣了愣,苦笑道:“抱歉,只是……你长的很像我一个朋友。”
季连闻言皱了皱眉。
“这位兄台,可否邀你同饮一杯?”
季连犹豫了一番,这人莫名其妙的来了,又这么莫名其妙的邀他……实在怪异的很。可是见他那样殷切的眼神,却又不好拒绝。
终于还是唤来了傅传,让他回去跟好友说声,便随着滟君去了另一家酒肆。
“你……”滟君看着他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季连?”
“恩……”
“呵呵,”他笑笑,“你无需多在意,只是想请你喝杯酒,做个朋友。”
“酒肉朋友?”季连瞥了眼桌上的的两坛酒。
滟君闻言笑开了:“也好,酒肉朋友也无不可,要换上那套礼节规矩来的,附庸风雅舞文弄墨的,这朋友不要也罢,酒肉朋友自有酒肉朋友的好,至少心是真的。”
季连看着他,有些讶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连……”滟君叹了口气,“你不记得我了。”
“什么?”
“没什么,无妨,这一世是这一世,过去的……便教它过去吧。”
许一个诺,发一个愿,生生世世,就那么轻易的许了,承诺……有什么难的,就跟许一个谎一样简单,因为本质都是一样的东西。
许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许了今生,又许了来世,所谓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互相欺骗。
谁都明白。谁又都不信。自欺欺人。
你许了生生世世又能如何?
你许了,老天爷不许。
67.往事
故事并不复杂,不过是冥府里司空见惯的前世今生的戏码。
前世情缘未了,今生再续,差别只在于一个忘记,一个却还都记得。
季连是遗忘的那一个。但是诚如滟君所言,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了,再计较也无甚意思,也无从计较。
于是……从头再来吗?如何来呢……如今人鬼殊途,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忘记一切真是可怕的事,滟君也怕,曾经携手度过的种种,所有的浓情蜜意海誓山盟都会化为一场空……不甘心,如何能甘心?
往昔一切都要随着一碗孟婆汤下肚作烟尘消散,怎么能甘心?
所以拒绝喝孟婆汤,选择留在地府,永远记得那个人。
但是“永远”算什么?最长也不过惦念五百年,五百年一过,还是要忘记。
他不求相守,却连永远惦念着也不能。
所以……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才违了冥府的律法私自到人间,见一见他。
仍是那个人,那张脸,那样的眉眼,只是已经不再记得他。
是啊,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连他自己都差不多要忘记了。
可是对于他,仍是无法忘记的,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他自己知道。
既然求不得……滟君温柔的看着醉倒趴在桌上的季连,替他拉好身上的披风,而后转头看了看天--
那么,逆了如何?­;
隔日是城守千金抛绣球招亲的日子。
季连前夜酒醉了,早起头疼的很,连前晚发生了什么也是不大记得了,隐约只记得自己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喝酒,似乎还喝了不少。
那男人……奇怪的是他无论如何想都已记不得那男人长的是什么样了。
我叫滟君。
是了,他说,他叫滟君。
“季连?”有人唤了他一声。
季连这才回过神来:“怎么?”
“今日城守大人的千金抛绣球招婿,”好友指了指扎满了红稠子的萃翘楼,笑着道:“你可得抓好时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季连有些郁闷,这个好友的确什么都好,也都净好了为他着想,可这似乎也想的太多了些。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好友浅浅一笑,“若非我已经有了妻室,这天大的好事才轮不到你。”
这话说的,好似那季连已经是城守的女婿一般。
后续的发展就是那样了,戴着面纱的城守千金把绣球抛给了季连。
这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天大的好事。但是季连却完全不是这么想,显然好友比他要高兴的多,拉了他的手便要往那萃翘楼去。
谁想一向都顺着他的意思的季连竟然一下甩开他的手,把那绣球随手塞到旁边人的怀里,高声发愿:“我季连,在此立誓,终身不娶!”顿了顿又道:“是城守的千金也好,王爷的公主也罢,季连,高攀不起。”
“季连你--”最是惊愕的莫过于那位一心要为季连牵线搭桥的好友。
季连扫他一眼,满满的都是陌生的冷意。
好友登时怒了:“你若没这份心思早先说了也便罢了,何苦这会子又说出这番话来!”
季连闻言却不再说什么,只是唇角上扬,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让人心惊。
“你--”
“罢了,”好友挫财的垂下头,良久,抬眼看了看他,凉凉的道:“由始至终,一直都是我在自顾自的……替你张罗,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如今看来,你并不需要……是我……是我自作多情了瞎忙活了。往后,你的事我再不过问了,就这样吧。”他摊了摊手,苦笑:“你一直都这样,其实我早该明白的。”
然后转身负袖离去,再不回头。
这世间最教人难以忍受的是什么……比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苏愉翻个白眼,笑话。
是无动于衷吧。
不管做什么,不管多努力,都始终得不到一点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就得出了这个答案。
莫非真是动了心的,喜欢上小楼了……也是个笑话。
心脏都已经不跳动了,已经死了的,怎么还会动心?
再者,凭什么?
苏愉恶狠狠的一拳砸上路旁的一棵枯树,老树发出苦痛的呻吟般的声音倒下,凭什么老子要喜欢上你个冷冰冰没人味的硬馒头!
“你凭什么让我喜欢你”--这是个最无奈也最讽刺的问句。
凭什么……谁知道凭什么。
就像小媳妇儿死心塌地的爱着苏愉一样,说不清楚,你苏愉,凭什么让人家那么喜欢着,守着活人好几年,守着死人一个余生。
得到的却只是无动于衷。
现下呢……小楼也是,一个冷冰冰的鬼,凭什么让他苏大少喜欢?
也许喜欢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被喜欢着的那个人没有义务要做出回应,甚至是些微的反应。本该如此,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还是无法忍受。
也许多数时候想要死抓住一个人不放只是出于不甘心,只是执着,喜欢的份量在寂廖的年岁里逐渐被压缩减少,最后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然而浓烈。但总归是不剩多少了。
更多的,是不甘心,是执着。
实在可悲。
所有的付出都换不来一丁点儿的回报,怎么都不甘心吧。
只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要问,凭什么。
即使自己心里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可是,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苏愉,小楼,又或是季连,都是一样的。
骨子里一派凉薄。
天意是存在的。
谁都无法掌控,也无力扭转。
即便是混沌鬼府里掌控生死轮回的冥界之主,即便是高居九重天界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所能掌控的只是生死循环,不是天意。
事实上……七界之内所有的神鬼人魔,不过都是悲哀的禁锢在枷锁之中无力反抗的可怜生物,谁都做不到“我命有我不由天”。
谁都不能。
因为这是天意。不可抗力。
68.月溯
美色误事,红颜祸水,色令智昏,蛇蝎美人……苏愉倒地之前脑子里唰啦冒出一排这类词,最后看着眼前绣着精致繁复的花样的衣摆翻了个白眼做总结:食色,性也。
他自认是个正常男人,血气方刚的成年男人--即使他已经死了,看到美人会心动那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尽管他被眼前这位“美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法折腾的全身无法动弹--他仍是没多大意见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意见,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显然眼前这位“美人”可不只牡丹花儿那水平。
“美人”蹲下身来拨开苏愉额前凌乱的刘海,轻笑道:“你还记得我吗?”嗓音软软的,带着些微鼻音。
苏愉滴溜儿转的眼珠子定住,愣愣的看着他,黑黑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我没见过你。”
“是么?呵……”“美人”宽大的袖子掩住嘴吃吃笑可起来:“不记得了啊……真是,”像是生气了似的扭过头去看远远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们都一样。”
头上发髻上缀着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清灵灵的脆响,苏愉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不由皱起了眉头:“喂,你--”
“是想问我是谁么,”“美人”食指抵着唇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眼角微往上挑的眼眸弯出漂亮的弧度,却分明漾着冷意:“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啊,明明都不记得……啊,是不认识的人呢,却还是要问人家是谁,即使告诉你又如何?你依然不知道我是谁呢……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不认识就是不认识,非要知道个名号做什么……知道了名字又能怎样……”
苏愉瞪大了眼,使劲憋着才忍住没把那句“你神经病吧”冒出嘴来——眼前这家伙八乘百是个疯子啊惹了疯子会是什么下场啊……
不过这疯子长的还真是漂亮,苏愉默默感叹。倾国妖孽也就长这样吧,不晓得莲香上辈子的模样跟他有没有的比……
没错,是“他”不是“她”。
真是可惜了,苏愉郁闷的想,生成的男人就算了,还吧脑子生坏了。
“啪——”
苏愉恼怒的瞪着眼前人,左脸火辣辣的疼。
被人死瞪着的那个人却没一点自觉的若无其事的抖抖宽大的袖子,然后也看着他阴阴的笑。他很漂亮,苏愉想着,但是该死的看着他那笑脑子里怎么就会冒出小楼那张死人脸?
“我是月溯,”那人一把拽住苏愉的衣襟,凑近他暧昧的哈了口气,在成功的让苏愉变了脸色之后凉凉的道,声音没了之前那没长大的少年样的绵软,仍是带了些鼻音的,只是冷冽非常,让听的人禁不住想到藏在刻满精致花纹的华丽刀鞘里的锋利匕首,“听着,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
看着苏愉愤愤然又带着着疑惑的眼神,自称月溯的漂亮男人又笑起来:“不明白吗?”手上一松,男人像是想什么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现在怎么变这么蠢?还是……你根本就是装的?!其实无所谓……啊,为什么你要知道……”
苏愉恨不得一刀子戳死这王八羔子。
“你想知道啊……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是我的所有物了,至于为什么啊,这就得去问你的祖宗了,不过他好像死了很久了……叫什么来着?苏什么奇的……恩……年纪大了记不住这些。总而言之啊,你家祖宗把你的魂魄卖给我了。”
苏愉现在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嘴上却还是骂道:“你他妈说什么鬼话!”
“啪--”又是火辣辣疼的一巴掌,月溯敛起了眉头,纤长的手指挑起苏愉的下巴,冷冷一笑:“鬼话?你不就是个鬼么,难道我还得跟你说人话?你现在应该求我才是,求我不要生气,免的一气之下把你给--吃了。”
“哼--”苏愉只是龇着牙愤愤的瞪着他:“神经病!”
于是又挨了一巴掌。
“嗤--”苏愉疼的直抽冷气,这混蛋得是使了多大的力道打的这巴掌!疼的跟脸上要被生生削下块肉似的。他是招了哪位佛爷了啊居然就不明不白的遭了这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