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看到他眼里一掠而过的讥诮。
让我怔了一下。
他抽出“黔候”,软剑锋锐的剑刃从我的右肩慢慢移至右手腕,“如果不惧死,就让这条手臂再烂下去。如果还想活
,我可以帮你把手臂斩下来。”
右手臂不正常的痉挛着,断裂的筋脉处苦味的越来越严重。但不知道为何他话语里却有会令我丧命的意思。
认真地与父亲对视,我勉强笑道,“爹,我很怕死的。”
我是真的怕死,极怕,怕到一想到自己会死就恐惧的无法正常呼吸。
“被你杀死的那么多无辜的人未必不怕。”他说。
“那是他们没有活下来的能力。”
“你也没有。”
他冷冷道,将剑刃指在我咽喉处。
他看我的眼神,像陌生人。可以轻易斩杀的陌生人。
我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他会这样看我?明明应该是担心与后怕才对吧,不久前,我才经历了一次“死亡”,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顾父
子之情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浅。右侧的手一点一点艰难的握紧,尽管毫无作用,却还是试图握成拳来获取一点力量
以及可笑的勇气。
“为什么杀那么多人?”他重复,异常执拗。
“江湖上打打杀杀不是家常便饭吗?何况,您手上的血腥未必就少了,还是说,你杀人便是替天行道,我杀人便是恶
贯满盈?您难道真的确定您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杀之人吗?”我冷笑。
他面色不变,剑尖更向前递进一寸。
我死死咬住嘴唇,几乎怨恨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重复。
“因为我怕死。”
脖颈上一阵冰凉,我瞪大眼,涌上鼻尖的血腥味让我失神。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干涩的低吼。
“出去的路在哪里?”
“我带你去。”好吧,我妥协,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出去。
下一秒,身体腾空,他抱起我,提气掠了出去。
竹林里,生机盎然的翠绿色。我未曾说什么,他便带我来此地,想必已经看出这里的问题了。
这里是个幻阵,是当年白莲圣教中三大长老的的白长老所建,只有白式一族能破解,而圣教历代教主,皆为白式后人
。破阵的方法极为简单,但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该阵法,所以花了几乎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找到阵眼,咬破手指,滴
血上去。
父亲看着我的动作,微微动容。
竹林依旧是竹林,只是多出一条通道,一眼望去,可见通道幽深黑暗。父亲携我进入,通道中的烛灯齐齐亮了起来。
“机关,阵法,幻术。”他淡淡道,“邪教中倒是人才济济,百年前有一群人被世人称作‘异类’,就是因为他们所
擅长的东西超出常人想象,让人认为是妖邪之辈,被居心叵测之人一夜灭族。没想到,竟然一直有传承至今。”
“白式一族的前身楼伽师并非毁于世人畏惧,却是灭于人心贪婪。”我回道。
长长的甬道,只有衣袂拂动的声音。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石室中央只有一方石桌,上面一盏油灯幽幽的发着昏黄的光。石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一
幅幅画像。
“这是白莲圣教历代教主的画像。本教来源已久,只不过数十年前才来到中原发展罢了。爹,你是不是奇怪,既然白
莲圣教以血缘选择教主,为何我却能成为教主,哦,应该说,为何我会有白式一族的血统。你可怀疑?”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他的脸,似乎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我笑了笑,“爹,不如你看一下上任教主的画像,就在你右侧过去第五幅。”
他却不动,垂着眼睑,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又道,“本教的画师也是相当高明的人物,特别是画这幅的画师,据说他受到过皇帝册封“丹青圣手”的称号,你
不看看他的画,可就可惜了。他画的人被称为是‘活死人’,叫法不雅,却是相当的赞誉呢。”
我微笑地闭了口,等待着。
半晌,他慢慢移动步子,约摸七八步,停住。缓缓抬眸凝视面前的画像。
画像上淡然微笑的女子,眉宇间的一抹朱红仿佛是猩红点染,画师似乎用上了特殊的颜料,令之璀璨夺目,配上不怒
自威的冷冽眸光,更加妖冶慑人。
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
“对了,她还是本教的叛徒,要不是她,当年也不会害得本教被中原武林人士围剿,死伤无数,大伤元气,而不得不
退出中原。可惜她本人,也被十鬼不死不休的追杀,最后连累陆家满门被灭,陆家府邸一把火烧成烟灰。”
“是了,你还以为她是你的表妹吧,可怜那真正的陆家远亲,一言不慎惹怒天子,贬官撤职,家道中落前来投奔本家
,却是在途中便遭人杀害,抛尸荒野,最后只剩一个‘表妹’到了陆家……”
他依然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突然梦幻般地伸出手,像要触摸画像上的人。
“不可!有毒!”
他突然缩回手,捂住了嘴,一声闷咳,鲜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来。
第十六章
我扶着墙,勉强才站立。不过能感觉力气在慢慢恢复,手脚已经能动了,看来倒并不是被父亲点了穴,我有些疑惑,
不过现下也只能先抛于脑后。
父亲抬袖擦去了唇边的血渍,再次伸出手去,对我的叫喊恍若未闻。
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我惊怒,“这不过是仿的,我有真迹,你不要动它!不然我就毁了那幅原画!”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我。
我闭了一下眼,“画像后面有机关,可以打开石室里的暗道。”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道,“没有原画。”
“是。”我说,“丹青圣手画了两幅,两幅都是真迹,你不要去动这幅,我可以把另一幅给你。”
他依然迟疑,“是……怎样的?”
我低声道,“很温柔,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和妻子,丹青圣手觉得她那时的笑容很美,便偷偷画下来了,我外公也不知
道。”
“……好。”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我慢慢滑坐到地上,既然身体的控制权回来了,自然要抓紧时间调息。
一时间石室变得非常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咔哒”一声,接着左侧墙壁上的石砖奇异的分裂开来,像齿状一样参差不齐。一个苍老的
声音从里面传来,像远远的回声,“溪儿……你回来了……”
我暗暗苦笑,抬头对父亲道,“我的外公,以及你真正的岳父,爹还没见过吧。”
“教主,主人有请。”石门打开处,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那里,冲我微微示意。
“舅舅可以帮我一下吗,我现在身体动不了。”
红影慢慢走出来,脸上是一张红鬼的面具。他走到我身边,弯腰将我抱起,却道,“恕属下逾距了。”
“无妨,你可是我舅舅。”我露出笑容,同时转头对父亲说,“爹爹在这里等我吧。”
“主人要见他。”舅舅冷冷道。
父亲没有做声,脸上已恢复了淡然的神情,跟在后面。
舅舅不过走了几步,便突然提气飞掠,在狭窄的甬道里无声无息的飞速移动。身后衣袂擦动的声音不近不远,始终相
随。不一会儿,舅舅便停了下来,将我放下,打开了另一扇石门。
通亮的宽大的石厅,空旷寂静,十五层石阶的高台上一个佝偻的人影坐在轮椅上,稀白干枯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
后,露出整个脸庞,因为苍老而满是皱痕的脸,眼眶深深的凹陷进去,那双眼里射出的精光却依然令人心惊。
“外公。”我笑嘻嘻道,“几年不见,更加老当益壮啊!”
老不死的,怎么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呢。我恶毒地想着。
“没有再见到溪儿,老夫怎么可能安心闭目。”垂垂老矣的声音,却不见他的嘴唇翕合,“既然你回来了,事情已经
办好了吗?”
“那是自然,您要我杀的人,可一个都没剩下。”我勾起嘴角,笑的很是讨好,“呐,外公,可以把解药给我了吗?
”
“……还有一……人……”
我笑容僵住,“这并非外公与我的约定。”
老人阴沉沉的注视我,随即将目光移到我旁边,那双浑浊的眼里似乎多出了一些阴翳,“……陆天城的儿子……很好
……今日终于见到了……”他伸出手,指着父亲,“我命你……杀了他。”
我眯起眼,“外公是在戏耍我吗?当初你要我杀的人里面可没有我父亲。”
舅舅突然插口道,“当初若也将他列入名单,你还会去执行任务吗?”
我抿了抿唇。
不错,我不会。不过这不代表就可以被你们威胁。
一直沉默的父亲直直地与高台上的老者对视,忽然道,“你是月芜的亲生父亲?”老人沉沉的笑了两声,“我的女儿
可不叫什么月芜,枉你与她夫妻一场,却一直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人。涟鸿素来心高气傲,居然容得下这口气,可是我
这做父亲的,却如何也容不得!”
他停顿了下,枯瘦的手指抓着轮椅,骨节嶙峋。
“还要眼见她为怕你识破身份而担惊受怕……”
老人气息不稳起来,粗重的喘了几口气,面皮抖动,他又笑了,只是笑声多出悲凉与沉痛之意,“她为了你,居然背
叛自己的父亲,背叛自己的族人,背叛这么多甘心为她去死的属下……你说,你该不该死!”
最后几个字,如钟鸣响,在整间空荡的石室里回响。
“而你……”老人又将目光转向我,脸上露出诡异的慈祥笑容,“你是涟鸿留下的孩子,老夫可以好好栽培你,白莲
圣教也可以真正交给你。但是你必须向老夫证明你的能力和忠诚。如何?”
我扯了扯嘴角,“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
“你确实做的不错,但还差最后一步……若走错了,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他意味深长的说完,阖上双目,似准备
等待。
“你是涟鸿的孩子,不要自寻死路。”舅舅冷冷道。
我看向父亲,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似乎所有的一切与他无关。然而眉目间却有些萧索,目光淡淡的,有一种即使
我真的举剑他也不会反抗的可笑感觉。
“你只需杀了他,其他的,不用理会。”舅舅忽然道,寒光一闪,手中一柄刃口布满齿状缺痕的长剑出鞘,森然杀意
指向父亲。
我惊怒,“我不同意!”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杀不了他。”舅舅道。
所以你便要替我与父亲一战,然后让我做最后的刽子手是吗?
“我说了我不同意!”
若放在平时,我自然不惧,以父亲的实力舅舅最多轻伤他。但现在父亲根本没有战意,恐怕连剑也未必想拔,他虽然
面无表情,其实想什么很好猜,我最怕的就是他萌生死志!
舅舅冷然道,“你待如何?”
我冷笑一声,“我又不是鼠辈,需要舅舅你为我如此出头,况且,舅舅,你连我也打不过,是想上去送死吗?”微一
停顿,我朝老人朗声道,“给我三日,我给你一场决斗。”
老人缓缓睁开眼,注视我。
我一字一字道,“论生死。”
第十七章
老人似乎从胸腔里发出沉沉的声音,“三天,你的身体并不能恢复,何况,你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
我勾唇,轻笑,“外公难道还不知道,我可不是只会武功,要杀人,多的是手段。”
良久,老人长声大笑起来。
“好,好!你要三日,我便给你三日!不过,老夫对决斗不感兴趣,老夫只要一个结果。”苍老眼皮下的浑白眸子透
出阴寒,“三日后,必须有一人的尸体躺在这里。”
我咬咬牙,“可以。”
“陆天城的儿子,涟鸿的丈夫,老夫也有一言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涟鸿其实是因你而死,你这条命,是她的命
换来的。你若敢死了,老夫必尽余生之力,令陆氏一族鸡犬不留,还要这江湖变成修罗之地,让所有人都给你和涟鸿
陪葬!”
父亲霍然抬头,脸色微变,眼中射出凛冽目光,杀气顿现!
“爹!”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了上去。他欲上前的脚步被我一阻,我顺势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让他推开我。
虽然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老不死,是最令我忌讳的敌人。即使他已经老的快成了一堆枯骨,只要他还有一口气
在,我就绝不会跟他正面交锋。我不怀疑父亲的剑法,确实已是当世无双,无人能撄其锋芒,但就如我前面所说,要
杀人,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舅舅不知何时退到了老人身边,老人看着我们,笑容慈祥,“那么,老夫就不打扰,三日后,老夫会来迎接,活着的
那一个。溪儿,你莫要让老夫失望。”
石室中,所有的蜡烛突然齐齐熄灭,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而黑暗的石室中,已只剩下两个人的气息。
我叹口气,这种攻心的伎俩,虽然俗套,却往往是很有用的。
黑暗中,你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把剑无声无息的刺向你。
我紧紧抓着父亲,不肯放手,他起初想挣开我,却发现我越抓越紧之后,也只能沉默了。
“爹。”我低低喊他。
其实我一直便想问了,“你会杀我吗?”
感觉到和自己相贴的身躯微微一震,但依然是沉默。
我笑笑,“那就用这三天来证明吧。”我松开手,慢慢坐到地上。不管是脸上还是心理,都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若要动手,此刻的时机是最佳的,不管父亲究竟会不会杀我,现在却是父亲绝对不会有防备的时候,因为有了三天的
期限,一般人都会在最后一天做出挣扎的决定。但我不一样,以我的身体状况,三天后只会更糟,所以要动手,就在
现下。
真正的期限,其实只有一天。
不知道该不该说同类的直觉,我太清楚那个老不死会怎么做了。
若是我第一天没有动手,那么,三日期限一到,这里就会有两具尸体。
要杀死被困在石室里的人在容易不过了。
等等,老不死最后的那句话应该不只是为了让这场父子兵刃相向的战斗更残酷一些……
“青溪。”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父亲在叫我。
我侧过头,可惜只有一片漆黑。我没有说话,四周静静的。
“那幅画……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