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的声音传来。
我觉得好像被轻轻扎了一下,扎在胸口跳动的位置。
忍不住冷笑,“当然不在这里,我已经忘记丢在哪了。”
“她是你娘。”
那又怎样!除了我的身上有她的血缘,我根本与她毫无关系!何况,仅仅是这该死的血缘,并不能让我对一个从未谋
面的女人有什么感情!
幸好仅剩的理智阻止我说出这样的话,我跟父亲之间,已经够糟了,虽然是我一手造成的,但没必要再糟下去了。
近在咫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让我以为我听错了。
“如果可以的话,把你娘的画像和我葬在一起吧。”
轻飘飘的话语,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我沉默。
黑暗里,死寂的可怕。
感觉到他也坐了下来,就在我身边。头上忽然被一只大手抚摸。
“你先前说的怕死,便是因为这个吗?你中了什么毒?”
手掌的温度很暖,还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他似乎不太自然,很快缩回手去。
十几年的亲厚似乎远远不及数年的疏离,从开始不习惯肢体接触到连说话都没有言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只
能经常远远的凝望自己的父亲。
黑暗有时候真的是个很好的遮掩物,所以有些话说出口不用担心被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不过我现在脑海里能想象的
仍然还是他冷淡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微微笑起来。
我中的是一种叫做“梦死”的毒,已故三大长老中善毒善医的曾长老所制,是穿肠噬骨的毒药,中毒者毒发时一开始
不会有任何痛苦,只会有如身在梦中仙境,但当身体腐烂至一半还未死时,却会令中毒者变得十分清醒,且感官灵敏
异于常人,从仙境掉落地狱,更尝受十倍的痛苦。
解药只配了七颗,如今,只剩下三颗,都在老不死手上。
不过中什么毒倒没必要告诉父亲,世间致死的剧毒泛泛,极少有解药的。
至少还有十七天时间,可不能把命丢在这里。
“爹,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次。”我认真道,“所以特别怕死。你信吗?”
说出口的瞬间,却突然有种不是开玩笑的感觉。
死亡的感觉。
就好像之前在湖底,呼吸已经停滞,意识却还模糊存在,仿佛知道自己被黑暗一点一点残吞的感觉。
我愣愣的对着自己发抖的手。
“怎么了?”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我猛一扭头,感觉唇擦过一处温热,微微一震,我迅速伸出手去,果然他的身体
已经僵直了。
“没事。”我又无声地笑起来。
只不过,知道自己果然是个胆小鬼罢了。
第十八章
天穹笼罩却不会让人有压抑感,就是因为它太高了。如果有神明的存在,住在那么高的地方,俯视天地,一切在眼中
都变得渺小了,所以才让他们觉得自己越来越神圣吧。
不过,真的有神明这种东西存在吗?
我一声轻轻的嗤笑,“爹,你相信有下辈子吗?”他自然不会理会我突然的妄语,我扯了扯嘴角,“若有下辈子,还
会爱上娘吗?”
“有时候无望的时候我会想,不如等下辈子好了,但是下辈子,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下
辈子的事情,就交给下辈子的自己好了。下辈子……我可不做你儿 子……做兄弟好了,可以从出生起就在一起,三十
年,五十年,最后一起老死……”
我侧过头,隔着黑暗注视他,“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吗?”
他的手微微一抖,却克制住了。
“愤怒吗?”我突然问道,语气平静。
“一直都以为娘是相夫教子的温婉女子,却没想到竟是个手段凌厉,威严冷冶的邪教教主吧。”
“还是……悲伤更多一点?”
然后,我闭了口。
一遍遍的想象男人此刻的表情。不由得又为眼前的黑暗叹了口气。
见到画像时,他难以置信的表情虽然掩饰的很快,却依然落入我眼底。他咳血是因为一时气血紊乱,伤了自己。然而
,真正被伤到的,应是在看不见的地方。
一生所爱之人的欺骗,不啻于一种狠狠的背叛,直接在人最柔软的心口处狠狠割了一刀,大概,那时候,愤怒,悲伤
,都混乱了,唯有一个“痛”字吧。
摩挲微微上扬的嘴角,右臂上的隐痛稍稍扰乱了我的好心情。微微的麻痒,像有很多只小虫在钻,起初并不在意,但
渐渐的,却越来越无法忽略了。
怎、怎么回事……
明明……一直都没有知觉的……
我伸手摸上右手臂,麻痒感越来越强,忍不住用手指抓挠,却起了反效果,酥痒感不退反增,让人愈发难以忍受,像
一波波汹涌起伏的海浪,一阵强似一阵。
我听见自己无法控制的粗喘了一声,额头上已冒出密密的汗。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有那难以忍
受的酥麻。
这种感觉……分明是“万蚁噬骨”的毒药!
震惊让我脑海里几乎空白,勉强抬起头,望着父亲的方向。
隔着黑暗,那双清冷的眼眸,似乎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解……药……”我艰难地吐出话。
靠近的却是令人生寒的锋利剑刃。
“斩断吧。”淡漠的声音,如同剑锋一样寒。
“不、不!绝不要!解药呢!给我解药!爹,给我解药啊!走开,别靠近我!”我向后退,惊恐地逃离。
淡淡的血腥味,右手臂被我抓破流出了血,抠破的地方居然更加痒了。
我不要变成残废!
“外公!”
我嘶喊。
巨大的轰然声中,光线从外射入。
轮椅倾轧的声音入耳,我挣扎着抬头,老人眼里似乎微有些错愕,我露出哀求的表情,“外公,救我。”
舅舅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掉进湖里之前受了伤?”
“万蚁噬骨……”老者沉沉道。
“外公,先给我它的解药,我受不了。”我咬破嘴唇,冷汗涔涔湿了背脊。
老者看了一眼提剑的父亲,沉吟。
我撑着一点点挪开身体,试图离父亲远一点。强撑起惨笑,“外公,你不给我解药,别说三天,只怕孩儿撑不过半日
。外公……求求你……”我狠命地抓着手臂,再不堪忍受,倒在地上打滚,鲜血淋漓,擦在地上触目惊心。
老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你和涟鸿的好儿子!”
父亲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眼底更陈黯几分。
“外……公……”我哭喊,拼命地伸出手去,“救我啊……”
舅舅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拦住,老者死气沉沉的目光依然如有实质,看着我的惨象,却毫不动容。良
久,直到我几乎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才慢慢开口,“万蚁噬骨,一日只发作一次,今日你已熬过去。”顿了顿,莫
测地笑道,“要好好把握能够利用的时间……”
说完,示意舅舅推他出去,石门在我眼前阖上。
我的右手臂一片血肉模糊,却没有任何感觉,那些逼的我几乎疯狂的麻痒像退去的潮水,不留一丝一毫。我静静伏在
地上,微弱的喘息。
鞋底捈地的声音,我轻轻道,“别过来。”
父亲止住脚步。
“我不想变成只有一只手的废物,你要是想砍我的手,不如直接杀了我。”我冷冷道。
右臂不能用和彻底与身体分家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我能忍受,后者,绝不可能!
石室里又变成死寂,我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我睡的很沉,直到被再次席卷的麻痒惊醒。
这次,我甚至不敢用手去抓,即使是最轻微的触碰,也能让那种麻痒感变本加厉。我的手指只能狠命地抠着地面,不
一会儿就变得伤痕累累,不够痛,还不够痛,不能够让我转移注意力。我爬到墙边,用力地撞上去,一下又一下,从
额头流下来的液体模糊了眼睛。父亲几次上来打晕我,都没有用,我清醒想发疯。
“爹,救救我……救救我……”
父亲冷淡的表情终于被打破,他紧紧抓住我自残的双手,将我拖离墙壁。我模糊看见他手里的剑,死命挣扎起来,“
走开!走开!”
我哭吼地歇斯底里,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扭动着身体,父亲箍着我的臂膀像焊铁,我挣扎不开分毫。
“溪儿,溪儿……”
我的头抵着他的胸口,咬破的唇淌着血。伸出手,像抱住最后的浮木一样,死死地抱住他。
“爹……”
如果失去你,才叫做绝望。
“当啷!”
我劈手打掉了他手里的剑,失去内力灌注的“黔候”掉落到地上,没有了扑面的凌厉感觉,我瞪视他。
父亲与我对视,眼中是久违的温柔宠溺,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别以为你自戕就算救我了……”我喘着气,冷笑,一字一字从齿间蹦出来,“你敢死试试,我一定让你后悔……”
随即我又放缓了神色,轻轻道,“爹,你若想救我,不如给我个痛快。”
我握着他的手游移到我脖颈处,“以你的劲力,只要一下就可以了,我就能解脱了。”
捏断颈骨吧,只要一下下……
父亲愕然地注视我,“溪儿!”
“够了!”
老者怒极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要你们互相斩杀,不是要你们在老夫面前表演父慈子孝!”
我躺在地上喘息,笑的十分快意,“外公,血肉亲情,人间天性,我也没办法啊,我就是爱我爹,我就是杀不了他。
”
父亲微微一怔,立刻移开了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
干枯的面皮震动,老人大笑,“好、好一个父子亲情!”
“外公,我相信您并非不懂,否则,怎会对我娘亲爱护至此。”我低低笑道,“我娘曾不止一次的伤害过您,您一次
次原谅……不,您根本不会怪她,不管她做什么,您都不会怪她,难道不也是因为血缘难断,亲情难解?”
老人阴鸷的眼光如利剑一般射到我身上,“你知道什么,满口胡言!”
“我当然知道。”我直视他,“也唯有我才最明白!”
第十九章
老人阴鸷的眼光如利剑一般射到我身上,“你知道什么,满口胡言!”
“我当然知道。”我直视他,“也唯有我才最明白!”
老人突兀的微微一愣,但只是一瞬,便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余下那双眼死死地盯住我,像恨不能剖开我的脑子,
把一切都曝露出来!我静静的,任由他定目凝视。
老人伸出颤巍干枯的手,摇着轮椅朝我靠近,似乎想借着更近的距离将我看的更透。父亲微微一蹙眉,已拾起“黔侯
”,一声嗡鸣,剑刃笔直飒寒,锐气逼人。老人全浑然没有理会父亲,只是盯着我,阴骘浑浊的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
。蓦地,他哈哈大笑起来,不同于之前假意冷笑或故意威吓,而是真真正正大笑起来,笑声中,隐隐然有些许疯狂之
意,令人闻之心惊。
“红鬼,给他解药!”
父亲原本绷直的神经因着这句话微微一顿,更紧了紧握剑的手,我费力的朝看向我的他笑了一笑。他虽然疑惑,却没
有出声。
无声无息出现的舅舅,依照命令,掏出瓷瓶递给我。父亲接过,瓶中只剩下两粒药丸。舅舅淡淡道,“这是很久以前
留下来的,效用未必佳,可服用两粒。”
虽然没有说,但我也毫不怀疑,这恐怕是前毒长老留下的最后的解药了。我看看父亲,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也想到
了什么。
我将唯二的两颗解药都吞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股热热的气流,在手臂各处经脉窜流,直至一刻
半钟,才渐渐消散去。这期间,老人依然紧紧盯着我,但目光却更像是穿透我,望向了不知何处何人。我伸手摸了摸
眉心处,老人拉回神智,也跟着盯住了我的眉心。那里,原本该是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但现在,应该只是一个已经
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疤痕。
“你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老人沉沉道。
“自然。”我淡淡一笑,“外公不相信我?还是外公自己不想承认……”老人打断我的话语,冷冷道,“老夫只相信
眼睛看到的。”
“可以。”我慢吞吞地吐出字,移动目光到父亲身上,父亲还未有反应的时候,我突然倾身上前,一手抓住他的肩膀
,将自己的嘴唇覆上了他的唇。柔软相贴,所有的挣扎都被我死命按在背后,父亲愠怒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让我瑟缩
。我伸出尚还无力的手,捧住他的脸,也掩住了他的表情,陶醉般的吻着,唇齿相偎,静谧的石室里,似乎唯有轻浅
的淫靡的呼吸……
打破怪异氛围的是从震惊中回神的舅舅,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他几乎颤抖的和突兀高了几个调的声音上听出他的
骇然,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主人!”
老人微抬的手示意下,舅舅吞下了余下的话,只是注视我们的目光多出了十二分的森然!
老人却又笑了,“我们走。”
舅舅不得不听从地将老人的轮椅推离,石门落下,我也不得不松开手,明晃晃的长剑贴着脖子,肌肤在那样的寒意下
几乎发颤。
父亲双目几乎燃火,大概,这一次,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愤怒,比之坠崖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我很乐意看到这样的
表情,但如果生命受到威胁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轻松的起来了。
好在,他毕竟只是逞强,其实手上根本就没力气,我只是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剑刃,手指微微刺痛,渗出了鲜红色的
液体。不由也有些惊讶,“黔侯”不愧是名剑,即使没有内力灌注,竟然也吹发可断。
幸好我在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时总会做好完全准备,给父亲下的是比软筋散药力更强,比普通迷药见效快,但副作用
小的多的药。不过持续时间只有小半个时辰。
“逆子……你又做什么?”父亲阖了一下眼,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冷冷道。
片刻前的温情全然退散了,好像只是一个玩笑般的幻觉。
我叹了口气,“赌对了呢看来。”迎上父亲愠怒的目光,我笑的一脸坦然,“爹,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在寻找……让
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罢了。”
他气息起伏,“荒唐!”
我不自觉地又摸了一下眉心,“这里原先有颗红痣,与母亲极像呢。”
父亲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