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刚刚一切,好像就是个梦啊。
四周全是太阳干燥的气息,还有,那只大山猫身上似有若无的特别味道。
他摸摸瘪兮兮的荷包,摇摇头,问,“大花,刚刚我好像又闻到那海棠香了,哎。”
“嗯。”小白公子赖在他后面,肩上驮着肉啊菜啊烧饼啊豆沙包啊,手里拿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一颗一颗送进嘴里。
“你知道我上回闻见是什么时候?”他似乎自言自语。
“嗯?”
“在我爹爹的坟上哦。”苏唯抓抓头发,慢吞吞说,“他说这世上特别美特别香的醉海棠,非要用最热的心血才能将养出来,然后破胸而出,开在坟上,所以他死时候吞了花种。”
“嗯……”
“还有,这醉海棠还叫定魂海棠,若有未了心愿心里有所怨怼牵挂,便一世离不开这尘世,只能做一缕幽魂,远远伴着心中所想之所怨人,除非那人终了,否则不得再入轮回哦。”苏唯突然笑了,两弯盲眼似乎晕了春水,“我爹说,这样,他就能多陪陪我娘,再一起离开。自那之后,我娘身上便常常带着这样的香气,后来慢慢淡了……她也就离开了……”
“这个……”
苏唯突然仰了头,默默地看着天,本来,他就什么都看不到。
“多自私啊。”他轻轻地叹息着,突然耸着鼻子。“诶,怎么又是这味道。”
小白公子吞下最后半颗山楂果儿,狠狠嚼着金黄的糖渣,一把将若有所思的苏唯胡搅进自己肩窝里。
“走吧,走吧。你若喜欢那个,我也亲自种给你!”
“笨蛋!”
苏唯狠狠敲了一下他头。敲得那么准。
敲得小白公子呲牙咧嘴。
豁然开朗,便如此。
与二人擦肩,身后。
“小棠夫人,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微笑着回头,看着撵在自己身边的浓妆女人。
“怎么?”
“诶,怎么你身上这香又浓了啊。快说说,你这香粉到底是哪里买来的?想当年啊,让专爱调香闻香的镇长家孙少爷,啊,应该说你家俊郎君一闻折腰,闻香而醉,可是双龙镇一段佳话呢。”
“那个……”美妇先脸微微红,然后蹙眉思索,然后冲虚空展颜一笑,如海棠花开。“这是……秘密。”
傍晚,下了学的蒋家小公子,怀里揣着新买的八哥儿,想抄个小近道回家。
绕过轻罗巷子,经过补丁小街,直直穿过猫胡须胡同儿。
然后,该是海棠巷。
“咦?”
蒋家小公子揉揉眼,看看巷弄尽头无名花农的那个小坟,还有坟边那株应该开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海棠。
那个,他本来还想隔天采了,送给隔壁院子里面的小荷小姑娘的。她刚刚学女工,就喜欢这漂亮的花花草草当样子。
小荷笑起来,可是什么花儿都比不上,嘿嘿。
可是……这有香的美人儿海棠……分明全凋谢了。
“哎。”蒋小公子怏怏在那落了一地的海棠上踩了一脚,自言自语。“明明昨日里还好好的……为什么呢……”
“秘密啊。秘密啊。秘密啊。”
含着异香的晚风轻轻流过,好像如此温柔地回答他。
第十八章
完全清亮亮的。
萦绕在鼻端的气息,还有零星扑打到脸上的细微寒意。
苏唯倚着门扉,仰着脸,将手伸出房檐外去,指尖儿立时停了一丝凉意。
趁它来不及被暖化,苏唯把手指递到嘴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等待了一整年的,再次初雪的味道。
没有什么味道的味道,不甜也不咸。
从哪里来的水,变成了雪,再变成水。
苏唯并未真正见过雪,但是他喜欢这种味道。
变水变雪的小小轮回,好似给苏唯带来了一些远方里不知名的喜悦消息,一条小溪,或者一家酒肆茶桌上的一杯清水,就算是看不到也能够感觉到的。
好似整个儿天下都会在舌尖变成一种颜色。
“在干什么?”
那人过来,故意黏在苏唯肩上,幸好苏唯也不讨厌他暖烘烘的体温。
洋槐树的枯枝上压了一层薄雪。茶色的胖麻雀们滚成小小的毛球,轻巧地在雪地上蹦来蹦去。
苏唯不恼,明知故问他:“是下雪了吧。”
“是啊……啊……”
“什么?”苏唯问。
小白公子挠了挠头,晨起的衣襟不怕冷地微微敞着,雪粒粘在他的飞扬眉梢,露出来的毛茸茸耳朵,他懒洋洋地叹息,“我的躺椅啊……哈……嚏。”
“那个,全部被雪埋住了么?变成冰之床了哦,哈哈。”苏唯微微侧着头问,又摸索着给他整了整衣衫,“你多久没有趴在上面偷懒了,昨晚上也那么晚才回来。”
“那只狐狸既好色又讨厌,我跟他商量半天,他还非要再亲亲那向家小姐再走。”白秋池小白公子满意地眯着眼睛,毫无戒心任苏唯摸摸碰碰,“我答应向员外的那柱香都要烧完了,他临了儿又顺了向小姐的一块儿香帕子,才逃走了。若是再晚一步,耽误我赚银子,我肯定把它那张红皮毛给你拿回来铺着……这么说来,做个褥子还真是合适……”
苏唯听他越说,越觉得跑远了,急忙打住他话头。
两个人说笑间,突然涌过来一大片翻卷的纯白雪烟,携风卷雾。
小白公子皱皱眉头,“哦?”
雪烟倏然飞近,原来是团儿抱着翅膀的小白蝶,个个有小指甲大小,扑扑打打地在空中互相嬉戏。银色的翅膀尖儿你碰碰我,我碰碰你。
“怎么了?”苏唯轻轻问。
听见苏唯的声音,那团儿蝴蝶突然乱了起来,好似个个紧张了,挤挤挨挨找不着自己本来的地儿。
好一会儿,那蝴蝶们才停稳当了。
“雪……霁……初……晴,温……酒……相……侯。月……亮……谷……唐……小……夜。”
小白公子念完最后一个字儿,累地半死的小白蝶们才急匆匆散开,“呼啦”跌在地上,一瞬间化成了白白的雪。
“他到底是人还是乌鸦?”小白公子嘟嘟囔囔。
“哈?”
“那唐小夜是人是妖,为何我看不出来……”
苏唯听了他困惑,呆呆想了想回答他:“这么说来我也不知道……”
“天下间还有师傅不知道的事情?”小林裹着新棉袍,踩着雪,“咔吱咔吱”走近了。
苏唯立时甩开小白公子,挺直了自己的腰背站着,“就算是有,也比你小林知道的多那么一些些。”
“切~”小林从怀里掏出裹地严严实实的油布包,一打开,露出带着厚厚一层芝麻盖儿的烧饼儿,“石麻子的烧饼我给您捎过来了,求求您赶紧把那多出来的一些些教给我吧。”
烧饼味儿勾地小花从窗扇里直接蹦出来,雪白雪白的在雪地上分不开,后来踩了一地的梅花脚印子,才直直朝着小林的腿磨爪子。
“这一些些好说,那就把昨天里教给你的药草口诀背来我听听吧。”苏唯拿指尖儿撵着自己的下巴,“等你背好了,我们再去月亮谷,找唐小夜吃火锅。”
“哈?阿竹来过了?”小林睁大眼睛。
“没。”小白公子伸伸手,狠狠盯着小林手上的烧饼儿,“拿过来。”
小林垂了头,咕咕囔囔叹口气,乖乖将手里面的吃食儿捧上去。
刚刚消灭完了自己个儿那份麻酱烧饼杂豆粥,小林就被追着一般,风风火火拾掇出药篓子竹杖子,工工整整誊写了“今日有事”的字条儿贴在门上。
然后也不怕冷,掸了雪坐在小白公子的躺椅边儿上,眼巴巴瞅着苏唯细嚼慢咽。
“大花。”苏唯夹了一筷子酱豆腐。
“嗯?”
“你又多了一个弟弟。”
“啥?”
“这不又是只小花还是什么?”
“嗝……”山猫公子用执着筷子的手压压胸口。
小苏大夫说的,有几分道理。
小林隔了老远,脸红地不像话。
小林总算等到苏大夫被小白公子任性拿棉衣包严实了,简直要走不动道儿,出门。
沿着老路行了半天,总算踏上了小空山的深处。
一片银装,天上天下皆为雪白,好似从来没这样干净纯粹,一尘不染。
鼻端清凛冰凉,恨不得将心肺都过一遍这干净凉气。
林林总总跑了几只野兔子野鸡过去,白色毛的也要混进去看不出来。
白大花牵着苏唯的手晃了又晃。
自从被那海棠伤了后,不知道为啥,那时候被唐小夜忘川茶克着的法术莫名其妙回来了些,耳朵收了回去,大山猫公子也能自由自在换了小兽的样子,尽情地讨苏唯的摸摸挠挠。
苏唯知道他心痒痒,勾了嘴角,就放了他牵过来的手,“这么牵着都热了,你去跑跑。”
“好!”
白大花一滚,一只小白虎“嗖”地就朝着只三花野兔冲了出去。
“嗷呜……”
地滑,雪软,“吭”一声儿,白大花滚进了雪地深处。
“怎么了?”苏唯赶紧问扶着他的小林。
小林拿眼一看,呆了下捂上了嘴。
小白虎立在一把鼓囊囊的树丛旁边,嘴巴上绕了一圈儿雪糁儿冰碴,围着晶亮亮的白胡子。
“苏……苏大夫……”
大花金灿灿杏仁眼一瞪,冲着小林龇了龇白花花的大虎牙。
小林低低偷偷瞟了一眼大花投过来的眼神儿,还是忍不住趴到苏唯的耳朵边,呼起哈气团团:“大花老了,长雪胡子了。”
苏唯闻言一愣,瞬间笑了出来。
白白的雪地里,那人长身乌发,温温润润的脸庞。
眉眼弯弯,笑地洒脱畅然。
如这漫天满地之雪,天真地绽放。
白虎愣在那里,看着这个人。
是人啊。
完全经不起逢场作戏的人。
心儿狠狠跳了一下,又一下。
第十九章
穿林绕树,还未全被冻上的小溪哩哩啦啦蜿蜒下山,偶被晶莹交错的冰柱阻隔,便发出琐碎不满的“叮咚”。
走了一会儿,两人一虎找了块儿大石头,掸了上面的雪坐了。
“熊睡了,蛇睡了,没有什么还醒着的。”小林捡起一根枯枝,随便敲敲打打旁边的细树干,不小心敲了一树的雪下来,浇了他满头满脸。
大花见了,“嗷呜”了好几声,脖子上的红绳儿系着大铃铛,随它动作摇摇摆摆。
苏唯跺跺脚,搓搓手捂在脸颊上,侧耳倾听,空寂的山里面,传回来小林脸儿红心儿恼的大声叹息,还有铃铛的脆响,夹带风声过耳。
脚底下藏着双龙庙的梵铃一阵一阵。
一切皆静谧安然,宛如在一枚圆融的卵之中。
仿佛可以忘记一切,过去当下和以后的,都没有什么美好与不美好的分别。
四季流转,随细微感触,跃然清晰。
再次上路时,大白山猫任了性要背着苏唯才肯走。
苏唯笑笑,顺顺他后背摇摇头。
小白虎低了头,用鼻子尖儿拱苏唯的膝盖和鞋子。
“咦?”
苏唯苦笑低头。
黑棉布鞋子早就半湿,洇透发胖,沉沉重重。他摸摸久未繁重劳动的膝盖,那里也细微僵硬作痛。
拗不过自家山猫,苏唯爬上它背,紧紧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轻轻问:“小林?”
一旁的小林抓了抓空空药篓翘出来的细竹条子,可怜巴巴望过去。
山猫瞥了小林一眼,不情不愿“呜”了一声。
小林随声远望,一团红焰应声从远处烧近,过处白色雪屑飞扬,潇洒凌厉。
一转眼已到几人近前,倏然刹住。
小林定睛一瞅,原来是一只火红大狐狸,耸着尖尖耳朵,侧着小脑袋,蹲坐在前,露出白胸。一双细长的茶色眼眸,定定盯着白大花。
“嗷呜~”
“叽叽。”
“嗷呜。”
“吱吱。”大狐狸甩甩好大一蓬火红尾巴毛,点点头。
大狐狸绕过白大花,打量苏唯一下,然后打量小林好几下,细长眼眸含着冻不上的水汽。
美……美人!不,是美狐狸啊!爱美人爱到走火入魔的小林哥目不转睛。
大狐狸猛朝着小林扑过来,叼着他衣角,一把将他甩上了自己脊背。
“嗷呜……”
小林还未坐稳,顿觉身下生风,耳边飒飒,急忙抓紧手下毛发,却是双温热毛茸茸耳朵,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虎一狐驮着苏林二人,朝着深山中去了。
“一会儿到了你不许再跟小夜生气,他好歹救了丁家娘子,给你赚到了银子。”
“嗷。”那银子他自己颠了一大半回去。
“再说小夜脾气本来就是怪些,说话难听些,偏偏是喜欢什么,就欺负什么,真欺负坏了,他就跟自己生气。”
“嗷。”怎不见他跟你说话难听一些些?
“又再说他身子一直不好,浪费了多少花花草草的性命,你跟他生气,也不该跟那些不容易的草药们生气……答应我就‘呜’一声。”
苏唯故意趴地更低更紧些,探了手去挠白大花脖子底下,反反复复,慢慢悠悠。
“……呜。”
白大花心想我是想说“哼”的。
苏唯将他圈地更紧些,听风从背上掠过,身下却强韧温暖。
虽眼不见物,但心中风光无限。
峭壁环围,山岩停雪,再远青空如洗。
转眼间已到月亮谷小潭边。
薄冰轻结,仍能闻冰下水响。
大狐狸没待小林反应过来,便狠狠将他甩到地上,扬长而去。
幸而地上积雪,小林哥的屁股才没遭大殃,倒是新衣服“咚”又沾了半身雪,心里直喊疼。
小林爬起来一看,脸热地恨不得学小雀儿,倒头扎回雪地里去。
远处积雪大青石上,阿竹穿着翠绿描金对襟小袄,坐在小板凳上,旁边一只大木桶。他右手里执着长长竹钓竿,挂了饵伸进不知怎的凿出的一个小冰洞里;左手捂着肚子,顾自笑地如片发颤叶子。
苏唯刚刚从白大虎背上稳稳妥妥下来,耸了耸耳朵,低低喊:“有鱼了。”
“哈?”
阿竹急忙顺着钓竿儿看去,果真那口小冰洞里,泛起阵阵涟漪。
匆匆忙忙乱乱收杆。
一尾饿急的青鱼儿在空中画个弧,死死含着饵打到犹在发愣的小林胸口。
“啊?”
“嗷呜!”
身形未变的大山猫情不自禁,弓身,跳脚,对着鱼儿扑将上去……
阿竹哈着气提了桶过来,站在苏唯面前,不理旁边解不开乱糟糟一人一鱼一山猫,说:“苏大夫好。今日里冷,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