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谢谢两位小哥,谢谢。”
梳着羊角朝天辫儿小姑娘抱着老头儿的腿,圆溜溜大眼好奇地看着自家爷爷,惦着手里面那枚小小的白东西,一抬手,用袖口上的补丁,抹了要冻住的半条鼻涕。
“拿来。”
满意地从小林怀里挑出只火红包金的糖葫芦,一边嚼了软塌塌的糯米纸,一边说,“本来嘛,老拐就是直来直去的肠胃……”
小林眼前一阵晕眩……也许,是他今儿早上起得太急。
没准儿,是早饭吃地太撑。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带着一只缺心眼儿的狐狸出来逛街。
“你刚刚,怎么那样做?”小林闷着头盯着脚尖儿,低低说。
“怎么了?心疼银子?”他轻轻“哼”了一声。“小气。”
“咔吱”金黄色糖衣破了大口子,“不错不错!你要不要尝一个?”
缺了一个山楂果的糖葫芦被递到小林面前。
小林张开嘴,“吭吭吭”赌气做了一排牙印儿记号。
酸……死个人啊!!
小林努力咯吱咯吱嚼着腮帮子里存着的山楂果,努力忍着酸出来的两泡泪。
“哈?”李言笑失笑,戳戳小林鼓鼓脸颊,“你怎么能小气到这地步……有什么舍不得的,这这这,这些都给你,你赶紧吐出来。”
小林手被占着,嘴也被占着,怒目而视,“呜呜呜呜”。
可惜做这姿势的……是他小林,怒不起来,反而可怜兮兮,秀气的眉眼打着结。
李言笑“哈哈”乐了,慢条斯理剥开糖炒栗子一颗,准准丢进嘴里。“不要就算了,你慢慢吃。”
小林费尽了气力,总算把酸山楂顺了下去,呼气吸气间还全是酸溜溜。
一天续着一天熬煮的老牛肉汤头,大铁勺敲一敲,就敲出滚滚热气。
和紧紧拴住鼻子的岁月沉香味儿。
大海碗。
劲道刚刚好的细面条儿,翠绿翠绿的小葱花,辣油几滴。私底下卧着荷包蛋一枚。
冬日里小面摊的长板凳,也照样儿能被填满,一个一个吃到好像仙人呵着白烟儿。
“你怎么能骗人?”小林闷闷吃了半天,终于抬起头来,问。
“我怎么骗人了?”李言笑不知所以,眨眨眼。
路过的小妇人大姑娘,都迅雷不及掩耳从小毛围脖儿里递了丛丛秋波出来,给那个吃面吃地满不在乎稀里哗啦照样风流倜傥的白衣公子。
“银子!”小林故意恶狠狠看他回去。
“诶?”李言笑侧了下头,“老板,再来一碗!”
“你拿树叶子变的,还是石头做的?”小林拿筷子狠狠戳着碗里面的一块儿牛肉片儿。
“……谁告诉你的?你家小大夫?”
“才不是。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小林咬断了嘴里的面条,“传说里也是这样讲的,小空山上的狐狸吹了树叶子变银子骗桂花糕吃。”
“……”
“哎呦!”后脑勺儿挨了一筷子尾巴,小林差点儿又飚出了泪花花,掉在油绿葱花上。“你打我做什么?”
“打你笨!”
“我……”小林从棉袄里费劲儿伸出自己的手指头,摸摸后脑勺儿。
“你哪只眼睛见到我用法术变银子了!”李言笑紧紧盯着可怜巴巴的小林。“你家大山猫还斩妖除魔赚银子呢,我就不能?”
小林把自己的小身子紧着往凳子边上缩。“那个……”
狐狸……狐狸要吃鸡……不,要吃人了……
李言笑突然朝小林伸了手过来,“过来,我给你揉揉。”细细长长的眼眸,似笑非笑,似恼非恼。
肌肤细细,眉眼深深,鼻子挺挺,嘴唇薄薄……小林哥最喜欢美人儿。
“不……不用。”小林缩啊缩,躲啊躲。
“咕咚。”
小林眼前的美人儿眨个眼儿,就升到天上去了……还有屁股好痛……
“哈哈哈!”李言笑矮下身子,一把将跌到凳子下面的小林拎了上来,“就说了你笨。”
裹得像颗馒头的小林用胳膊肘子蹭着紧紧靛蓝色棉衣,低了头从长长密密的刘海儿看出去,快见不着自己的黑棉鞋。
再往前见着的,是一片儿云彩一样白的衣摆,好像他都没在青石镇走鸡走鸭还走过泔水车的青石板上踏过一样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一步一步,慢吞吞,悠悠闲闲,也像天上一小片儿无用处的闲云。
这片不合时宜的小闲云飘到哪里,这青石街上的目光就聚到哪儿,看地他更摇曳,更是轻飘飘。
谁让人家是……美人呢……
可怜他小林哥,就委屈一回当个小跟班,也没咋样。
小林前,小林后,小林左,小林右。
小林你去买这个那个。小林你来看这个那个。
小林边走边想,哎,这懒洋洋的狐狸要讨回来的何止被他占过去的便宜,简直就是要叠了好几份儿地占回来。
不过……
除了吃喝玩乐,这狐狸能干什么?
做重活?可怜了那双细细白白的手。
读书算账?狐狸么……
斩妖除魔?他会不会先被血腥气熏倒?再说那只小巧玲珑的狐狸,不会先被吃了么?
还是……
小林脑子里突然勾勒出青青巷挂了灯的夜晚,钗环的轻响,和茉莉仁儿香粉的味道。
其实他就去过几次而已。天河轩的灯儿太亮,姐姐们的首饰太光艳,小林被照地头都不敢抬,紧紧贴在苏唯后面儿,捏着药箱子的手指头抖啊抖。
最后还……被捏了下屁股。
好痛……那时候的痛,和刚刚的重影儿在一起,小林的脸轰一下全红了。
“你,脸红什么?”
小林撞在暖融融一个人身上,回了神儿,听见他问。
“啊!”总不能说我猜啊,你肯定是在青青巷里面流连着卖个曲子词儿啊什么的讨生活的吧,再没准,还是个小白脸……“没,没什么啊。”
李言笑见他躲躲闪闪,小松鼠一样的眼神儿,滚来滚去。
“啪”又掏出自己不合时宜的扇子,顶在小林的下巴上,居高临下盯着他,勾起嘴角。
“我猜猜。是在想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个紫衣小丫头?”
“哈?”小林一片迷茫。
“要不,就是怕我回去路上吃了你?”
“没……”
“还是……在想刚刚误会了我,要怎样补偿?”
“我……”
吻,轻轻落。
掉在脸颊上,如雪化。
小林却似被点燃,整个脸颊烧起来。他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巴,盯着眼前窃笑的狐狸。
“好了,我原谅你。”
小林腾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颊,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哎呀,我的花生糖!”李言笑低低叫。
“糖,糖什么……”小林呆呆。
“人啊,还真是可亲不可爱。”
李言笑捡了地上的东西,揽进自己袖口。
“呼啦”挥一挥,便轻轻巧巧不知道就隐到哪里去了。
“回家。”他去拿小林怀里的东西,可小林抱地死紧,好似抱着松果的松鼠,要跟着松果同归于尽。
“那个……”小林定在原地。
李言笑看看天色,看看小林使劲儿垂下的眼睛,长长密密的眼睫毛,“好吧,就带你去看看,狐狸要怎样赚钱,哈哈。”
说着,转身,已是红衣。
如烈焰,要焚尽降落的黑夜。
第二十四章
“都还没回来?”
苏唯坐在书案后面,左手斜斜支住下巴,右手里蜷着只小小的鸟儿。
苏唯用手指摩挲着鸟羽,轻飘地似乎笼住烛焰,百无聊赖问它。
鸟儿不搭理他,把头埋在他手心埋得更深些。
苏唯稍稍有些失望,所以又轻轻叹气。
“好吃!”苏唯故意用拇指戳戳鸟儿的胸腹,又低低笑了,“这会儿是懒做。山猫,狐狸,就连小鸟儿,果然都一点儿不差的性子。”
苏唯寻思起了小雀儿初来乍到的那晚上,“咔嘣咔嘣”没时闲儿嗑的干葵花籽,皮儿没准差点儿把它自己给淹了。
“来,小六,叫一个。”小白公子将它从一堆瓜子里面刨出来,攥着摆进苏唯手心里,邀功请赏,“这小雀儿没成精,还会说人话,陪着你不闷。”
“山上捉的?”苏唯问。
“不是,十两。”
“十两什么?”
“银子……”
苏唯手一紧,小雀儿差点儿被挤碎了骨头翻白眼儿。
那个……
苏唯只是有点儿寂寞。
小小的寂寞早被白大花放进了眼睛里面,沉沉压在心上。
小花天天不着家,跟着二丫……瓜田李下,缠绵悱恻。小林么,李言笑一句话,一个笑,乖乖借走。
他,小白公子……
于是便想起了这鸟儿。
路过双龙镇青石板街的外地商旅,拎着一排金灿灿的笼子,每只笼子里面都住着一只小鸟儿,一双双豆子一样的黑眼睛闪着光。
不叽叽喳喳,只是见着了人走到面前,侧了小脑袋突然横蹦出一句“久仰久仰”。
小白公子觉得这些总比小空山里面那些笨雀儿见过些大世面,当机立断掏了腰包,兴高采烈送给苏唯。
于是苏唯那时候嫌了他乱花银子,也嫌自己……压不住的心花怒放,也没时间没心力管他伸过来解救小鸟儿的手指,滑啊滑就滑到了自己的手背下面,与他一起托着小小的鸟儿。
苏唯手背上好像还有那天温热干燥的手心,搁在下面。
捏着手心十两银子和一颗真心的分量,顿时觉得什么都值得,心眼里起起伏伏的,全是满足感。
二丫从窗户边拱进颗毛头来,想找小花,却见着苏家的小大夫一个人正傻呵呵冲着虚空笑了一下。
小林的心眼里,装的却是满满不安。
他努力撵在李言笑那片儿红色的衣裳角后面,生怕一眨眼就被甩丢。
小林望着那背影,心眼儿里面突然痒痒,莫名其妙就被红色的衣裳角系住了视线,怎么着都不能移开,好像早就被系到那里了一样。
那个……叫月亮老人的仙人,是不是就用的这样的红,纺了线织了张大网将全天下的痴男怨女全部网进去。
他小林已经十六啦,早早晚晚,会不会也要跳进这张网里面走一遭。
小林的心“突”地狠狠一跳。
大概,也许,没准。因为这个美人儿,太对他那浅薄的小胃口。
李言笑行如风动,小林不知不觉如影随形,一红一蓝两个身影转眼间陷入青青巷的夜之河。
一曲望断春,一位抱着琵琶的绿衣女子。
四周觥筹交错间,弦按下,眸抬起。
前者美的是幽怨自伤,后者美的是神韵无双。
小林看看眯着眼睛掌着把扇子敲着下巴的红衣服俊公子,看看好似一潭清澈碧潭水的姑娘,看看甜腻腻香气里面飘来荡去的秋波。
小林闭了闭眼,想,这里果真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他捏了捏衣襟里面的钱袋,恨不得跳起来,掂掂轻重,够不够他出门。
“那个……”小林轻轻抻下李言笑衣角。
“什么?”李言笑好不容易回过身来,看他。
小林在圆凳子上扭扭捏捏,终于说:“我先回去了。”
“怎么?”李言笑低笑,继而一双桃花眼睛,全神贯注盯着小林,“不喜欢?小林公子不是最喜欢美人儿么?怎么这个样子……倒跟你家大山猫有些相似,哈哈。”
“山猫?小白公子?”小林不知所以。
这时候刚刚弹琵琶的女子早就放空了琵琶,轻轻走来,腰肢如春日里细柳摆荡。
“公子。”女子随手端起桌上琉璃酒杯,盈盈脉脉敬上去的,却为自己的相思。
小林小小的心里一阵拥堵酸软——原来,他还是没有猜错么?偷眼向一边被美人挑中的李言笑看去。
李言笑则一反风流,饮酒,微颔首。
女子似乎得了默许,径自缠了上去,一层层绿纱摆荡,一层层淹了红衣,藕节一样的圆润白臂从衣袖中滑出,勾了李言笑的脖子。
哀怨之色尽歇,妩媚顿生。
小林看着缠绵到一起的红绿二色,闻着四下里越来越浓的脂粉香气,一时间整个儿人全有些迷离恍惚。
这……这,怎么能这样!
“李言笑!”
“咣!”
小林捂着自己的嘴巴,手心痛得酥酥麻麻,却也顾不得了。他低着头,浑身找着刚刚那哪里来的大胆子……
他竟然拍了桌子。
他还拍碎了桌子弄倒了桌子上面二十两银子一壶的老泉酿。
他还……他还坏了李言笑李狐狸的好事。
小林从手上面看李言笑,看他也正看过来,匆忙忙心虚收了视线。
“我……我走了!”小林从来没觉得这里这么可怕,这里明明有那么多美人的。
小林都不敢去想自己有多狼狈,全……全是因为他赔不起那酒那桌子吧。
“那,在下也告辞。”李言笑轻轻说。
地上的酒气蒸起来,盘盘绕绕真的熏人欲醉。
绿衣呵气如兰,吹着他的耳朵,“你不想见到的人,都走了。”
李言笑一震身子,将缠在身上的人拉下抱在怀中,看着她的眼睛。
“你早知道,我从来不与妖精做生意。”
绿衣仍旧锁在他身上,满身绿色丝缎如作茧般缚住他身体,越收越紧。
李言笑并不急于反抗,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睛,紧紧盯着小林离去的方向,“再说,并不是我不想见他,是他不想见我……”他稍稍垂头,“哼”一声勾起唇角,“他连记得我都不愿,何谈见或不见?枉费了小白带着伤,还在那小大夫身边腻腻歪歪。”
“所以……何必浪费这春宵一刻,价值千金?”
李言笑缠住绿衣的妩媚眼波,眨眨眼,“哈,你想要的千金,不过是这颗心吧?”
绿衣但笑不答,周围的气息却波动地厉害,一时间亭台楼阁,轻声浪语,连带烛火酒香,皆浮动不稳,模糊的很,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
李言笑深吸口气,闭闭眼,再睁开。“可惜这心是他给我的,绝不能轻易转交了别人。就是要还,也要还给他。”
绿衣一愣怔,便耳闻丝帛断裂声刺耳,一阵刺痛袭来。
好像昙花开谢间,便是两种生死态度。
夜儿深,林儿静,西北风钻进脖领里,小林生生打了个寒战。
都怪那风流狐狸,明明说好带他去见大世面,结果倒将他晾在一边,自去寻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