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尾与影儿,皆如轻烟升腾。
墙上挂画也被强力扯成纸片,如落花埋土,全无影踪。
小林仍旧捂着自己的胸口,又分出手来敲敲自己的脑袋,要将自己从梦里面敲醒。
他正出神间,已被李言笑扯进怀里面,风声过耳。
再抬头时,已是来时那条小小野路,伸到天边卷起淡淡的白。
挂一两颗稀疏的星。
小林狠狠地发着抖。
李言笑小心翼翼摸摸他头,摸摸他脸颊,再摸摸他胸口。
“别……别摸。”小林被摸回了神,一张小脸霎时间红地要命。“痒……”
李言笑奇奇怪怪打量他,“你……没想起什么?”
小林眨眨眼,不敢看他殷切目光,“没……”
李言笑反而舒了一口气。
小林扁扁嘴,却有些介意,“我,那个,以前……还有那颗珠子……”
“这颗灵珠子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被我硬抢了这么些年。”李言笑半真半假,不以为意,“现在还给你。至于上辈子的事情,记得记不得又有什么用,相思在怀,可比什么都重要。”
黎明的风卷起他飞扬长发,宽大红衣,细长眼眸流光飞转。
美……美人,小林揣揣自己的袖筒子,脸呼啦又红了,唯唯诺诺就要醉了。
硬拉回了思绪,小林问,“那个,陶公子……”
“那时候谁说要超度他的?”李言笑稍稍黯然,继而便收了惆怅,“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呢,是自己超度了自己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李言笑揉了揉小林的头发,抬起他小下巴,“你我他不管是人是妖是狐是鬼,终于脱不了红尘,也脱不了心之所向。小陶定是化作风雨,也要跟那陶瑾如影随形吧。罢了罢了。你我不如同看流光飞去,珍惜身边赏心乐事,把他想做而不得的事情做了。”
小林看他潇洒不羁的神态言语,不禁又有些愣怔。
长睫低垂,侧脸弧线柔润,出神时专注认真,浑然忘我,但眉眼间总有一两丝惆怅,挥之不去。
天真,单纯,干净,直来直往的心肺,如蚌中隐白珠,光华内敛。
“林晓……”李言笑一时间心动,低低喊出声来。
“什么?”
“没什么。”李言笑望着小林,那小心翼翼看过来的眼睛,那人何尝用这样认认真真唯唯诺诺的神色打量过自己呢?
李言笑凑到小林的小脸颊旁边儿,咬着他耳朵说,“你可还答应着我一件事情呢?”
“哈?”
“我本来做的是陶公子的生意,拿的是陶府上的钱,可现在真是身无分文了。再说,你要帮我寻东西,寻到之前,可不能离了我。对了,再告诉你一件坏事情。”
“什……什么?”小林离他远一些。
“那颗白珠子虽是你的,但吸足了我李言笑的真气,算是世间灵药。长生不老,包治百病。你呢吞了它,自然要付!钱!给!我!”李言笑望着天边掀起一角的霞光,淡淡说。
管他是谁,他想给眼前这个人上枷落锁,再不让他逃走一时一刻。
小林自然被惊得目瞪口呆。
两个人默默向着越来越亮的地方走去。
“我……我愿意,”小林突然拉住李言笑的袖子角,目光灼灼看着他,“养你一辈子。”
李言笑又是一怔,似乎在他脸上又瞧出什么。小林赶忙将头垂了下去,化成了软塌塌的样子,低低念叨“我……我……”
李言笑抿起唇角,却把红色袖口递到脸颊上,“哈哈”笑起来。
阳光多刺眼,却又下了几滴雨下来。
不过为了这个人,又有何不可。
“笨蛋!”
李言笑伸出手去,拎了拎小林的后颈子,“饿了。回去多给我盛几碗饭。哈,我记得青石街新开了家裁缝铺子,有几匹绛紫色的丝绸很是合适做衣裳呢。”
“李言笑!”
“嗯?”
“你!你……”小林憋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又扯紧了李言笑,死死跟着他,“等我回
家取些银钱……”
李言笑又暗暗笑了。这回会心会意,死心塌地。
直到很久之后,小林才知道原来自己永远是个呆瓜。
其实说李言笑李狐狸失了主顾,成了无业游狐。
那全是瞎掰!
至于他做的什么生意呢?
跟小林的师傅一个样,卖卖药而已。
至于卖给谁,只有青青巷的姑娘知道了。
第二十八章
是小林发现插在小院子门扉上那一封书信的。
雪白雪白的信皮,远远看去,仿佛一只白色的幼鸟,一动不动别着腿在上面啁啾。
凉风一过,就颤一下,偏偏不掉下来。
小林知道小白公子已经送了他家小苏大夫一只小鸟,树棕色绒乎乎花里胡哨的雀小六。
乱蓬蓬羽毛,总如晨起,四处挓挲。
小林不知道为啥,小白公子挑了这么只小鸟儿,随随便便扔进小空山里,转眼儿就找不见了。
得亏他家小苏大夫看不见,好糊弄……哼!
当然小林从不承认,这是因为雀小六的脾气比它身子还大。
小林深深觉得,在雀小六漆黑的小豆眼里面,这个小院子里面确切的高低左右是这样的——
最高处自然是人,温文没脾气的小苏大夫,每天早晚一把豆一把瓜子儿地侍候着。
然后是一虎一狐,白森森的獠牙一亮,雀小六还是有与生俱来的危机感。就连小花,它都戒备森严。
再说一到晚上,白大花也喜欢没事儿把着它,放在大爪子底下揉搓会儿,揉地飞起掉下几根儿绒毛儿来,逼着跟着他学会了叫“苏唯苏唯苏唯”才罢。
至于小林自己……
他哪里知道,他就是想摸摸雀小六,又觉得手感着实不错,所以才学着白大花揉捏了几下而已。
反正深茶色黑乎乎的一小团,弄掉几根羽儿毛儿也看不出来。
雀小六似乎委屈地很,“叽”一声飞起来,站在他本来就不挺的鼻子上,差点儿摔倒。
然后真真正正气急了,扑闪了翅膀,冲着他眉毛就是一下。
“呆瓜!”雀小六得意洋洋地站到苏唯手心里面,朝着小林叫。
小白公子和李言笑都没忍住,一口山楂茶就喷了出来,“诶,这个学的真快,今儿下午我才教!”
小林从此跟虫子鸟儿一类结下了梁子,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仇视。
他三步并作两步,想把门扉上那只小鸟儿赶走。
小林盘算了下,嗨,这只看起来总算洁净老实没脾气,一看就比他还好欺负,再不济送给苏先生,替了那只嚣张的小雀儿。
结果就是薄薄一封信,而已。
苏唯坐在案子前,支着下巴,指尖捏着那信,摩挲了又摩挲,想了又想。
谁会给他写信呢?明摆着知道他看不到嘛!
再说,这纸。
多好的纸,恰到好处的匀净细腻,若有若无一股秋仙藤味道。
不香不涩,冷冷清清的气味儿。
他认识用秋仙藤造纸的友朋么?
他只知道那藤爬在格外高的山崖上,连着云雾,每日里牵着霞光来去。
所以有云雨雪那股闲散冷淡的味道。
苏唯指尖顿顿,继而摇摇头。
他举起手来,将那信封摇了摇,全无声息。没有声音的信让苏唯犯了难。
小林说,信封上清清楚楚写了,一定要收信的人亲自打开看了。
所以苏唯根本不知道写了什么,让他怎么回信呢?
小白公子正巧收了个小妖回来,百无聊赖歪在椅子上,对着茶盏看自己倒影儿。
挑起眉,放下来,挑起,放下。
想甩一甩尾巴,于是就任它化了出来,甩了一甩,差点儿挂翻了一边儿的金鱼茶壶,赶忙收回来。
看一会儿倒影儿,看看苏唯,看看苏唯手上的信。
看见苏唯摇头。
这是谁来的信呢?
小白公子在心里掰着爪子过了一遍。
他可不知道苏唯苏小大夫除了这院子鸡鸡鸭鸭和小林还有什么贴心的朋友,当然那些看了病拿了药后来过来千恩万谢的不能作数。
小白公子想啊想,将扇子递进嘴里咬了又咬。
苏唯叹一口气,他也叹一口。一口一口连起来两个人都能腾云驾雾。
突然间,福至心灵,小白公子只觉得心眼子里排山倒海,连帽子里面的耳朵都“蹭”一下化出来了。
前一晚,李言笑那只狐狸说什么来着?
满身香花味儿,浓郁地像从花海里面捞出来的李言笑,叽叽咕咕来咬他耳朵。
本来就要被他一把推开了,要不,一连串儿喷嚏就结结实实打到他身上了。
“你家苏唯小大夫……”
李言笑被一把扯了回来。
“说!”小白公子捏着鼻子,将李言笑提到门槛,半扔不扔。
“切~你不想知道青青巷的姐儿们是怎么念叨你家小大夫的?那可是天河轩的红人哦!”李言笑狠狠地念重了那个“红”。“又干净又知书达理,还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小白公子的脸重重地青了一下。“还有?”
“总之呢,虽然眼睛看不见有些可惜,可是夫君的上上之选。”李言笑缩了缩脖子,大声地吆喝,“小林,呆瓜,跟我去买山楂糕!”
小林慢吞吞傻乎乎应了声,晃了出来,被李言笑提了后领,“刷”一溜烟儿不见了。
剩下小白公子,一张脸青上加青。
莫不是……情,情书?
难道,是那个上回来瞧病的银杏姑娘,明明就趁他不注意,反手摸了一下他家小大夫。
还是,上上回来送诊金的兰儿小丫头,直直看着苏唯看的看不见的他,都垂了头。
最最可能,是那个动不动酒登堂入室,洗衣做饭的妙妙姐!
绣得一手好女红,烧的一手好菜,通的古来人的诗,晓得今日里坊间唱的火的词。
最最重要,将小苏大夫那个挑拣甜点的胃,驯服地服服帖帖。
每次一来,莫不是鼻子跟着妙妙姐一双灵巧白皙的手,来来去去,上下左右。
小白公子迅雷不及掩耳间,在心里掂了一杆秤,反反复复称了称。
越称越不放心。
“蹭”一下站起来,放轻了缓缓步到苏唯背后,拿眼去瞥那未开封的信。
字迹纤瘦飘逸,有几分硬骨,好似不是个女子的手笔。
小白公子耳朵得意动动。
苏唯将信封翻了个过儿。
莹白柔润的纸背,阴印着几朵并排开的小花。
明明就是娘里娘气……
小白公子磨了磨牙,尾巴使劲儿甩了甩。
“白……大花?”苏唯似乎听见他磨牙,微微侧了头问。
小白公子犹犹豫豫“嗯”了声,忍了半天忍不住,问:“谁写来的信?”
苏唯一头雾水,摇摇头:“不知道。”
小白公子看他迷茫茫的样子,“呼啦”扑到他背上,闻着他耳畔脖子。
苏唯身上浓浓涩涩的草药气,比那变化多端的花香舒服安逸多了。
“我来念给你!”
小白公子心念电转,措手不及抢了苏唯手中的信,死死握了。
白大花又磨了磨牙。
哼,要真是肉麻兮兮的情书,他便一口当肉吞了,磨碎了,再也不让苏唯见着。
“那个……”苏唯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刺啦”一声。
一根儿天青色的羽毛轻飘飘飞了出来。
轻飘飘飞来飞去划着弧,好似来回飞舞拨弦的柳琴拨片儿,挣扎了半天才落到地上。
晚霞从窗户缝里面挤进来,照地那淡淡的青围了一圈糖色。
“什么?”苏唯问。
小白公子淡金色的眼瞳中划过一丝寡淡的青影,呆了,“青……羽。”
第二十九章
冬至那天,冬早就乐颠颠冷兮兮地跑过来了。
苏唯想上了大白菜的饺子,早上就吩咐小白公子剁肉馅。
“当当当当”菜刀敲在案板上,又稳又准。
白大花力气大,劲道猛,得物尽其用。
“扑扑扑扑”药罐子里面热闹地熬着。
一下一下规规矩矩,也不是那么闹心,好像望月楼唱评弹时一下一下冒出来的小鼓。
龙女和樵夫私奔啦,大户人家刚进门的小婆娘跟婆婆杠上斗来斗去嘴啦,还是九天凤鸟下了九个蛋,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掉到地上碎了蹦出些俊俏的男子女子,开枝散叶长出了一段段传说。
人文初始家长里短江湖传奇。
和着悠扬婉转的曲调,消磨了一碗又一碗的茶汤和岁月。
苏唯打着拍子,听着听着差点儿趴在案上睡着。
“请问……”
苏唯一激灵,醒了。生意上门!
“那个,小空山的小白公子是借住在这里么?”
苏唯刚刚站起来,摆好了温若春风化了夏雨的笑脸,就顿住了。
这回,还是找他家大山猫的?
前一阵就莫名其妙收了一封信,上好的信封子,空荡荡的信瓤子,平白飘了根羽毛出来。
苏唯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他家山猫低低念了句:“青……羽。”
“什么?”
后来不管苏唯怎么问,小白公子就成了河底宝贝着自己珍珠的蚌壳子,再也不张口了。
苏唯好奇心本来就不那么浓重,轻轻易易也就不再提,自己去逗鸟。
偏偏大山猫以为他生了气,半晌滚进他怀里来。
苏唯一伸手,那边就有圆滚滚的耳朵让他摸了摸。
苏唯就更没放在心上了。肯定是小空山上哪家的山精寄错了信,偏偏他家山猫还认识。
这回,苏唯只好如实点点头。“是啊,正剁馅儿呢。”
“当当当当。”
问他的人应该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吧,略带着青涩的嗓音,乘着溜进屋里来的霜雪清气,却婉转动听,说不出地柔润迷人。
“哈?”
就连疑问起来的语气,都好像小空山深处的笛鸟的歌声。
传说小雄笛鸟们每年九月都会站在孔雀枝上面,用婉转清扬的歌喉,织一张魅惑的网,网住心仪的小雌。樵夫啊猎户啊都说那样的歌声如同最清澈的泉水,击打在卵石上。不过真正看到笛鸟样子的,却从来一个都没有。
“当当当当。”山猫还在剁馅儿。
“是要包饺子,还是包包子?”
“饺子。今天可是冬至呀。”苏唯没想到少年会问这个,雀小六在他肩上跳了跳,然后往他头发
后面钻钻,“要留下来吃饺子么?”他不由自主就问了出来。
“那怎么好意思呢?”少年犹疑不定地说,“不过好久没有吃到了啊,以前这个时候,都在睡觉呢……对了,这是我家主人让捎给白公子的东西。”
“当当当当。”
苏唯沉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地吐出来,“大花,有人找!”
“当当当当”终于停了。
撸着袖子的小白公子掀了棉门帘从熬药的堂屋里面走出来,带出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