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林轻叫,发现小狐狸的毛耳朵抖了抖,赶紧住了嘴。
小林刚刚没有睡死,小林做梦了,做常常做的梦。
小林梦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狐狸,抱着爪子,蹲在一株半个拳头大的蘑菇前面。
一颗斑两颗斑三颗斑,狐狸耐心仔细地数着蘑菇裙子上面的漂亮斑点。
四周围全是清凉湿润的气息,大岩石上面都凝了水,互相汇成一条线,淌下来。
阳光穿叶而过,将狐狸和蘑菇圈出一个毛茸茸的小光圈。这是……小空山吧?
“啪嗒”小林一激灵。
一滴残留下的雨水,压弯了树叶子,掉了下来,砸在狐狸的鼻子上。
狐狸一愣,眨眨黑漆漆的眼睛,接着伸出舌头,努力舔了舔自己的鼻尖。
接着,使劲儿甩了甩头。
终于,忍不住的小狐狸冲着漂亮蘑菇磨了磨牙,就要扑上去。
“慢着!”
小林不由自主就跑起来了,飞扬的雪白衣襟,忙乱间打到鼻尖眼前的银白色发带。是他么?
伸出手去,捏着小红狐狸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一蓬红毛上面修长干净的手指,是他么?
“你娘没有教过你,越漂亮的蘑菇,越不能吃?”那把低沉温润的嗓音,是他么?
小林想皱细眉,嘴角儿却翘了起来。
小红狐狸惶恐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然后……毫不留情挣扎起来。
“哎呦!”小林看向自己的手背,一道小小的抓痕,泛着细细的血线。
挣扎到地上的红狐狸,呆呆坐着,仰着头看着小林。
小空山……又向来是这样危机四伏的么??
“你啊……”小林不由自主再动作,这回是伸了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背。火烧一样颜色的后背,细细小小的身体,却顺滑腻手。“让我如何放心地下,要不这样,我带你去吃桂花糕,花生糖,你可要跟我一辈子,时时刻刻苦能让我摸摸抱抱呀,哈哈!”
桂花糕……桂花糕……
小林咽了咽口水。小狐狸走还是没跟他走呢?他早就不记得了,只觉得一阵肚饿。
再说,哪有山里面的狐狸那样笨的,三言两语,就能被骗下山。
小林挺了挺腰,顺手呼喇了一下狐狸李言笑,只觉得那触感似乎极为熟悉,刚刚梦中残留在手心中一样。
小林不做他想,抬头看看四周,还是刚刚那一桌一窗,一画挂在墙上。
只不过……画里面的人竟然没有了!!
小林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开的如同红烟赤云般的梅花依旧,只不过树下人似乎躲到梅树后,又或者走远了,只余空荡荡一片。
“怎么会?”他不自禁自言自语。
“天天在这里闷着,总有待腻的时候吧。”
“嗯?”小林刹那间觉得身上一重,却是身上重新躺了个俊俏公子。
不是李言笑又是谁?
“那个,你到底是什么颜色,还会变来变去?”小林问。
“变色?”李言笑动也不动,继续压着小林,“若我说,这才是我的本色呢?”
小林愣怔,漫不经心道:“你刚刚那颜色,可像我梦里面常常遇见的呢。”
“什么!”李言笑翻身坐起,死死盯着小林,“你梦见些什么?”。
“红狐……狐狸啊!”小林见他脸色仍旧苍白疲惫,眼睛光芒却似被点燃,灼灼逼人。不禁向后缩了一缩。“蘑菇,狐狸,还有桂花糕……许是天天在小空山里面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
李言笑听他言语间轻松,却垂了头,低低叹口气。脸色更白了几分。
第二十七章
听他叹气,小林不知不觉心一颤,又有难言的无尽酸楚涌上来。
他本是能言善笑,如此的伤心样子,何尝应有呢?
小林喜欢美人儿,喜笑颜开者尤甚。见了那倾国倾城的颜色,定是会心儿大动,鼓噪不已,比往
日还会察言观色,低眉顺眼。
但,这时候,小小的小林却对着那个,垂了眼黯然了几分颜色的李言笑……心跟被拧了一样。
“你……怎么了?”小林咬着下唇,可犹犹豫豫终是问了出来。“谁欺负了你,我去给你出气。
你丢了什么,我去给你寻回来。”
小林想做点儿什么,换得眼前美人儿清浅一笑。
被叫呆瓜,被指使地如同失了方向的幼雀也无所谓,但凡他要什么,小林暗暗想,出生入死跋山
涉水也要给他找来。
但终是手足无措。愣怔间死死握了李言笑红色的宽袍袖口,焦急望着他。
哪知李言笑果真“扑哧”一笑,“我丢的,可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小林眨了下眼睛,“哈?”
他没有师傅的才学,没有小白公子的法术,也没有田扑满田老板的财大气粗,更没有周大虎周镖
师的硬底子功夫。
小鸡小鸭的下蛋功夫没有。小花二丫的捉鼠上树功夫没有。姐姐妹妹换着花样做点心绣枕头的功
夫没有。
至于跟他家苏小大夫背的药方儿,记的药名,认的草药,全都是混个脸熟……
小林只有小林自己而已。
小林狠狠吸口气,狠狠绞着李言笑的袖子口。“你说到做到!”
小林鼓着自己的底气,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桂花糕,花生糖,都可以。”他家先生都能养山猫
,他养只比山猫小了不知多少倍的狐狸,应当,应当不在话下吧……
大不了,他小林晚睡早起,多瞄两三眼医书,少瞅一两则传奇,往后任那只狐狸逗来逗去,也不
跟他真生气闹别扭。
“当真?”
小林使劲儿点点头,“当真。”
“你当真忘记我?”李言笑乍然问。“我要的……不过是你一段记忆。”
小林一愣,电光石火间扒拉了一下自己短短前半辈子,全无蛛丝马迹。
满心里混混沌沌,好似结了一张灰蒙蒙的大雾,只有刚刚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抱着爪子呆呆坐在
中央。
满眼里都是雾蒙蒙的水汽。
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我们……曾相识么?”
李言笑将他的手挣开,虎视眈眈盯着他。
小林手里空荡荡的,只好自己绞着自己的手指,小媳妇样子低低问:“那个……是不是我上辈子
,朝你借了好多好多银子……”
“呆瓜!”
李言笑似乎更是气恼,俊俏的眉头全皱了起来。
他一把将小林拽过来,“早说了,你欠我良多,哪是银子就能还?”
小林瞪大了眼,来不及看清面前的美人面,嘴唇上便结结实实一痛。
流……流血了吧,美人儿太凶猛,太……热情了吧。小林想,都怪他说了不知深浅的话。
月亮光远远近近照过来,给两个人涂了一身白糖霜。
“你欠他的不过是生生世世罢了。”
冷冷清清的声音划开了静谧凝滞的气氛,小林顿时觉得四周寒气四溢,霜雪味道浓重,不自禁往
李言笑怀里窝了窝。
他凝神看去,不知何时陶璋已然去而复返,站在月色里,无喜无悲,静如玉雕。
但,若说走前因了那狐珠他带了几分活气,此时,却是全部凝住了。
仍旧是身如柳,色若月,偏偏满面死气沉沉,说这话时又咬牙切齿。
小林突然反应过来,急急向着墙上那幅人画儿看去。
空余红梅花儿,琉璃世界,寂静肃然,无人赏。
“阿瑾终还是走了。”他似乎自言自语,“正月十五,双龙镇的大喜事又添了一桩。从此美人在
怀,依他才学,跻身琼林指日可待。人生乐事,我也全还了他吧……多少年,我锁了他这最后一线灵魄,终还是没有什么用。什么生生世世,李言笑你只认世间的南墙,未免太痴傻了。我呢,何尝不是头破血流,哈。”
阿瑾?陶瑾?
莫不是城南酸陶窑家的三公子。
这个少爷在双龙镇上左右也是个人物.
就算小时候生过一场传说中惊天动地的大病,时不时总有些痴痴傻傻,却总有股天然风流。
每年双龙镇七夕灯会,挂在月老庙前最精致招人眼那一盏,定是这位小少爷的笔墨。
每年双龙镇中秋灯会,最让大大小小的姑娘流连忘返的,定是这位小少爷的笑靥。
每年双龙镇元宵灯会,酸书生们相聚把酒吟雪赏梅推为魁首的,也定是这位小少爷的三言两语。
这样一位妙公子,不可能不在青青巷姑娘们蜿蜒绵长的八卦小河里猛打上一个旋。再隐隐约约千
百遍传到了苏唯和小林的耳朵里面。
这么一来,小林恍然间,觉得那墙上挂画,如云蒸霞蔚的瘦骨梅树似乎熟得很……
不就是被心逸阁胖老板供在最中间那一副一个样子么?
陶瑾一手绝妙丹青,向来千金难求。
高高挂着的画轴,方寸间便展开万里风景,风骨卓然。
白雪地里红梅如火焚,烈烈灼人眼目。
碧云天上层云如浪卷,吞尽九霄天际。
瘦骨梅树下,影影绰绰并排立着二人,却虚如轻烟。
小林就算欣赏不了其中真味,却也觉得着实撼人心魄。
胖老板深深吸一口鼻烟儿,数着指头摇着头:“这画儿虽美,却也不过三四张。陶家的公子,非得疯癫痴傻时候,才能画出这般好画来。清清楚楚时候,用笔虽工,却落了俗套啦。”
当时的小林只是唯唯诺诺点了点头,揣好了帮他家小大夫卖好的银子。
这时候他从李言笑怀里面挣出来,轻轻叹息,“莫不是……鼎鼎大名的陶瑾陶三公子?”
陶璋愣了一愣,答:“正是舍弟。”
“你便是去找他?”小林满头雾水更重,陶家的大公子是双龙镇上风生水起的生意人,只有陶二公子,除了是与那三公子一卵相生,便从未听人提起过。
“正是。”陶璋闭一闭眼,“月圆为约,把酒言欢。此后的约,是不必再赴了……”
“为……为何?”他记得陶璋说做鬼做的索然无味,却不能归去,怕是就为这月下之约?
“从此那人身边,佳偶美眷,再以后儿孙绕膝,我还有何好放不下?自他病好,我许他月圆相见,已十多年,给他留下一个月圆成痴的名声,我也累了。”陶璋轻轻说。“李言笑,再让我尝一口这酒的滋味吧。从此真的阴阳两隔,我过桥去。”
李言笑震了震,问:“小陶,你真不后悔?”
陶璋大袖笼起桌上酒壶,将余下酒液尽数斜进口中。“若你问,多年前我一命换他一生,我从未后悔。现在,自是更加无怨无悔。只是,早知道我永远等不来他罢了。”
两三滴水,凝在颊上,月亮下微微闪光。
不知是溅出来的酒,还是收不回去的泪。
犹记得,青杏仍酸,阿瑾爬在他背上,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璋”,直叫到他皱眉头。
一凶他,他便学会泪眼涟涟,可怜兮兮,拖着鼻涕抱他脖子叫着“哥哥”。
再往后,烛影下,未尽的功课摊在桌上,他脸上抹了几条墨迹,阿瑾远远无赖央求地叫着“阿璋,过来陪我睡,我一个人睡不好。”
第二天先生瞪着眼睛叫他要罚手板子,阿瑾理直气壮去接了,手心变得通红冒烟。
再往后,病榻前,他握了那只烫得如日下热沙的手,却换来那人轻巧艰难一笑,“阿璋,今晚
我不陪你睡,你老爱卷我被子。”
再往后,月圆夜,大病初愈的阿瑾抱着他,恶狠狠地撒娇耍赖,眼眸如星,鼻涕横流:“阿璋,我一醒,你就不要我了。你再不回来,我连自己都不想要了。”
他心里酸痛,也恶狠狠揉他头发威胁,“以后每逢月圆夜哥哥定会回来陪你,可别告诉了别人,这是秘密。”
暖香帐中,他问,“阿璋,你怎么身上这么凉,是不是冷的?阿璋,你刚刚怎么不吃蜜饯,那可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他铺开生宣,笔落花开,意气风发地笑,“阿璋,这一树红花,还不能暖了你?待我再添几笔,将你我都画了进去。”
花开人笑,他仰着一张慢慢有了棱角的俊俏颜面,问:“阿璋,你什么时候回来,能与我常相伴,不再让我每每月夜无眠?”
他从不问,白日里阿璋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何不回来。
也从不提起家里草草起的那座新坟。
就算别人说他痴痴傻傻,常常对月空笑。
再然后,阿瑾揽着他腰,突然腻腻歪歪说:“阿璋,下个月我要成亲。阿璋,你回来喝杯喜酒还是不来?”他仍旧那样看他,无赖狡黠,如幼时从未改变。
青杏仍酸,却是酸中带涩,涩中含苦。
陶璋却从未后悔,他为了留住那颠倒众生的笑靥,舍生忘死也是不在乎的。
什么样的陶瑾,在他心里从来都是万金不换。
“我愿化清风,长随君左右。白衣青衫摇,我手拂君腰。
我愿为细雨,长润君左右。春来杨柳湿,我泪洗相思。
我愿做君镜,长望君左右。画眉缱绻隙,能使偶相忆?
我愿成君影,长伴君左右。随日取短长,但使君不弃。”
陶璋站在原地,默默低念,眉梢眼角,隐隐带着诀别之意,看的小林一阵心寒,竟然想去捂上李言笑的眼。
“只盼从今晚后,仍旧常相伴莫相忘。”
他噙着这句话,却使小林呆了。
长相思还是长相忘?
即使那千千百百豪气干云的江湖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小林虽胆小,却是地地道道俗人一个。任他雨打风吹,辜负了美人儿,才是头件错事。
他拿眼去偷瞄李言笑,还不放心,干脆将李言笑的胳膊收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陶璋长身而立,片刻不犹豫将手向自己的胸口掏去。
小林死死屏住呼吸,大大地喊了一声,“不要!”随后全身发紧,小兽般颤抖了起来。
陶璋稍稍踉跄,手心展开,原来是刚刚李言笑给他的那颗晶莹珠子,宝宝光流转。
只眨眼间,方才风神如玉的翩翩公子,便如小林初见他时那般模糊了。
“李言笑,陶家窑后面我埋的那些酒,以后全都归了你。那年月也幸亏遇见你,明知道喝不出味道,偏偏风雪中去抢了你御寒的酒。哈哈,是你我的缘,也是我与阿瑾的缘啊。”陶璋深深看李
言笑一眼,已然倦极。“至于这位小兄弟,”他再瞅瞅小林,“你不愿将他的东西还给他,我便帮你还了吧!”
莹白的珠子从指间弹落,猝不及防朝了小林的胸口飞了过来。
痛。
比被那些花花草草的锯齿儿划了手指头还痛。
小林捂着中了珍贵“暗器”的胸口,弯下身去。
又热又痛,好似什么涌了上来,涨的满满。
难以言喻。
眼里也好像有什么涌了上来,盈地满满。
就要流了出来。
泪眼朦胧间,他急急努力张大眼睛,看陶璋小陶公子。
一片月光。晒一座晶莹透明的冰雕。
从足尖到腰际到勾起的嘴角再到雪白的发带。
“天快亮了,你们也快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