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扬,我们所有人围坐一团,一句接一句唱着家乡的歌谣。平国文化繁荣,曲调婉转瑰丽,就连乡间小调也美妙动听撩人心弦。大家唱着,跑着调,笑着,哭着,思念着远方的家乡。
长安也唱了一曲,不是平国小调,是小时候我们那座山下村子里的童谣。
“一颗星,眨呀眨,照前路,走天涯;两颗星,眨呀眨,从兵戎,保国家……”
夜色渐深,长安拉着我悄悄离开人群,进了我们的屋子。没有点灯,我也不再提在上在下的事,保持着缠绵暧昧的气氛,深吻,互相解除衣物,倒在床上……
因为手绑在一起行动不便,我们决定先解开手腕上的腰带。我匆忙地扯那腰带,可是越扯越紧,越紧我就越心急,气急败坏地继续扯。长安无奈地笑笑,轻轻推开我的手,从容地解那腰带,牙咬着,手指轻抽,三两下就解开了。长安把那带着一抹血红的金色绸带绕几圈紧紧系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然后继续和我的缠绵。
久久的思念,化作身体间滚落的汗水,在月影下,长安的脸泛着星星般的亮光。我们紧紧相拥,隔着汗水将身体紧贴在一起。重重的鼻息打在彼此的耳后颈中。
“我们烧水洗澡吧。”长安说。
“嗯。”我点点头,“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的第一次可就是在澡盆里,我年幼无知被你诱拐上不良道路了。哼。”
“嘿嘿。就是喜欢你嘛。走吧。”长安抱我坐起来,一件件替我穿好衣服,再穿好自己的衣服,牵起疲惫不堪的我向门外走。大家都已经回屋睡觉了。我们一人扛一口大铁锅,向西边不远处的小溪走去。
“你在岸上等着,我去盛水。”长安贴心地吩咐着。原来他还记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水怕极了。
我点点头,乖乖等着,看他挽起裤腿,看他伸脚试水温,看他入水的一刹那冻得打了个哆嗦。我开心地笑起来,一切感觉那么熟悉。
一人一锅提水回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路上几乎撒了一半。没关系,水少一点,两个人坐进去,就满了。在火上支起架子,热水,然后把水提进屋,倒进新制好的大木桶里,两个人脱个精光,半羞不羞地跳进桶里。
我们互相擦洗着,不时挠挠痒,调戏两句,然后又打闹一番。然而在我为他擦身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此刻在灯光中,我才看到,长安的身上,满满的,满满的!都是伤。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伤,心疼得难以承受,滚滚热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拍在水面上“啪啪”地响。他是怎么坚持着的?我不敢想象这些可怕的伤带给他的痛楚是否已经结束了。
“怎么了”长安捧起我的脸,柔声问,“怎么哭了?”说着轻轻吻去我的两行泪水。
“怎么会这样?伤得这么重。”我痛苦地说。
长安笑笑,说:“我也奇怪呢,伤成这样早该死了,可是我昏昏沉沉中仿佛听到傻白的声音,‘长安醒过来,长安醒过来,长安醒过来——’于是,我就醒过来了。”
真的听到我的祈祷了吗?我撅撅嘴,继续问:“那,现在还疼吗?身体痛苦吗?”
长安说:“说实话哦,每一刻都疼。”
我说:“那你为什么一直忍着不说?你若说了,我绝不会让你像这几天这样辛苦的。笨蛋,笨蛋,你不要命了吗?”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长安敲我脑袋一记,说:“大半夜的别乱叫唤。没办法啊,我要站起来,保护我家傻白。我若倒下了,傻白被欺负了怎么办?都是我不好,居然让人伤了傻白的脸。”说着,他抬手轻抚我的左颊,眼睛里满是愧疚和怜惜。
我慷慨到:“没关系,男人嘛,有点伤疤的值得骄傲的。”
“骄傲你个头啊,”长安骂道,“傻小孩。”
“你听话,”我作老态,严肃说,“这几天不许乱动,给我躺在床上好好养伤!不许有任何差错!”
长安听话地点点头。
“把小四儿买来的药按时服用。”我继续吩咐。
长安摇摇头。我瞪大眼睛看他,他解释道:“那是买给你的药。一份是淡疤痕的,一份是退热的。”
“退热?”我疑惑到,“我并没有发烧啊。”
“你从昨天夜里起就有点微热,恐怕体内有病邪行盛。我不许你生病,所以尽快给我吃药。”长安霸道地吩咐。
我拿额头抵他的额头,却大惊跳开。“你比我还热!你怎么了?生病了么?”
长安脸色越来越差,眼神也有些疲惫:“没事的,不过是‘回魂丹’多吃了两个,精力过耗元气大伤,睡一觉就好了。”
我气得想抽他,可是他现在脆弱得经不起蹂躏。于是我起身将他扶到床上,裹进厚厚的毯子里,又加盖了几件厚斗篷,然后去拿药包里的退热药,煎了喂他服下,自己也服了一剂。然后熄灯,拥着他入睡。
第二天睁开眼,看到眼前的长安还在熟睡。摸摸他的额头,烧退了许多,还出了不少汗,再摸摸我自己,还是低热。转身继续睡,却吓了一跳,沐阳和南风就坐在床前定定地看着我和长安,沐阳一脸不开心,南风一脸生气。
我望着他俩,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发烫的脸上越来越热,肯定红透了。
沐阳不自在地说:“你俩分开休养吧,都生病了怎么互相照顾?”
“不。”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我和长安。我回头望望长安,他还闭着眼睛,没力气地说,“小白不许走。”
我回头对沐阳和南风说:“没关系的,我好了,能照顾他的。”说完把询问的目光落在南风身上。
南风面无表情地丢来一包药,说:“每天按时敷药,煎一剂内服药喂下,不能着凉不能见风。里面有‘回魂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说完,起身就走。
我尴尬地躺着望着沐阳,沐阳左顾右盼半天,说了一句:“不舒服的话记得告诉我,不要逞能。”然后也走了。
我起身煎药,喂长安,喂自己,然后给他敷药。肚子咕噜咕噜响,正巧有人敲门送饭,我吃了两口,叫长安起床吃饭,他却仿佛昏死一样叫不醒,没办法,一支胳膊抱着他,另一手端碗,一口口喂他喝粥,还要时不时舔去他嘴角溢出的粥,最后竟然忘记了喂他,只是一个劲儿吃他柔软的嘴唇。
饭后我又回床上睡觉,一觉到天再明。
这样持续了几天,我依旧半烧不烧,内热扰心,精神不佳,脾胃也不大好。长安倒是醒了过来,精神不错,除了牵扯伤口会痛,基本没问题了。所以就换了他照顾我,喂我吃药,给脸颊涂药,用嘴巴喂我吃粥……
我萎靡不振地成天窝在床上,睡一会儿,半睁着眼睛看长安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没精神极了。终于一天夜里渐渐发出热来,我浑身不适,恶心想吐,大汗淋漓,折腾得长安半宿不能睡,只是紧紧抱着我,一遍遍摩挲我的背,一遍遍安抚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在我在……”
不知几时我终于在痛苦中睡着了。
沉沉地睡了一夜。
我缓缓地醒来,还没睁开眼睛,渐渐地感知着身处的环境,渐渐恢复了清醒的意识,耳边刚才“嗡嗡嗡”的对话声渐渐地清晰起来,我辨认出那是南风和长安。
“为什么还不做打算?四王子就要巩固政权了,一旦平静下来,我们复位就困难了。”南风语气沉沉。
长安顿一顿,说:“等子岐病好了再说。”
“哼,”南风轻蔑地冷哼一声,说,“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做的地方?因为他,你遭遇了多少本可以避免的苦难,他却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了?”
长安叹口气说:“你不明白的,南风。你还没有遇到一个人,让你想要放弃全世界去换陪在他身旁。从我十二岁那年,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开始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暗示自己,我还有责任还有事情要做,可是经过这些天,我发现,我并不想要什么成功什么王位,我想要的只是他的笑,天真的笑。就像这些天,我们谁都不提动乱的事,我又可以天天看到他傻傻的,甜甜的笑。南风,我……我想放弃了。”
“你说……什么?”南风震惊了一般,仿佛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的消息。
长安淡淡地继续说:“你知道吗?在被四弟逼下王座的时候,在我赶往巫国王宫去找子岐的时候,我心里甚至感到了轻松,莫名的轻松。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就想要放弃了。”
南风不再说话。长安也不再说话。
我感到空气都是凝重的,重重地压着我的身体,不能动弹。气氛紧张极了,周遭静谧无声,我不敢用力呼吸。
过了很久,南风走到床前,我听到迅速的拔剑声,脖子上一阵冰寒刺骨。随后是剑被掌击坠地的声音。
“你干什么?”长安怒斥道。
“杀了他!”南风幽幽地说。
“南风!”
“都是因为他。”南风咬着牙,恨意满满,“你变了,你变了长安!你从不会犹豫,从不会放弃,从不会逃避,从不会辜负无数为你而死的人。就算是只有六岁,你也坚定地走着自己认定的路,甚至杀人。经历了十几年的磨难你都不曾放弃,而现在,你居然说要放弃,就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人!”
“南风,对不起。”长安低声说。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只是我。我现在就去殷国借兵,你在这里等着。你不许放弃,你若放弃,我总会杀了他。”南风狠狠地说,快步走出门去。
“南风!”长安叫一声,却没拦他。
待外面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长安走到床前坐下,轻抚我脸颊,说:“别装了,你都听见了吧。”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疲惫的双眼。因为身体还虚弱,长安脸色不好,没有血色,但嘴角还是强牵着笑了笑。
我问他:“怎么办?”
长安抬抬眉,说:“不知道啊,考虑考虑。”
我坐起身,握住长安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别放弃,我陪着你。”
长安愣一愣,惆怅起来:“傻白……你别管这事,我来处理,无论放弃与否,我都会保护你的。”
我们对望着,想要看到对方眼里是怎么样的心情,但是却只看到了深深的眷恋和怜惜。我们紧紧相拥,不去想以后的选择。
如同归隐山林一般,过去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平静的生活注定是不能到来的。
快要入夏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草长莺飞,草木繁盛。我们时常散步在林间,不理会部下们对复国的质疑声,有意忘记我们的身份和命运。
第15章:山雨欲来
(十五)
傍晚时分,天阴沉下来,很快,天边响起沉闷的“轰隆”声,霎时间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噼噼啪啪”的拍打声,芳草因雨水的冲刷显得比晴天里更绿,不时因不堪负重左右弯腰。树枝在风雨中摇摆,枝叶摩擦“沙沙”作响。
我和长安原本躺在草地里,枕着手臂,望天,享受着恬静的下午。长安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盖个庄园,种一些花草,种一些粮食,种一些茶,种一些药,不出山,自成方圆。手下的人,想走的走,想留的留,留下来就是一家人,我是家主人,你是夫人。”
“我是主人,你是夫人。”我不满到。
长安笑了笑,又笑了笑,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庄园。
我知道这愿望的遥远,但也想象着它能实现。望着天空中浮云聚散,心宁静下来。
南风走了二十天了,还没有消息。
云越聚越多,天越来越暗,顷刻间下起了大雨。长安拉起我,向小屋方向奔。屋子里暗暗的,闷闷的。
长安拿了块干净的布,蒙住我的头,左右手一起揉,擦我淋湿的头发。我从垂在眼前的头发缝里直直地看着长安漂亮的脸,眼睛一下也不肯眨,嘴巴里还嘟囔着:“哎呀轻点,轻点!疼死人了。”
忽然,长安停下手中的动作,猛地把我向后一推。我脚下不稳,跌坐在床上,屁股疼得要命。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眼前寒光一闪,接着是另一道更冷的寒光,我认出那是太苍,长安的剑。
屋子里又黑又静,只有兵器相接的清肃之声,“铿”“铿”五声之后,是利器刺破衣物,刺入肉体的声音。有人“唔”地低吟一声,砰然到底。
我顿时大惊,“腾”地站起身,在黑暗里急切地摸索找寻,口中惊慌地大喊:“长安!”不料脚下踢到那倒下的人,趔趄着向前倒去。
“不!”我在心里疾呼。
有人用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我,安抚人心的柔软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在这里。”
我欣喜地抱住他,安心地再叫一声:“长安……”
长安拍拍我的背,说:“赶紧离开,这里不安全了。”
然后已经晚了。屋外已经响起了厮杀之声,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人声,兵器声显得无力而苍白。
一时间火光冲天,无数只火箭朝我们的屋子射来。
长安把太苍放进我手里,说:“拿好,跟紧我。”然后几脚踢穿木墙,拉起我向山坡后跑去。
我们的人正在拼杀,不一会儿已经死伤许多。看到长安和我,他们忙合拢过来掩护着我们逃离。沐阳远远地打个口哨,我们的一群马就飞奔过来。众人纷纷上马,长安带着我跳上一匹马,取了弓箭,一边疾奔,一边射杀敌人,每发必中,却无可奈何敌人庞大的人数。
在众人的掩护下,长安带着我俯身在马上,一路狂奔。沐阳跟在身后,举着弓箭射杀追来的人。一路上我们的人数在不断的减少,到最后只剩了十几人。沐阳为我挡箭左臂受伤,长安和我没有受伤。
离开了平缓的山坡,我们进入形势变幻莫测的深山。身后的敌人紧追不舍,我们一边隐蔽一边逃离。
前方路尽了,一面悬崖,一面刀切般竖直的峭壁。
身后响起了马蹄声。危急万分,眼看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大家都提起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兵器,等着最后的誓死一战。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这样背临悬崖等着。
我握紧太苍,手心都攥出了冷汗。长安揽紧我的腰,问我:“怕吗?”我坚决地摇摇头。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黄泉携手的约定,我想,真的是实现了,真好,但愿来生彼此不要忘记了很多。
长安用他那令人安心和信服的声音平静地对大家说:“兄弟们,多谢你们跟随我多年,长安永世感恩着你们,也对不起你们。我们今天在此,拼死一战,突出重围,能活几人活几人,回到家乡,再不碰兵戎。”
“好。”“拼了。”“杀出去!”大家高呼着,没有一个人畏惧。也是,他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面临死亡恐怕也不是第一回了,怕死?不是大丈夫所为。
马蹄声渐近。
没想到的是,来的是单枪匹马。马上的人一身平国士兵打扮,身材娇小瘦弱,面容白净清秀,眉眼却十分浓重,像是刻意画过。
我们的人一边诧异,一边不敢懈怠地纷纷把兵器指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