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却不慌张,下马走到我们马前,跪拜了长安,起身,摘掉头上有些大的头盔,望着长安,轻轻柔柔地唤到:“陛下……”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眼前的显然就是一个妙龄的女子,为假装成男人而画深的眉眼,已被汗水晕染开成了一片,尽管如此,也掩不住她的娇媚柔美,尤其那一双弯弯的媚眼,盛着水波显得别有风情。与她比起来,华衣就像是毫无女人魅力的小孩子。
我感觉到身后的长安僵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箍在我腰上的胳膊松了一些,随即又快速地收紧。
长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不带任何感情:“千尘,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千尘望了望被长安紧紧抱着的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不知怎的,我竟然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感,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睛不与她对视。
众人仿佛都认识她,都卸下了防备。
千尘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长安:“为了给你这个……我在宫里找到的。”
长安接过千尘递来的一块雕琢精美的兽状玉石,沉默良久。那是兵符,在混乱中遗失在平国王宫的兵符。沉甸甸的重量,一定是千尘豁出性命找到的。
沉默……
沐阳咳嗽一声,问道:“这位是?”
他身边跟他混得比较熟的一个人拿胳膊撞他一下,挤眉弄眼暗示他别问。沐阳却不理会:“怎么了,不认识嘛,介绍一下啊。”
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可以让长安如此紧张不安。
这时,长安淡淡地说:“这位是我曾经的夫人,千尘。”
我搭在长安胳膊上的手不自主地收紧了。长安又顿了顿不说话,然后再吐出一句:“曾经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千尘苦笑一下,说:“向东百步,崖下有一条隐蔽的小路。我提前看过了,可以快速下山。”
长安说:“我已经不是王了,宫变那一夜,我们也已经讲清楚了,各自为生。夫妻情分已尽,你不必这样做的。”
千尘目光闪闪,声音是淡淡的忧伤:“可是我已经做了,怎么办呢?”
长安叹一声气,说:“你到队伍里来吧,先回国再说。”
向东百步,杂草丛中,崖壁上出现一个缺口,向下蜿蜒成一条窄窄的小路,够一人一骑通过。
沐阳在前,长安和我在中,千尘在后面的队伍里,一个一个地沿着小路向下走。
夜色深深,路又不平,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马虎,稍有不慎,就会坠下万丈深渊。只有我一个人,打不起精神,垂头丧气地坐在马上,心里乱乱的。
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啊这?千尘是长安结发妻子,原本是没影的人物,我都快忘记了,现在她却来到眼前,而且还不是个丑八怪,不,简直就是男人见了都会心动的美人。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究竟算什么。长安怎么可能对她没感情?
好头痛好头痛,长安的拥抱也变得不真实起来。我竟然想,我是不是也该找一个女人去喜欢?我现在显得好不正常。
长安察觉了我的心事,凑到我脖子里吐气:“生气了?”
我没力气地摇摇头。
长安轻吻一下我的耳后,说:“对不起,傻白。你不许想了,我会处理好的。不要想了好不好?”
我垂着头说:“好心烦啊,你的身边总有那么多人,我,华衣,千尘,南风,还会有许多……我,好像不重要吧。”
长安轻笑一下,说:“傻瓜,你不一样的。纵使我的生命里会有繁花三千,我只会为你驻足停留。我不贪心的,有你就足够了。”
我嘟嘟嘴,“哼”了一声。
是啊,我不是已经暗下决心了么,哪怕是以最卑微的身份,也要留在长安的身边陪着他,何况他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不能动摇不能动摇。
长安叹气:“哎,只是这个情况真是没想到。当初娶妻,一是生气,一是泄欲,一是朝臣有人闲言碎语。我只当这千尘是个风尘女子,从没想过她竟然这样有情有义。我这辈子,注定是要有一身还不清的债,无数报答不了的人。”
“你这真是……债多不压身么?活该,你要娶一个这么漂亮的人,还和人家……那样那样。哼。”我不满。
一路向东行。很快到了平国边界。
这一路几乎是狂奔,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大家都没心情讲话,我,长安,千尘是无话可讲。只有沐阳一直喋喋不休,却没人理他。
长安有意地冷落千尘,总是与我同乘一骑。我总是不自在地望望千尘,看到她隐忍着却依然悲伤的表情,我心里升起了怜悯之心,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弱女子。假如只是一件东西,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让给她了。但她想要的,是我的长安。
我再望望长安,看到他宠溺的笑容。我也对他笑了笑,问:“过了边界,就能找到我们的人马了是不是?”
“是。”长安平静地答道。
“那我们快过去吧。”我催促到。
“等等,”长安的声音依旧无波澜,“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疑惑地看他。还有什么事?
“沐阳公子,”长安回头叫到,“子岐,就先交给你了。”
“放心吧。”沐阳骑着马靠过来。
“什么?”我惊呼道,“长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安不回答,只是架着我的腋下,将我扔到沐阳马上,然后才说:“我不能让你再面临危险了。等我。”
我挣扎着要下马,却被沐阳结实的胳膊紧紧箍住,他迅速掉转马头,带我向北驰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他停下来,看着眼前的长安在晃动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疯了一样咆哮起来:“长安你个骗子!你还是肯要你的结发妻子不肯要我!你个大骗子!”
我知道,就像去年,他不愿意带我赴险,又决定自己去面对了。他说我总自作主张,但其实他才是!他从不考虑,我等得多么焦心。叫我等他,胜利了他自然会来找我,假如不是呢?他不管我的心情,他不知道我等不到他的惶恐。我恨死这种感觉了,不被提前告知,就被赶走了。
再说,就算是要并肩作战,也应该是我陪着他,凭什么他赶走我,却留下千尘?我不甘心,不甘心!
我狠狠咬着牙,骂了好久,直到看不见长安,才停下来。我扭动身子想下马,却发现沐阳真是力大无比,一刻都不松懈地固定着我。
我低吼:“放开我。”
沐阳难得地不讲话,一味前奔。
我抽出左手,蓄力用胳膊肘狠狠撞他一下,他“嘶”了一声,吐一口气,抱着我的右手却丝毫不放松。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一肘正撞在他的伤口上,之前为我挡了一箭的伤。我愧疚极了,语气软了下来:“停下,我给你上药。”
沐阳说:“不必,小伤而已,赶路要紧。”
我央求道:“沐阳,求你,送我回去,我不想这样,每天他生死不卜,我无从知道他身在哪里,是否安全。我要陪着他。”
“不行。”沐阳坚决地说,“能不能调兵还是未知数,进了平国就是在提着脑袋走路,太危险,就算他允许你去,我也不会允许的。”
“求你了!”我大吼道,“求你了沐阳,停下来!”
沐阳无动于衷。我抽出腰间的太苍剑,胡乱挥舞起来,因为没法回身把剑架到沐阳脖子上,我一抬手,将冰冷的剑放到自己的脖子上,说:“放开我!”
沐阳大惊失色,狠狠地一掌拍掉了我手中的剑:“你疯了吗?”
剑“铿”地一声落地,马疾驰而去,我眼看着剑静静地躺在那里,越来越远。我咆哮到:“剑,我的剑,停下,我的剑!”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颤抖,眼睛不知怎的越来越酸,我回头张望着剑的方向,生怕一不小心丢了它的方向。
疾驰两步,沐阳放慢了速度,深深叹一口气,勒住了缰绳。
我感到他手上力道放松,迅速挣脱他的束缚,跳下马,全速往回跑。
我拾起太苍,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把它归入剑鞘。虽然走出很远了,但我记得方向。我朝来时的方向飞奔,心中充满了希望。
沐阳从后面赶来,从马上伸手下来,“上马。”
我躲开他的手,瞪他一眼。他却说:“上来,我送你去。”
我在飞驰的马上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平国,心里一阵欣喜,觉得总算要跟长安并肩作战了,仿佛是盼望已久的愿望。
跨入平国,顿时发觉长安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和沐阳不知道军队在哪里,一下子茫然了,停下脚步。
这是一片荒芜的地方,四下无人。
空旷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人一骑,向我们过来。走到眼前,才看清楚,是小四儿。
“你是……小四儿?”我问道。
“是。陛下让我来接您。”小四儿稚嫩的声音平静地答到。
“让你来接?”沐阳一皱眉,说,“怎么可能,明明是他让我带子岐走的,怎么转眼就让人来接呢?”
小四儿不回话,只是把眼睛低下去了不看我们,脸上什么表情也没用,一副就等着我们走的样子。我想。真是个腼腆的孩子。
我考虑一会儿,不禁开心起来,对沐阳说:“长安一定知道我不会走的,他不是真的想让我走,怕我回来找不到方向,叫人来接我了。”越说越开心。
沐阳半信半疑地看我一眼:“是吗?”然后迟疑地点点头。
第16章:死人香
(十六)
天又阴沉下来。平国雨多,现在是夏天,天色常常一日三变。
走了好久,小四儿一直不讲话,有时沐阳问他问题,他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撑死了“嗯”一声。沐阳忍无可忍,嘀咕一声:“真是憋屈,连个响屁都没有。比你还闷。”
我恶狠狠瞪沐阳一眼,说:“说话别这么难听,人家只不过是不爱讲话,说不定还是嫌你烦不想理你呢。”
沐阳“哼”一声,不再说话。
如果不是因为小四儿看人的眼神真的很清澈,我大概要怀疑他这么沉默是不是有心事。
我们在一家不大的驿站投宿,因为店里没什么人,价格也便宜,我们要了三间房,一人一间,打算舒舒服服睡一宿。
“为什么不直接去军营呢?”上楼的时候,我问小四儿。
小四儿语气平平:“他们连夜赶往同城了。”
我停下来,说:“那我们赶紧走,现在还追得上。”
小四儿拦住我说:“不用,他们的路线隐蔽,不好找,他们在同城外会停留,我们直接去同城与他们会合。我们人少,赶路快,明早再走。”
沐阳说:“是啊,万一有人跟踪我们,我们岂不是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屋子很小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窗子紧闭。我打开窗子想透透气,却不料跳入眼帘的是清冷月色下大大的一片墓地。一座座简陋的石碑东倒西歪,四处闪着诡异的莹莹绿光,荒草丛生,看来几乎没人来修理过。
我惊出一身冷汗,忙合上窗子。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有什么好怕的,男子汉,要勇敢。
余悸未消,身后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轻缓,之前也没听到有脚步声。
我再次吓得冒冷汗,一颗心“扑通扑通”快破胸而出了,几乎连四肢都能感觉到心过于强烈的震颤。但害怕是没有用的,我暗示自己镇定下来。我冷着声音问:“谁?”
“沐阳。”
沸腾的血脉顿时冷静下来,我开了门,让他进来,没好气地说:“大半夜的,你干嘛搞得这么吓人?”
沐阳狡黠一笑,说:“原来美人你会害怕呀?嘿嘿……”
我懒得理他,直接问:“有什么事吗?”
沐阳收了调侃的表情,一脸严肃道:“美人,有没有觉得这个小四儿有问题?”
我疑惑:“有问题?”
“嗯,”沐阳点点头,分析说,“首先,长安不会希望你去找他的。”
“会的!”我生气地说,“他希望我陪着。”
“好吧好吧,这条不算。”沐阳继续说,“其次,啊不,首先,长安不会只派一个人来的,他一定会为你的安全考虑周全;第二,长安要留你的话,一定会让你最快速度回到他身边,保证你的绝对安全;第三,小四儿话太少了。”
我为小四儿辩驳:“那是因为小四儿腼腆。他看起来真诚又没有心计的样子,我不觉得他会有问题。你想太多了吧?”
“你这个人——”沐阳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我,“你几岁啊?怎么这么轻信别人啊?非得要别人亲口告诉你:‘我是坏人’你才肯相信吗?小四儿沉默,正是因为他不善于编造谎言,所以总是逃避言语交流,他是间谍里最拙劣的一种,这你都看不出吗?”
我顿时陷入沉思中。是啊,曾经的无患也是这样真诚,但最后……我相信小四儿不会是坏人,但是不是自己人,还真是不好说。
我问沐阳:“打算怎么办?”
“逃。”
“逃?”
沐阳指指我刚合上的窗子,“跳下去。”
我点点头,沐阳已经走过去开窗。屋子里仿佛有一丝神秘的幽香升起,我不知怎的越来越困,想立马倒头就睡。
但我还是坚持着走到窗前。刚抬起一只脚,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袭上脑袋,我一个不稳扑向了沐阳。
沐阳稳稳地接住我,然后我渐渐失去意识。在昏迷前我隐约记得的最后一个感觉是,我倒在沐阳怀里,却与他一同倒地。
我走在大片的阴森森的墓地里,每一个坟头都隐约有莹莹的绿光,遍地开满了殷红如血的妖娆的花,曼珠沙华,如泣般娇艳。
耳畔有低低的言语声,像是寻常人家的交谈,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许多声音交缠在一起,都隐隐的,听不真切。
“去村西头,老三家孩子满月,去讨杯酒……”“满月了……”
“喂,山上那株枯树开花了,大冬天的……”
“四儿,妹妹的鞋子你放哪了?又调皮……”“在这里啊,我没拿……”
“冬至日,驱小鬼,摩摩挲,宝宝背,不怕冻,稳稳睡……”
稳稳睡……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种名叫“死人香”的迷药,取思念之亡人的眼睛耳朵,越多人越好,制药者用自己的鲜血浸泡,加之九味珍贵药材,熬制七七四十九天成药。药有奇香,令闻者晕眩并渐渐沉睡,脑中产生幻境,见到或听到制药者所思念之人,沉睡的人渐渐失去自己的意识,往往难以再苏醒。许多制药人因自己陷入梦中难以自拔,一睡不醒。
毫无转折地,我又身在另一个情境中:四周一片漆黑,但我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深深的水中,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强烈的濒临死亡的感觉让我心里慌张极了,但我却无能为力,抬头看不到光亮,向左向右向上向下都是水,无穷无尽的水。好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