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荒凉的小院中,胤禩对着一棵生得茂盛异常的树木,慢慢数着叶子。从上数到下,从左数到右,数到一半忘了数字,没关系,重头再来。
反正,他不缺时间。
百无聊赖、毫无希望,不知道胤褆、胤礽和胤祥那十几年是不是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即使八哥下令对他严密封锁消息,胤俄还是在他的威逼之下,带着焦急的泪眼,将他受伤之后天翻地覆的发展老实交代了个底朝天。
胤禩承认自己害怕了,害怕八哥真的狠心推自己出去顶缸;可是,害怕之下,更多的是不服,却又隐隐又一丝期待——胤禩忍不住唾弃自己:“这是TMD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爷怎么多愁善感地跟个女人似的!”
正自怨自艾着,忽然,一个侍卫递上来一封信,说是廉亲王府送来的。
信封上没有署名,胤禩狐疑地拆开,见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字体,手腕猛然一抖——这是,胤褆的字?
信上也没有落款,显然,这封偷鸡摸狗般的私信并非出自廉亲王府,而是胤褆令人送到了奉养于廉亲王府的惠太妃手中,再由惠太妃托廉亲王福晋送来。
信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正正经经,难得胤褆这兵痞子还拽了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帮老八扛下,扛下所有。”
第二句就泄露了本性,那草书与其说是飞扬潇洒不如说是乱七八糟,胤禩眯着眼睛盯了老一会儿才辨认完整,那口气真是一点都不客气,直戳人心窝子:“你当年敢为他身带毒药的那股子傻劲儿呢?”
胤禩看完信,未曾颤抖,只是脸色灰白如纸,抬手,对着跳跃的灯花,慢慢将那封信烧毁,只留一地焦黑的灰烬。
浴火烧尽,浴火重生。
……
胤俄再来时,胤禩沉默着任由他跳脚了半晌,等这傻小子把那一堆堆毫无逻辑的关心担心不放心的话语都搜肠刮肚完了,才挑眉一笑,神采飞扬:“爷不能总依赖八哥不是?小十啊,帮哥哥一个忙。”
“九哥你说!”胤俄看见胤禩终于恢复了精神,高兴地就差摇狗狗尾巴了。
胤禩一飞桃花眼,笑得很坏:“你帮九哥在这里坐半天的‘牢’。”
胤俄张大了嘴巴,一副让人看了就想抽一顿的傻样。
留下来的是胤俄,胤禩穿着胤俄的衣服,半遮着脸装哭——无所谓看守们信不信,反正这里都是八哥的人。
胤禩出了宗人府就叫了轿子,匆匆赶往胤褆的府邸。
一封信实在不能说明什么,有些事,他要亲自去确认。
……
一个时辰后,胤禩回到宗人府,精神抖擞、如释重负,看得胤俄嘿嘿傻笑。
胤禩忽如其来的变化自然瞒不过胤禩,可是没等他派人去问胤褆,胤褆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一个被圈禁的阿哥,大刺刺地出了门进了宫,反正现在京城一团乱,没人还顾得了他。
“大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对胤褆,胤禩自认是问心无愧,自己舍命帮他拖下了胤礽,结果这“大哥”都出局了,还给自己狠狠下了个绊子。
胤褆摸摸鼻子,自觉有点儿不好意思:“老八啊,大哥来找你只为一件事——江南那帮反贼又闹腾了,论这剿匪的经验,大哥自认不输给任何人。”
胤禩皱眉,仔仔细细看了眼前年过半百之人好几遍,最终目光停留在那花白的头发之上:“……你去?”
胤褆耸耸肩,一副对局势了然于心的模样:“除了我,你现在还能信谁?至少,我不会联合‘朱三太子’造反。”
没错,胤褆的额娘惠太妃还在自己府上,他的一众子女也都留在京城。
“你有什么目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胤褆爽快地扔了一张纸给胤禩,正是那天胤礽送给他的“信”:“哥哥因为一个镇魇被圈了十五年,实在是冤啊!请杀太子我确实干过——如果镇魇真的有用,我还请杀干什么,吃饱了撑着啊?”
这封信署名是胤礽,内容是——当初所谓皇长子镇魇太子案,乃是胤祉陷害——信后,还附了证据。
“你……要翻案?”胤禩顿时觉得很滑稽“这是他……让弘皙带给你的?”胤礽不会是真疯了吧?
胤褆点头,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绝对不是遗憾:“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人之将死,当然不是弘皙。胤禩早就听太医院报,皇父过世后,胤礽那本身就年年三灾九难的身体急剧恶化,到现在,已经是在熬日子。
胤禩叹气,这一个皇长子一个皇太子斗红了眼斗迷了心,最后一起斗出一个圈禁的下场,固然引人唏嘘——可是仔细想想到最后这两货干的那些个破事,怎么都觉得这俩的脑子有点儿不正常呢?
对于不正常的人,胤禩自然不会以常理推断,因此只是对胤褆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胤禩没有答应,却也没有一口回绝。
若是胤褆真的能解决那个朱三太子,这点小事,他当然可以帮忙;就算胤褆解决不了,留着这东西也不错,胤祉对皇宫发生的一连串的变故视若罔闻,一直闷在府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是,他毕竟是除了胤褆胤礽之外名义上的“皇长子”,当年胤祉浑水摸鱼,用一场镇魇使得胤褆再无任何可能,足以见得他的阴险,和对时机的绝佳把握。
他不会小觑自己任何一个兄弟——虽然,他小觑了老四,已经死了的老四依然可以给他如此之大的压力。
胤褆得到这若有若无的保证,却也已经心满意足,吹了个口哨大步离开养心殿——走的,竟然是咸安宫的方向。
胤禩不得不吩咐一队侍卫:“你们跟着他,看着他们俩,至少……别闹出人命。”
咸安宫乒乒乓乓了好久,房顶差点儿被掀开,胤禩看着前来回复的鼻青脸肿的侍卫,不禁有些怀疑太医院的诊断——胤礽真的是病入膏肓没救了吗?
第二日,胤褆秘密带人离京,追查又一个怎么老都不会死的“朱三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跟三三没关系的,可是太子殿把三三卖给大大了,所以……
喵对他们真好,十三十四临终见了一面,大大二二也见到了~
四四阴惨惨地看着喵:“……”
第十二章:胤祉
皇宫,阿哥所。
最深处的角落里,背着阳光,憋着一个落魄的人,全身溢满恨的人。蹲在角落,抱着双手,侧脸晕在一团阴暗之中,看不清表情,但是,那一双低垂的眼中除了深深的恨意,还有满满的绝望。
弘历登基,八叔名正言顺地掌握了朝政,朝上朝下,都仿佛已经不再需要他。
弘时觉得自己很傻,自己只不过是一块被人踏完了就踹到一边的石头,还是被所有人都嫌弃得不得了的那种。
忽然,木门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吱呀”,弘时略显惊异地抬头,看见眼前那一袭明黄,语气尖刻,自嘲又讽刺:“什么风把‘皇上’给吹来了?”
弘历冷冷地看着他,就如胤禛看这个儿子的眼神一样,毫无爱怜,毫无希望——淡淡地扔过去一张明黄的圣旨,冷眼看着它飘落在弘时脚下,声音毫无感情:“可惜了,皇父没来得及发下去。”
——什么?
弘时皱眉,盯了他半晌才捡起地上的圣旨,打开一看,顿时面如死灰,却泛出笑意,疯狂的笑意:“皇父,皇父……你好、好……你果然……”
圣旨之上,笔锋凌厉,无情冷心:弘时忤逆犯上,不容于朕,将弘时逐出宫廷,予胤禩为子。
弘时捧着圣旨,笑得全身发颤,双目血红,恨意已然疯狂:“好、皇父……您果然够无情!”
忽然,一把将圣旨掷在了弘历的身上,一张秀面扭曲得宛如夜叉:“皇父心里只有你又如何?你看看,你现在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说不定,你还要死在我前面!”
弘历淡淡地看着他,心里酝酿了两句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第一句:三哥,你说错了,皇父心中同样没有我。
第二句:如果有可能,我真不想承认你是我哥哥。皇父临终,至少有八叔可以托付天下——即使是算计,也是托付;但是,如果我要死,绝对会先杀了你。
留着你,是给皇父抹黑,也是给我抹黑;即使我只是个傀儡皇帝,我也有我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是傀儡又如何?至少,他连傀儡都不会选你。”弘历转身,最后一句,“三哥,你好自为之。”
弘历那明黄的身影渐渐远去,映着影影绰绰的灯火,背景晕出了一层冷漠如冰的血色。
连血也是冷的,这才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而弘时,宛如机械一般,慢慢起身、走步、俯身,拾起底下那被揉成一团的圣旨,压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弘时跪倒,一拳狠狠捶向地面,血花四溅。
“逐出宫廷,为胤禩子……”弘时笑得悲凉,哭得痛苦,“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有多希望,真的能叫你一声‘阿玛’……”
如果皇父这道圣旨发下去了,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还能自欺欺人……
弘历默默走出阿哥所,对着满天的残阳,摇头、握拳,同样掩住眼中满满的不甘:虽然极不服气,可是他只能按着皇父的计划走下去,这是他的责任,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皇父虽然明道胤禩奸柔成性、心高阴险……可是他也看得分明,支持着胤禩斗到如今的是他确实高人一等的才华,是他满心满腹的不服气——胤禩只想证明给全天下看,他也可以做一个明君。
所以,皇父无所谓是谁做皇帝——是胤禩,也无所谓。
而此时的诚亲王府,胤祉背着手在屋中团团转,良久,才对着面前一个战战兢兢的人再次皱眉:“你确定胤褆拿到了爷陷害他的证据?”
那人畏缩地退了两步:“是,而且,已经交给廉亲王了……”
胤祉重重坐在木椅之上,满面疲惫:“胤褆这是把爷往死路上逼啊……”
“三爷,”那人小心翼翼地凑近,腆着一张油皮脸儿打躬作揖,“您不必担心,八爷现在是自顾不暇,您一直对他退避三舍,可是您也不是好欺负的——实在不行,咱们撕破了脸,看他还能不能稳得住!”
“就算老八稳不住,那东西落在谁的手里,都可以随时要爷的命啊……”胤祉叹气:巫蛊,是绝对的禁忌。他当年剑走偏锋,事后,也确实万分懊悔。
“三爷千万别这么想,现在八爷被钉在杠头上,那小皇帝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寻他的不是——相反啊,您是中立的,这两方,应该都想拉您过去才是啊!”油皮脸儿自作聪明。
胤祉冷笑,一扇子扇过去,毫不客气:“你当他们是傻子,还是当爷是傻子?都说了,那东西足以要爷的命,就算爷现在巴巴地靠过去,他们也乐呵呵地接受了爷的‘雪中送炭’——你怕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秋后算账?”
都明摆着能弄死自己了,他们那种人,还可能跟自己分享到手的权力吗?
就算胤禩大方到把那份证据当着自己的面销毁,自己也会日夜怀疑他留了一份做后手。
不留后手,绝不是他家兄弟的风格——除非像老四那种,已经死透了的。
“那么三爷……”油皮脸儿被扇了一扇子只得讪讪,可还是踩着小碎步子凑近了胤祉,压低声音眼冒精光,“三爷,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胤祉的眼睛陡然眯了起来,怀疑地看了那人一眼,“你的意思是……”
油皮脸儿嘿嘿一笑,极为阴险:“三爷,您想啊,现在知道有这份东西的,只有大阿哥和廉亲王,可是大阿哥是早就被圈了的,没有廉亲王帮他,他的话就是屁话;所以,您只要在廉亲王那边……”
“不对,弘历应该也知道。”胤祉握了握拳头,宫中人脉传来的消息应该不做假——老八这阴险的,得到消息就给了弘历看,美曰其名“请皇上定夺”,实际上,是断了他跟弘历联盟的可能性。
所以,弘历也不行。
那么,就只剩下……弘时。
胤祉冷笑:老八,你换遗旨的目的就是让弘历这铁板钉钉的太子变成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就不要怪哥哥拿那份被烧毁的遗旨做文章,来“拨乱反正”了。
胤禩更累了,俊秀的双眼晕上了一层浓浓的乌圈,数不清已经多少个日夜,他是伴着厚厚的奏折而眠。
除了反清复明,除了八爷党结党营私败坏朝纲,京城又传出了另一股流言——廉亲王联合皇四子弘历谋朝篡位,真正的储君,应该是被圈禁宫中的三皇子弘时。
流言有板有眼注重细节,连张廷玉灵前愤而烧圣旨都描绘得绘声绘色。
一时间,人心浮动,忐忑不安。
胤俄暴怒,对着胤禩拍桌子:“八哥,不用想了,一定是老三做的,他最喜欢落井下石了!”
胤禩对着他疲惫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不能轻举妄动。”虽然他手里已经有足以至胤祉于死地的证据,可是他知道,处死了胤祉,他的同党必然反扑,现在的自己已经是腹背受敌,实在没有能力再去对付一个难缠的诚亲王胤祉。
“八哥……”胤俄不懂,为什么当初决定毒杀老四的时候八哥如此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可是现在明明都成功一大半了,八哥反而磨叽起来了?
胤禩哪能不懂他那都写在脸上的心思,苦笑一声,摸索着眼前半人高的奏折——自己的迟疑不决,皆是因为它们。
老四在的时候,天下是老四的,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给老四找麻烦;可是老四死了,这千斤之担就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做了这实际上的掌舵人,他才发现,他要顾虑、要权衡、要畏首畏尾、要做缩头乌龟……
真是憋屈,早知如此,这皇位又有什么好争的。
二叔那句“愿为贤王”当真明智,贤王得满朝赞颂——皇帝才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啊!
宗人府。
胤禩看着满树摇曳的茂密绿叶,轻轻一笑。
眉眼一挑,如桃花初绽,风情万种。
他刚刚得到消息,江南的“朱三太子”伏诛,不过是一个假货——但是,胤褆身受重伤,回京路上不治身亡。
死了也好,死得其所、死得其乐。被圈了十五年还有幸战死,胤褆的命还算不错。
胤禩默默抬起袖子,从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当年,八哥被锁往宗人府,自己就带着这个陪着他,皇父若要真狠心八哥的命,自己就跟他死在一起……
毒药见血封喉,不会有任何痛苦。
胤禩抬手、扬袖,一系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做得潇洒至极。
他是金玉之尊的九贝子,他是皇室中风流潇洒的桃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