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信满满地下出结论,一贯强硬霸道的嘴脸。
窦家富瞬间涨红了脸,“谁,谁想见你,你少自以为是了!我,我就是为了还你银票才来这里的,有些事当面说清才好,只是你昨天下午不在,我就离开了。”
甄之恭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想要和我当面说清算帐是吧?那我就跟你好好算一下。按你说的,互相救过一次可以抵消,那我在你家养伤加吃住一个多月的开销呢,怎么算?”
自打刚才重见此人起,窦家富的心跳就莫名的不稳,此刻被他咄咄逼人地连声质问,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语气也有些冲,“那些东西都不值什么钱,不用算了!”
甄之恭哼笑,“不值钱?我没听错吧,你窦家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那阵子要不是我在,你恐怕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吃上一回肉吧?”
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又来挖苦嘲笑他么?真是莫明其妙!窦家富心头火起,愤然道:“没错,我就是小气抠门,那又怎么样?委屈大少爷你在我家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真是对不住了!”
见他额头上薄薄的皮肤下凸现出青色的血管来,显然气的不轻,发红的眼眶中还蕴着一层水汽,又是愤怒又是难过的模样,甄之恭心里一下子软下来,本来被窦家富的疏远态度勾起的火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想把人拉到跟前,揉一揉他有些乱蓬蓬毛茸茸的头发,温声软语哄上一哄,叫他不要再那么愤怒难过。
22.留下
心念一动,甄之恭便伸出手搭在了窦家富头上,揉了揉他凌乱却异常柔软的头发。他比他高了一个头,这番举动做来十分自然,再顺手也没有了。
窦家富愣了一愣,没来由的脸上一热,跟着闪了开去,不自在地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狗,乱摸什么……”
甄之恭也被自己怪异的举动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样似乎过于亲昵暧昧了。
他掩饰性地清咳一下,把声音放柔道:“你别急嘛,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平时自己连肉都难得吃上一回,我在的那一个月却时不时地买些鱼肉改善伙食,大部分还都让我吃了,对于这一点,我是,恩,挺感激的。”
他甄大少活到这么大,除了对自己最亲近信任的家人,还很少放低姿态说过这种感性之辞,所以此际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窦家富明显比他更不适应,搓了搓汗湿的手,讷讷道:“那也没,没什么了……反正,反正我自己也吃了。而且,你也不是白吃,你吃了肉有了力气,伤才好得快,才能去县城救我。”
本大少当然不是白痴!甄之恭嘴角抽了一下,旋即道:“那什么,三个月前,我突然离开永平县回了宁城,是有原因的。”
窦家富没吭声,耳朵却不自觉竖了起来。虽然不想承认,但甄之恭突然不告而别让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连带着对那一千两的银票也记恨上了。他有手有脚又有一门祖传的手艺,自己能够干活养活自己,才不用别人施舍。
“那天早上我醒了以后见到了周叔和小兰姑姑——就是永平县刚上任的县令夫人,她是我爷爷奶奶早年间收的义女——才知道我是如何脱险的,得亏了你没把我那块玉佩当掉而是给了老赵头,又被小兰姑姑无意中看到,他们才知道我被关进了大牢。后来周叔说我娘因为我的失踪一病不起,我心里着急,来不及跟你见上一面就即刻动身回了宁城。不过,临走前我已经向小兰姑姑说清了入狱前后的经过,你和我一样都是蒙冤入狱,小兰姑姑答应我会马上派人把你放出去,我才安心走的。”
放在以前,甄大少爷做任何事都无须向人交待,此时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非要一一解释清楚,否则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原来如此……郁结在窦家富心头三个月之久的心病霎时间不药而愈,通体都变得舒泰起来。恩,这家伙虽然霸道恶劣,但不像是个没有担当和交待的人,看来是事出有因,自己错怪了他。
窦家富心情大好,继而关切道:“那你娘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我娘只是太担心我的安危,我回去后很快就好了。”
“那就好。”
不知不觉地,起初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慢慢缓和下来。
看来,对这块脾气硬如顽石的小豆腐还得实行怀柔政策才行,否则效果只能适得其反。甄之恭乘胜追击,又道:“那一千两银子你不肯收就算了,不过,这份人情我是一定要还的,本大少可不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是忘恩负义之徒。不如这样吧,我在你家住了一个月,你也来我家住上一个月,就当礼尚往来了,这总行了吧?。”
窦家富随口反问:“当一个月的厨子么?”
甄之恭不无尴尬道:“当然不是,我就是请你来做客罢了,周叔误会我的意思了。不过,咳,如果你自己想下厨,我也不反对,反正也是顺便嘛……”
窦家富暗自撇嘴,说得冠冕堂皇,应该是让他来当厨子,顺便做一下客吧。不过,算了,究竟怎么样他是无所谓的,他先前答应来宁城以及到了之后马上又走,都与此事无关。
甄之恭再次追问,幽深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怎么样,留下来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误会也已经澄清,窦家富虽然觉得去住甄家很是不妥,但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半晌终于松了口道:“那好吧,我就在你家住一个月,就一个月哦。”
比起烫手的一千两银子,这一个还勉强能够接受。
甄之恭达到目的,顿时笑逐颜开,对嘛,这样才乖。至于一个月以后如何,到时候再说,现在关键是先把人留下来。
他一个起跳轻松跃上马背,然后拍拍身后的位置道:“上来。”
窦家富茫然地抬头看他,甄之恭直接将右手伸出来。窦家富愣了一下,迟疑地握住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
甄之恭稍稍用力一拉,一个天旋地转后,窦家富在自己的一声惊叫声中稳稳当当坐在了甄之恭的身后。
“坐稳了,掉下去屁股摔八瓣我可不负责!”甄之恭大声笑道,缰绳一抖,纵马飞驰。
这坏蛋,又来吓人!窦家富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忙不迭地抱住身前人劲瘦有力的腰,心里怦怦直跳。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骑马呢,跟坐马车的感觉完全不同。风声在耳边呼啸,头发在风中飞扬,感觉自己好象也在空中飞翔一样。
甄之恭低头看一眼圈在自己身前的一双小手,嘴角不自觉弧度上扬,浑身都有些轻飘飘的,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意兴飞扬。
……
周福生正坐镇甄家,等待去宁城各处寻找窦家富的家丁回来报告消息,冷不防见自家大少爷骑着马闲庭信步般从偏门踱了进来,一边还侧头朝身后说着什么,脸上笑容比春光还灿烂。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坐在大少爷身后、与大少爷同乘一骑的,不正是窦家富么?乖乖,看样子大少爷真的不是请那小子来当厨子。这种待遇,别说他了,连老爷夫人都没享受过!
一时间,周大管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酸又辣的。
没功夫长吁短叹,他连忙迎上前去拉住缰绳,一脸谄媚道:“大少爷,您亲自出马就是不同凡响,抵得上我派出去的一大堆人哪。”
“那是当然。”甄之恭上扬的唇角就没放下来过,自己先飞身下马,再朝窦家富伸出双手。
那意思很明显,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窦家富脸上一阵火烧,先前上马倒还罢了,若现在当着周管家的面再来一遭,那自己的面子里子可要一起丢光了。于是,他无视了那双在空中殷切等待的手,学着甄之恭之前的动作,右腿一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虽然动作远不如某人来得潇洒飘逸,但也不是太难看,好歹还算稳当地落了地。
居然敢无视本大少,真是太不乖了……甄之恭悻悻,顺势伸了伸胳膊作舒展筋骨状。
周福生暗暗好笑之余,对自家大少爷对待窦家富的态度越发吃惊了,即便是救命恩人,似乎也用不着如此吧?
23.局促
甄之恭正要说点什么,一名小厮跑过来道:“大少爷,老爷有事找您,让您现在去一下书房。”
“行,我马上就去。”甄之恭应了,回头对周福生交待:“周叔,你先带小豆腐去休息一下,别再把人给我放跑了。”
周福生严肃地保证:“大少爷放心!”
若再留不住窦家富,他这位大管家也不用当了。
甄之恭又不放心地叮嘱窦家富:“你先歇一会儿,等我回来找你,不许到处乱跑。”
看着窦家富乖乖地点头应了,他这才匆匆向书房行去。
其实甄之恭那句叮嘱是多余的,窦家富进了甄家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又怎么会乱跑,只能再次紧跟周福生的步伐。
穿过一座美仑美奂的园子,对面一条回廊上悠然踱步而来一名年轻男子,穿一袭眩目的银蓝绸衫,面相俊美,体态风流,天生一对桃花眼灼灼夺人。
周福生立即住了脚,欠身道:”二少爷。”
蓝衫男子正是甄家二少爷甄之敬,他并不理会周福生,只是斜睨了旁边的窦家富一眼。
二少爷?这么说是甄之恭的弟弟了?窦家富不懂什么规矩,虽然有些拘谨,但也忍不住略抬了眼帘好奇地去看甄之敬。
单论轮廓,两兄弟有五分相像,不过两人气质神态差别很大,甄之恭更为强势凌厉,五官也硬朗一些,这位二少爷眉目则更为精致,神情慵懒轻佻,对什么事都瞧不上眼一般。
窦家富正在心里分析比较甄家两兄弟的异同之处,甄之敬长眉一挑,不悦道:“哪来的乡巴佬,穿得这么寒酸,随随便便就进到园子来。”
窦家富闻言有些窘迫,不过他的确是乡下来的,叫他乡巴佬的人多了,他现在都快麻木了。就连甄之恭最初也看他不顺眼整天贬损他呢,所以他对甄之敬的态度并不是太计较,只针对这位二少爷的话一板一眼地答道:“二少爷,我叫窦家富,从永平县来的。”
甄之敬微微一怔,接着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不顾形象地捶着廊柱大笑起来。
窦家富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哪里说错了?
半晌,甄之敬笑够了,才懒洋洋道:“长得虽然难看,人倒还有点意思。老周,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活宝?”
周福生不疾不徐应道:“回禀二少爷,窦家富是大少爷请回来的客人,要在咱们府上住一个月。”
甄之敬一听“大少爷”三个字,流转的眼波便冷了下来,哼笑道:“哟,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随便什么苍蝇蚊子都能请到咱们甄家来。那好了,改天我也跟大哥学习学习,叫上几个人来热闹热闹。”说罢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窦家富这下子真的难堪了,站在那里满脸通红。这位二少爷怎么比大少爷脾气还要坏,二话不说就翻脸,虽然没有明着骂人,但却刺得人更加难受。
他也不想进来当苍蝇蚊子的好不好!
见甄之敬去得远了,周福生压低声音道:”窦兄弟,你别往心里去,二少爷就是这么个脾气。”
窦家富勉强笑道:“恩,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他就算在意又有什么用?也管不着那位二少爷啊。
他突然对自己答应甄之恭留下来做客感到后悔。想当初,一个甄之恭就够他受的了,现在又有一个阴阳怪气的甄之敬,如果甄家其他人也个个都如此,那来这里不是自找罪受么。
唉,算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反正就一个月时间,说短不算短,说长也不算太长,他老实点呆着,少说少动,尽量不跟甄家的高贵主子们打交道,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
窦家富边走边乱糟糟地想着,直到周福生停下来道:“窦兄弟,这里是悦然居,你暂时在这里休息吧。”
“哦。”窦家富蒙蒙然跟着往里走。
悦然居是甄家招待留宿访客来宾的处所,一应陈设装饰自然富贵精美,处处彰显甄家的好客与气派。
这里比窦家富从永平县来宁城时住过的客栈上房不知又高级了几个档次,让他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站在亮得照见人影的水磨青砖地上揪着自己的小包袱四下张望,门口足有一人高的大铜镜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无措与拘谨。
周福生不由微微一笑,“窦兄弟,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去派人送水过来,你洗漱一下也凉快点。”
窦家富道了谢后目送周福生离开,然后自己一样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屋子里的陈设。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门外响起娇脆婉转的声音,“窦公子,奴婢们给您送水来了。”
窦公子……从来只被人叫“穷鬼”“土包子”“乡巴佬”最好也就是“小豆腐”的窦家富惊得汗毛倒竖,连忙上前开了门。
三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小丫环鱼贯而入,一人端着一只黄铜水盆,一人提着一篮洗漱用具,一人捧着一叠簇新的衣物,后面还跟着两个粗壮的仆妇,抬着一大桶水,把水桶放在屏风后面就出去了。
三个丫环都很伶俐,眼珠子骨溜溜地转,进来第一眼瞥见窦家富的长相与穿戴,漂亮眼睛里的神采就淡了下来,嘴角的笑容也不那么甜美可人了。
其中一个在水盆里用青葱一样的纤纤十指绞了一方布巾,乖巧道:“窦公子,奴婢帮您擦手净面。”
窦家富诚惶诚恐地摆手,“我自己来就好,不用麻烦姑娘了。”
那丫环也不勉强,将布巾交到他手中,自己退去一旁。
窦家富在三双妙目的注视下颇有压力地胡乱洗了手脸,完了一看立时汗颜,原本雪白的布巾好似擦了桌子的抹布一般黑污一片。他立即手忙脚乱地把布巾沉入水里使劲搓洗,可是水已经脏了,再怎么搓也白不了,还因为动作过大差点打翻了水盆。
这番笨拙失态的动作令三个丫头不约而同掩嘴轻笑,窦家富讪讪地住了手,窘得无地自容。
领头的丫环清了清嗓子,对另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丫环有些不情不愿地站到窦家富左右,同声道:“窦公子,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说罢便要伸手帮窦家富宽衣解带。
窦家富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捂着胸口连连后退三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敢劳烦两位姑娘,我我我我自己来就好。”
又是一阵吃吃娇笑。
窦家富不要服侍,姑娘们乐得省事。
领头的丫环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窦公子自便好了。这些是周大管家给您准备的衣服,请公子洗完换上。”
窦家富已经羞赧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了,只能连连点头,待三个丫环全部退出并关上房门后这才长出一口气,抹了一把满头的大汗。
娘哎,大户人家真是规矩多,太折腾人了。
确定门窗全都关好后,窦家富脱光了衣服跳进温水桶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24.变身
洗完要穿衣服时窦家富有些犹豫,先拿起了自己带来的一套换洗的粗布旧衣,想了想还是收进了包袱里。
大户人家的规矩他虽然知道的少,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自己的衣服放在甄府实在太过寒酸,与环境格格不入,既然人家细心周到准备了衣服,他还是换上好了,省得让人看了碍眼。
新衣服是清新的湖绿色,面料又轻又软,与窦家富往日穿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稍微大了一些,需要把袖子卷上一卷。穿戴妥当后,看着落地大铜镜里的影像,窦家富几乎认不出来自己了,迈步时差点同手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