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富正对着镜子发呆,房门被人敲响,“小豆腐,你洗好没?”
是甄之恭。他赶紧开门把人让进来。
甄之恭一见他眼前便是一亮,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换了一身衣服,都快不是小豆腐了。”
确切地说,不是豆腐东施,若不细看,猛一打眼,还以为是豆腐西施。
其实,窦家富也没那么丑,虽然五官平凡,但是眉目干净,眼睛不大却清澈明亮格外有神,为这张平淡的脸增色不少。
窦家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也微微发热,既别扭又困惑道:“不是小豆腐那是什么?”
甄之恭翘着唇角道:“是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
窦家富浴后披散着湿漉漉的黑发,穿着明快的绿色衣衫,衬得他皮肤越发白皙细嫩,看上去恰如小葱拌豆腐般清爽可口。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流出了口水。这,这也太莫明其妙了,太有损他大少爷英明神武的形象了,他有那么馋么?!
还好手就在嘴边,甄之恭悄悄地不着痕迹地将口水擦了去。
窦家富没发现某人的小动作,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是小葱拌豆腐?那你就是水煮豆腐,一白到底!”
甄之恭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哈哈大笑,“行行行,你是豆腐,我也是豆腐,都是一家人,谁也不说谁!”
他刚才去书房和他爹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听周福生说窦家富正在沐浴,他之前骑马找人也出了一身大汗,便也回房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夏衫,正如窦家富所言,的确是一白到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窦家富暗自嘀咕,一家人,谁跟你一家人啊,我可高攀不起。
甄之恭随口又问:“你怎么到悦然居来了?”
悦然居怎么了,不可以么?难道,这里太高级了,他住着不合适?窦家富呆了呆,心中像扎入了一根毫刺,不痛,但却不舒服。虽然他对住什么地方、档次如何没有半点讲究,但如果被甄之恭嫌弃,还是令他很不好受。
如果嫌他玷污了甄家高贵洁净的客房,又何苦将他百般强留下来。
他涩声道:“是周管家领我来的,我也不懂。我现在去拿包袱,这就换个地方。”
甄之恭心情愉快,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当下点头道:“没错,是得换个地方。”
窦家富心情更为黯然,默默转身从桌上拿了自己的小包袱。
“跟我来。”
甄之恭一马当先,昂首阔步地出了悦然居,一路走一路向窦家富介绍沿途的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的名称和来历。可惜窦家富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闲情雅致,只心不在焉地听着,左耳进了,右耳就出了一大半。
途中甄府下人见到自家大少爷,无不恭谨巴结地行礼问安,并偷偷好奇地打量他身边陌生的绿衣少年,暗自猜测他的身份来历。窦家富对这些探究的目光一概没留意到,逢人就拘谨地低了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甄之恭领着窦家富到了一座独立的院落外,“到了,你就住在这里好了。”
窦家富没什么精神地抬起头来,发现此处与甄家别处富贵雍荣花团锦簇的布置不同,与悦然居比起来似乎也相形见绌,只是栽种着竹子与各类树木,看上去静谧怡人绿意盎然。
他稍稍振奋了一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院子。
继续往里走,宽敞的庭院中间矗立着一株几乎两人合抱的古树,阔大的树冠覆盖了将近半个院子。
那株古树浑身刻满岁月的沧桑,虬劲疏落的枝干上点缀着片片卵形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油绿浓翠的光亮,犹如一名见证无数岁月流逝、不知高寿几何的长者一般,虽华发满头,依然精神矍铄。
见窦家富不住抬头仰望那株古树,甄之恭不无骄傲道:“这是一株千年古茶树,也是甄府的镇宅树,数百年来一直保佑甄家人丁兴旺,生意兴隆。”
窦家富立时对这株古树肃然起敬,先前因为更换住处而产生的沮丧顷刻间烟消云散。能够住进这个院子,沾一沾千年古树的仙气,也算不白来甄家一趟了。
进了院子里居中一间大屋,窦家富发现这里看上去比刚才他洗澡的那间悦然居的屋子更要顺眼。倒不是说这屋里装潢有多奢华,相反陈设比较简洁,没有什么多余花哨的装饰,具有鲜明的男性风格,处处彰显大气,外厅的墙上甚至还挂着弓箭刀枪等兵器。
窦家富没什么品位,但直觉这里不是普通人住的地方,不由疑惑道:“这是哪里,怎么还挂着兵器?”
甄之恭信手从他肩上取下包袱,熟门熟路地往架子上一挂,道:“这是我的屋子,我每天都会练一会儿功,兵器放这里比较方便。”
窦家富目瞪口呆,半晌才讷讷道:“我,我要住这里么?”
“是啊,有什么不对?”甄之恭理所当然道,“我在你家是和你一起睡,你来了我家,自然也要和我住在一起。”
窦家富石化当场。
刚才甄之恭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清了,而且意思也很好理解,听起来理由十分正当,可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大的有问题。
是了,在他家时两个人睡一间屋挤一张床,那是条件有限不得已才为之,如今到了富得流油屋宇无数的甄家,怎么还要同住一屋?这位大少爷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吧?
不是窦家富自卑胆怯自我贬低,实在是他与甄之恭的条件悬殊有若云泥,任何一个头脑正常之人处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免要多想一点。
甄之恭可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只是笑吟吟地瞧着窦家富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觉得十分有趣。
这小豆腐,还是那么容易犯傻气,时不时地就神游天外,也不知道那小脑袋瓜里想些什么。不过,虽然看着傻里傻气,但也还是挺可爱的。
他忍不住伸指在窦家富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小豆腐,回魂了。”
“哎哟!”窦家富叫了一声,魂魄归位,捂着额头气愤地瞪着他,“你打我做什么?”
“敲打一下好让你变得聪明一点。”甄之恭恬不知耻道,“时候不早了,该吃午饭了。”
恶人!小爷不敲打也比你聪明!窦家富愤愤然,气鼓鼓地随着恶人出了屋子。
25.大餐
甄之恭住的院子自带一个小厨房,平时不用出外应酬以及家里长辈没有召唤时,一般就在这里解决了。
小厨房事先得了关照,知道大少爷请了一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客人来做客,两人在府中把臂同游好不亲热,那自然是不同凡响的贵客了,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尽心整治,不多时便流水介送上了一大桌美味佳肴,冷的热的,荤的素的,菜式足有十几盘之多。
窦家富看得乍舌不已,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娘哎,这么多菜,别说两个人,就是十个人也够吃了!
甄之恭看得暗自好笑,用筷头敲敲碗道:“愣着干什么,还等着上菜?”
窦家富拨浪鼓式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太多了,我们俩个哪里吃得完,撤下去一些吧。”
甄之恭无所谓道:“行,你看哪些菜不喜欢,我让他们拿下去倒了。”
……什么!拿下去倒了?!有没有搞错?!窦家富义愤填膺,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大吼一声:“这么好的菜怎么能倒了!”
太浪费了!太腐败了!这是要遭天谴的啊!不知有多少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呢!这桌菜要是换成钱足够他吃半年的了!
甄之恭掏了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一脸无辜道:“不是你说吃不完撤下去一些么?”
窦家富嘴角抽搐,“我也没让你倒掉啊,拿去给别人吃不行么?”
见他一脸“你如果说不行我就咬死你”的凶狠表情,甄之恭无奈妥协了,“行行行,就依你,你先挑你想吃的,其它的拿给别人吃。”
窦家富松了一口气,再次摇头,“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你看着办吧。”
甄之恭只得自己做主,点了两素三荤留下来,剩下还有十来个菜让人撤了,然后道:“行了吧,可以开饭了吧?”
窦家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端起了饭碗。
两个人这番吵嚷争执原来在张家村时几乎每日都会上演,彼此早就习以为常,吵一吵神清气爽,闹一闹浑身舒泰,却难为了旁边侍立的甄家下人,直听得下巴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天哪,那个一再妥协让步,脸上挂着纵容甚至宠溺笑容的人是谁?!他们那位我行我素霸道专断的大少爷去了哪里?!
窦家富从来都有一副精钢打造的好胃口,何况面前摆的是他一辈子没吃过的连名也叫不出来的高级菜,那更是狼吞虎咽生猛异常。
在之前的三个月里,甄之恭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此时与窦家富同桌而食,久违的好胃口顿时不召自来。不过,他大部分时间还是看窦家富吃。
窦家富的吃相自然与斯文优雅不沾边,那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两个腮帮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然而,看这家伙吃东西,会令人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人觉得吃饭是一件非常幸福愉悦的事情。
等到一碗饭几乎见了底,窦家富才惊觉自己吃得太快了。
抬起头来,又发现甄之恭和旁边的丫环下人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前者唇角上扬笑意盎然,其余人则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他窘得脸上几乎烧起来,本来嘴里还含着一口饭,这一下便噎住了,挣得脸红脖子粗。更有几粒饭窜进了气管,把他呛个半死,眼泪都出来了,模样别提多可怜。
什么贵人啊,分明是个不知道几天没吃过饭的穷小子嘛。下人们想笑不敢笑,只能绷着脸硬生生憋着,浑身却止不住地乱颤。
甄之恭也是哭笑不得,连忙递了杯水给窦家富,然后拍着他的背道:“好好地怎么会呛到,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窦家富面红耳赤,恨不得把脑袋藏到桌子底下去,哪里答得上话来。好不容易顺了气,才把吃饭的速度放慢了。
虽然吃相不再穷凶极恶,但本着浪费可耻的原则,窦家富还是尽力把桌面上的几盘菜基本吃光了,到最后撑得滚瓜肚圆,连路都几乎走不动了。
甄之恭摇头苦笑,看来以后吃饭时菜式还是精减些为好,不然照这小子的吃法,还不得把肠胃撑坏了。
饱暖思瞌睡,加上头一天晚上在草堆里没睡好,窦家富很快眼皮子就坠了下来,哈欠一个连一个。
甄之恭事务繁忙,一上午时间都耗在他身上,下午无论如何也得去照顾一下生意了,于是把人领回房午睡。
本来窦家富与甄之恭三个月没见,来了甄家又深刻体会到两人之间的差距,虽然甄之恭待他比原来只好不差,但他心里头多少还是有点隔膜,无法完全放开。然而鸡飞狗跳的一顿饭吃下来,什么嫌隙都打通了,与甄之恭相处的感觉又回到在张家村之时,甚至比那时还要融洽,窦家富也不跟他客气了,倒头便躺在了他的床上。
甄之恭揉了揉他的头发,嘱咐道:“我下午要出去办事,你乖乖地在这里睡觉,醒了以后就在院子里玩,有什么需要的就跟管事的吴妈说,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窦家富的身份有些尴尬,虽然是他请回来的客人,但保不准会被家里某些势利的人看低。再加上这小子太过老实单纯,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欺负了去,还是呆在他的院子里安全点。
窦家富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意思是赶紧走,别耽误小爷睡觉。
“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甄之恭笑骂了一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然后出了屋子。
在院子里又对吴妈交待了一下,不许人扰了窦家富的睡眠,这才与等了半天的周福生一道出去了。
周大管家此时对自家大少爷向窦家富实给予的超规格待遇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想着若老爷夫人和小少爷看到大少爷对一个外人居然这般细心体贴,怕不要嫉妒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甄之恭离开以后,窦家富在足够睡几个成年人的大床上来回打了两个滚,然后如同翻了壳的乌龟一样手舞足蹈。
这可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臭屁家伙的床啊,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躺上来的一天。想想当初两个人挤在自己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连腿脚都伸展不开,还真是挺委屈那家伙的。
回想几个月来的经历,窦家富只觉一切像在做梦一样,趴在沁凉的冰丝软枕上没一会儿就陷入了酣睡,嘴边兀自还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26.混战
窦家富很久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犹如躺在软绵绵的云端一般。醒来时已经将近傍晚,阳光不再耀眼灼热,透过纱窗脉脉洒进室内。
下床蹦达了几下,顿觉精力充沛神清气爽,然后信步出了屋子。
一出门吴妈便堆着打了满脸褶子的笑迎上来,殷勤备至地问:“窦公子,您有什么需要的么?”
窦家富略为腼腆地摇头,“谢谢吴妈,我不需要什么,您去忙吧。”
他想到那株古茶树下转一转,不料吴妈又跟了上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会儿问他渴不混,一会儿问他累不累,简直比他亲娘在世还要周到细致。
窦家富招架不住,没一会儿便逃回了屋子。吴妈这才作罢,回去厨房张罗晚饭去了。
睡饱了,没事做,一个人呆着太无聊,窦家富便研究起厅里墙上挂的兵器来。
那几样东西做工都十分精良,也看得出来用过不少年头,窦家富羡慕不已,他是没学过武的,但只要是个男人,见到这些东西都会有热血在心头油然而生。
他随手取下一根以往从未见过的木制九节鞭,一边摩挲上面突出的结节,一边想象某人挥舞起来会是怎样的光景,三个月前那家伙在永平县城大街上用棍子抽得黑子几个地痞鬼哭狼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九节鞭夺了过去。
窦家富愕然转身,便见一名十三四岁、身着绛红色劲装的少年右手持鞭,一下一下敲打着左手心,微抬着下巴斜着眼睛打量他。
虽然少年个子比窦家富略矮上一点,但脸上冷漠骄矜的神气让窦家富觉得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看少年穿戴不凡气势不俗,窦家富便猜他是甄家的什么小主子,虽然少年的神情举动半点不客气,但一来对方年纪尚小,二来看在甄之恭的面子上,他便不想与之计较。
他刚想开口打招呼,少年已经老气横秋戒意十足地开了口:“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
一句话激得窦家富头上青筋直跳,这小孩儿怎么说话的,张口就骂人,脾气也太恶劣了吧。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上,他强压下心头火气,正色道:“我不是来撒野的,是甄之恭请我来做客的。”
“不可能!”少年断然否决,“他怎么可能让你进到这个院子里来?你在撒谎!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溜进来偷东西的?”
他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颇有气势,咄咄逼人。这种架势窦家富隐隐觉得有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便耐着性子答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是甄之恭请我来的,我没有偷东西,刚才只是在这间屋子里睡了个觉。”
他说着将双臂展开,向少年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藏匿什么物件。
少年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因为我进来了,你才没来得及偷东西吧。还有,你长得这么丑,他根本不可能喜欢你,又怎么会让你睡在这里。还说没有撒谎,分明是狡辩!”
少年说着将九节鞭一竖,锐利的尖端毫不客气地直指窦家富的脖子,似乎只要他说错一个字,下一刻鞭尖便要刺入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