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闽一边口中侃侃而言,一边留意查看兰澧的神色。
可王座上那人却始终神色不变,令人无法窥视他心中所想。
蒋少闽无法,只好尽一名出使使臣的职责,递交国书,随后呈上礼单。
兰澧自礼官手中接了那长长的礼单,展开后刚看了一眼,突然心中升起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60.丰邪之礼
兰澧虽身居高位,但自幼习武,一身剑术天下无双的尊荣也并非凭空得来的虚名。作为一名武人,五感均比常人要敏锐得多。而自他成名以来,除了刚登基为王之时被兰泙两次潜入勤文殿却丝毫无感之外,其余凡被人窥视,必有所觉,此次也不例外。
所以当他察觉到这投视在自己身上的不寻常的目光之时,立即锐目一凛,本能地抬头向视线射来的方向扫视过去。
入目却见殿内各士卿大夫均敛容肃穆,垂手而立,三位曦国使官也都半低着头,貌似恭敬非常,并无任何不妥。而兰澧却知道,几乎就在他抬头的前一刻,那道窥视的目光便消失了。
自己慢了一步,他想。
面色不变,兰澧貌似随意地在殿内逡巡扫视一番之后,又将视线重新挪回手中的礼单之上。
果然不出所料,那道窥视的目光片刻后又如期而至,兰澧眉尖一动,却又倏忽消失不见。
捏着礼单的长指紧了紧,兰澧再没有抬头,而是面似认真地将那枯燥的礼单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眼之后,兰澧再没有感觉到那束奇异的目光。
“贵国主有心了。既如此……”将礼单随手递还给礼官,兰澧面带微笑道:“焦卿!”
“臣在。”焦寒亭急忙出列,跪倒在地。
“卿且与曦国使者详谈一下盟约内容,之后交予孤躬阅。”
“是。”
“另,孤今晚要在长风殿宴请曦国使者蒋宗卿一行,焦卿速去安排。”
“是!”
蒋少闽听闻此言也急忙施礼称谢,眼见兰澧寥寥几句之后便似要开口言退,立即上前一步,口中急道:“禀衡王,除我曦国主所赠贵国之礼以外,我曦国丰相亦亲口叮嘱我等将其亲手所挑两件礼物单独赠予衡国主,请衡王勿辞,收下这份薄礼。”
“哦?”兰澧闻言颇有些意外,心中疑窦顿生,口中却随意问道:“是何礼物?”
蒋少闽拱手笑了一笑,随后朝向殿门方向喝道:“来人,呈上来!”
闻得此声,早就侯在殿门之外的几名使团从人立即将那两份礼物抬了进来,见礼之后,又即刻退了下去。
“大王请看!这张雕花大床乃是用陈国乌金山上的传奇之木——乌金木所制,通体漆黑却又闪耀着暗金色泽,十分华美。且木香恬淡宜人,有安神助眠之功效,兼之木质坚硬异常,水火不侵……”
随着蒋少闽的解说,立于殿内的诸士卿大夫均面露骇然讶异之色,没想到丰邪居然会送这样一份“大礼”。要知道乌金木极为难得,只生长在依附于曦国的陈国境内的乌金山上,且长势极为缓慢,至少生长五百年以上方才可成材。因木质极为坚硬,可制作成木剑使用,重量更甚于等身铁剑,与精铁淬炼而成的宝剑对垒亦不伤分毫。拥有乌金木制作成的器物,甚至会被视为身份尊贵的象征。而做成这样一张雕花大床需要耗费多少材料可想而知,至于价值……
有人望向那张闪烁着华贵光泽的精致大床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贪婪——这是真真正正的无价之宝呵,哪怕只拥有一小段,也是有价无市的宝物……
“至于这第二件礼物,据传乃是襄国一代铸剑大师欧阳曾烛亲手所铸,名曰‘屏宵’,是短剑中最顶尖的传奇之作。削铁如泥,锋利无匹,且外观典雅华贵,是冶州大陆历史所载的少数宝器之一……”
欧阳曾烛的名字一入耳,已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蒋少闽得意一笑,一丝疑惑却又忍不住再次浮上心头。虽说是丰相的命令,自己无法多言,但同时将两件无价之宝送出,说不肉疼是骗人的,却不知丰相为何这样安排,难道还有什么深意不成?
不过丰相一向对衡国志在必得,虽然此时将其送出,但一旦衡国划归曦国版图,那这两件宝物也便顺理成章地重回丰相之手了罢。
脑中转过千般万般念头,却也只不过是一瞬。蒋少闽依然面带微笑,滔滔不绝:“丰相与衡国主神交已久,区区两件薄礼,也只是略表丰相一点心意而已,不成敬意,请衡国主……”
终于讲解完毕,抬起的视线却在投向王座上的兰澧之时语音猛地刹住,蒋少闽心尖一抖,强烈的恐惧感便如毒蛇一般从脚后迅速缠绕至周身,攥住他的咽喉,令他窒息、颤抖、恐惧、僵硬、害怕,再也无法吐出只言片语,甚至无法再动弹一分。
杀意!
极其浓烈的杀意,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那双看似儒雅温和的衡国主眼中,如同有形般凌迟着蒋少闽的神经,全身每一个部位都似在发怒,可怕的怒气甚至撕裂了空间,将他的魂魄拖到这个年轻君王的身前,用带了尖刺的皮鞭刺入他的胸口,将他撕成两爿!
咔。
伴随着轻微的断裂声,一直侍立在兰澧身侧的沅方骇然发现,那张象征着无上尊贵荣耀地位,由无数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王座居然被兰澧生生掰裂了扶手!而此刻,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满面阴霾,神色扭曲,眼底一片血红,缓缓抬起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食指微微蜷曲,指向蒋少闽三人,在对方极度恐惧的眼神中,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极为冰冷空洞的语音,一字一句,缓慢而又清晰地道:“给、我、杀……”
“杀”字刚刚漂浮到空中,只听“锵”的一声,宝剑出鞘,一道人影已旋风般朝着三人冲去。
“铿——”
“砰——”
“呃——”
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混合着痛哼与宝剑相交的铿锵声几乎同时响起,电光火石的一瞬,一直立在蒋少闽左侧的高大身影劈手夺过屏宵,便猛地将他一把推开,闪身挡在前面,短剑连鞘堪堪挡住持剑人的致命一击,眨眼宝刃出鞘,几招过后,那人居然照准对方斜刺过来的宝剑狠狠削下,只听“锵”的一声,宝剑已被拦腰斩断,那人趁机飞起一脚,踢在对方的剑柄之上,残剑瞬间飞出,两人几乎同时倒退一步,稳住身形,凌厉对峙,耽耽虎视着对方。
而察觉到殿内异动,早有禁卫军手提明晃晃的武器齐齐涌入大殿,围住众人,见到有人手持短剑,端端立于大殿之上,立即呼啦一声围了上去,枪尖对准那明显不是衡国之人的三名使者,严阵以待。
“啊——”
大殿中诡异的宁静终于被打破,因见到兰澧异状而齐齐呆住的群臣直到此刻方才反应过来,一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知事情如何会演变成这般境地——
在这衡国都的衡王宫中,这召见曦国使者的华安殿中,他们英明神武的大王居然会在对方送上两件绝世奇珍时突然翻脸,甚至口吐“杀”声。而最为诡异的是,在君王状态明显失常的情况下,允许君前带剑的大王身边的红人,偏将车彦车将军居然不声不响,毫无犹豫地执行君王之命,怒色满面,手持宝剑便要当场击杀三位使者,实在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若不是那副使官任羲反应极快,在车彦发难的瞬间推开蒋少闽,挡住他的攻势,怕是那蒋宗卿便要当场血溅三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不对啊,我记得……大王登基之前一直身佩有一柄绝世宝剑,似乎就是叫做屏宵……”
“如此说来……好像真是这样……”
“没错没错,那是大王的母亲,当年的康华公主嫁入衡国之时的陪嫁,后来转赠给了大王!”
“可是登基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这把宝剑出现过……”
“那么说……这屏宵……实际原本便是……大王……的?”
一句话既出,凑在一起的几名官员同时沉默。同是出自襄国铸剑大师之手的绝世奇兵,同是短剑,又同名屏宵,这种可能性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那么,剩下的便只有一个解释——
这柄曦国丰相送来的宝剑“礼物”,确确实实原本便是属于兰澧所有。
可是,这柄随身佩戴在大王身侧的宝剑,又是如何落入丰邪之手的?
要知道佩剑对武人而言,几乎等同于性命般的存在。人在剑在,人亡剑失。虽然兰澧身份显贵,与普通武人不同,但是这样重要的佩剑,是不可能随便遗失或是赠予别人的。
再想想大王刚才的异常反应,众人心内不由暗自揣测,恐怕事情并不如所见这般简单,甚至,远超他们的想象……
“还有,这丰邪为何要送大王一张雕花大床?虽然是乌金木所制,极为罕有贵重,但是作为使节出使他国所赠的礼物,总感觉十分……怪异……”
沉默片刻后,又有人出声,另外几人一听,顿时齐齐一怔。
刚才殿内几乎所有人均被这罕见的乌金木夺去了注意力,反对这礼物的形态并没有太过留意,此刻被人一提醒,不由同时心生怪异之感。
“若是大王大婚时送这乌金木床便也罢了,这时送来……”语声愈加低了,几人又各自默然。
心内却同时浮上一个念头,大王对丰邪有杀子夺妻之恨,这丰邪又狡猾狠辣,果然不可能主动对我衡国示好,什么遣使来访缔结盟约,都只是幌子而已!单说送的这两件礼物,看大王那般反应,恐怕还是挑衅示威罢……
——不仅仅是挑衅和示威,更是一种羞辱!
丰邪知道兰澧想要千方百计抹杀那耻辱的过去,可是他却不允许!所以他遣人来使,赠予兰澧乌金木雕花大床,提醒他曾被践踏的尊严和曾被撕裂的肉体!将屏宵还给兰澧,提醒他曾经遭受的背叛,爱子的惨死,以及当初的绝望!
或许兰澧可以拆掉未央殿,荒废国宾苑,却无法抹掉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事实!丰邪不允许兰澧轻易忘掉这些,所以他将这两件“大礼“送上,他要让他愤怒,让他失控,让他陷入狂暴,甚至让他崩溃!
他要让他永远记得,自己曾经如何遭受惨败,落入对方之手,任人宰割!
这般送礼举动,其心可诛!
兰澧怒极,眼神反渐渐恢复清明,唇角却慢慢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冰冷异常,令人不寒而栗。
很好,丰邪,你成功了——
我会记得你的这份“大礼”,并且,会连本带利,一分不剩地归还给你……
“衡国主,我曦国使团千里迢迢来到贵都,送上无价珍宝作为礼物,你们毫无谢意便也罢了,如何竟对我使团众人刀剑相向,一心置我等于死地?!”
蒋少闽狼狈地自地上爬起来,开始的儒雅风流一概消失不见,看了看周围一众手提兵器的禁卫,更是气急败坏:“今日之事,无论如何衡国主要给我等一个交代!我们几人倒也罢了,衡国主却辜负了丰相一片好意,如此看来……”
“蒋宗卿何必心急!”兰澧突然冷冷一笑,截断了他的话。随手一挥,众禁卫已在君王的示意下即刻退出大殿,就连车彦,也有些不甘地盯了蒋少闽三人一眼,便转身走回队列。虽然并不知晓丰邪送这乌金木床是何用意,但是此时将屏宵送回,明显是对大王当时深陷入宫一事的嘲讽挑衅,因而一听到兰澧口中的“杀”字,早就满心愤懑,满眼血红的车彦才会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丰相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这屏宵原本便是孤所有,只是不慎被人盗走而已……”兰澧的笑容十分冰冷,只看得原本恼火非常的蒋少闽气势也弱了许多,此刻听闻这话的内容,更是惊讶不已。这屏宵来历如何他并不知晓,而兰澧作为一国之主,理应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所以一时没有接口。
“既然丰相为孤寻回这把佩剑,孤自当投桃报李,有所回报才是。”面上浮起一丝诡谲的笑容,兰澧意味深长道:“待贵使回归曦国之日,孤必备上一份大礼回馈贵国丰相。”
“至于乌金木床……此物实在是过于贵重,孤无福消受,还请贵使带回贵国。”
“可是……”蒋少闽一听顿时大急——这可是丰相亲自所嘱之事,礼物若送不出去,迟早逃不过一顿惩罚,刚要急急开口,却不知何故突然住了口,面色赤红,僵直着身体立在那里,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笑。
“……既然如此,那我等只好将乌金木床带回曦国了……”半晌过后,蒋少闽方才自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看了一眼兰澧似笑非笑的脸,蒋少闽僵直的脸皮抖了抖,复又气道:“但是今日之事尚不能就如此了了……”
想起刚才兰澧开口要人杀了自己之时那满面阴寒的表情,蒋少闽就忍不住遍体生寒,但作为使官,却有责任维护本国的体面。丰相亲自叮嘱自己不可在面见衡王之时有所差池,不可逾礼滋事便也罢了,可这样笑脸送上礼物却被人当殿下令诛杀,虽然有惊无险,但也不能等闲便这样过去。
“不论礼物是否符合衡国主的心意,但我曦国诚心来使,想要与贵国缔结盟约,长久友好,衡国主却一言不发便下令诛杀我等!发生这样的事情,便是贵为国主的您也不能随意就这样过去!我等毕竟代表曦国而来,衡国主需要给我曦国一个交代!”蒋少闽的越想越窝火,语气也越加强硬起来。
哪知兰澧却轻笑一声,轻飘飘地道:“今日之事,纯属误会而已。孤见到屏宵再次出现,还以为贵使中有人盗走了孤的心爱之物,因而心中大怒,冲撞了贵使……既然只是误会,还望几位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蒋少闽听得目瞪口呆,如此睁着眼说瞎话,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仅仅只是误会?就这所谓的误会害得我差一点连命都丢了!
但他也知道在这里纠缠下去自己断然讨不了好处去,便也只好生生压住将近暴走的冲动。
开初之时对兰澧风采的赞叹之意,至此已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
兰澧瞄了几人一眼,随意道:“蒋宗卿今日想必也累了,就此回国宾苑休息一下罢,晚上孤设宴宴请诸位来使,到时再与各位说话。”说着已经自顾自站起身来,在蒋少闽愕然而又愤怒的目光中往后殿走去。
刚走了两步,兰澧的背部突然僵了一下,脚步却未停顿,径直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去了。
又是那道窥视的目光——过了今夜,我必定令你无所遁形!
61.棋差一招
是夜,偌大的长风殿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不时有宫人出出入入,精馔美脍,美酒琼浆,流水价地送上大殿,又有残羹冷炙,狼藉杯盘被撤换下来,气氛看起来十分热烈。
兰澧端于上座,眯着眼睛扫视着殿内的情景,自己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除了在酒宴开始时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就沉默不语,只偶尔夹几箸菜肴送到口中,细细咀嚼,间或饮一杯酒,既不说话亦不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