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操作需要高超头脑,更需要适当了解不同国家的民族文化特色。敞开了招聘,才能长久立足啊。
萧在渊神情明显赞许,口中却嗤笑道:“禄位乃朝廷方能赐予……小丫头好大口气!”
绿桃撇嘴:“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这可是在吕宋,还怕大明作甚?”
萧在渊一愕。
李珏笑道:“吕宋亦是大明藩属。”
绿桃更明目张胆不屑了:“不纳税粮,朝贡反而要大明贴钱赏赐,这算甚么藩属?”
尾随过来远远站定、一直乖乖隐形听着的周毅忍不住,也开口声援姐姐:“吕宋土着之民未开化,只茹毛饮血。数百年前,三佛齐有倒台王公漂泊至此,遂立国。那时节,玛尼尔讶城恭迎华商,颇兴盛。百年前大食人至,杀王自立苏丹王国,顺道儿灭了苏禄国,改名宿务,照旧不见朝廷调停。想来,本地土着多流亡去了南边棉兰老岛。”
绿桃笑嘻嘻赞道:“小毅懂得真不少!”
嗫嚅一句“爹爹教导的”,周毅满脸红光,装乖低头。
李珏拧眉深思良久,缓缓道:“禄庆堂开科取材……骤谈及,略嫌僭越。设若不以科举之名而取其精粹,令华侨及诸夷士子乐而向学,不失为我等立足海外之良方。”
绿桃只笑嘻嘻。
——何必谦虚捏?金融帝国的无冕之王,只怕比帝王将相更能掌握天下命脉,而且不动用强权、只以信用影响市场,不会吃相难看喔。
萧在渊扭头深深看绿桃一眼,似乎想到什么,手指搓抚下巴,沉吟着闭嘴。
李珏却拧眉道:“啊也,淡马锡港口虽大,终究是弹丸之地,普吉岛大些,或亦有限。若南洋诸国华侨蚁聚,却怎么够?”
南乡笑道:“可不是!港口找门路的、打听消息的人极多,热闹得紧。”
晃晃手中信件,萧在渊道:“七叔拟出法子,这两处筑屋均需先纳银五百两,领取告身后,方能另行买卖地基田土。哪里就满了?”
李珏却矍然变色,神色严肃,道:“商民虽能催旺一港一岛,到底农桑才是根基。若这般舍本逐末做去,二十年后银库自然丰足,但兵卒将安出?”
发现李珏其实是在问自己,萧在渊略侧过脸,对他微笑。
李珏面皮立刻一紧,眉目间也冷峭了,别开脸去。
在淡马锡打了大半年仗,萧在渊了然于胸,只从容道:“兵源不愁,地动后招募流民数千,以登船乘季风南下普吉,教以战阵。满剌加、巨港之民心可用,商家子亦能征召。粮食布匹更容易,淡马锡往北的暹罗、占城、安南都盛产稻米。只是……真打起大仗,人手还是不够。”
李珏脊背一僵,却不搭腔。
被绝世姿容的玉人儿默默瞧着,绿桃没法淡定到底,只好叹着气问道:“十一爷威武,莫说蕞尔小国,惘然不知世上有炮舰,连佛朗机舰队也一鼓而下。中南半岛再没对手,巨港也是华人称雄,哪里有大仗要打?”
并不挪开凝结在李珏面上的视线,萧在渊轻拍厚厚一叠信笺,低声道:“眼前是葡萄牙、应蒂亚,只怕日后还有西班牙。”
绿桃大奇:“十一爷知晓佛朗机其实就是葡萄牙,亦有不明白的,用来混乱称西班牙?”
萧在渊依旧瞧着李珏,就像不知道玉面正被目光缓缓烧成染红的芙蓉,只正色道:“玉珥足迹方至吕宋,有所不知。正德十六年,自称葡萄牙的佛朗机人试图侵占广东屯门,被我大明广东海道汪副使率军击退。数年前趁我大明抗偻,东南自顾不暇,佛朗机人又趁机上岸,以舟触风涛为由,求借广东香山县的濠境曝晒贡物,上下使钱,便安营下寨,赖着不走。”
李珏扭头,耳垂已红得滴血般。
到底算是商量正事,他终于开口道:“自倭寇起,李家货物不能只卖扶桑,亦曾于佛朗机商人打交道。那时节,朱纨总督闽淅,厉行禁严。佛朗机人舍得使钱,趁其被劾倒时买通广东官员,终于准许通市,遂更名马靠。”
绿桃恨恨握拳道:“这些殖民强盗!幸好我中华不是真正无人,侯爷路过时发威,直接打跑!”
趁着李珏用闭眼悲慨做掩饰,萧在渊用视线上下抚摸,恋恋之意豁然,语气却异常正经:“七叔信中道,年来刻意结交各国商人,方才知晓,欧罗巴洲即是古称‘泰西’之地,正若春秋时,有大国十余,小城邦无算。”
李珏多少知道些,依旧不睁眼,只同意道:“记得佛朗机正是来自泰西,乃自称欧罗巴,没错。”
萧在渊续道:“佛朗机是欧罗巴强国,却只有二十万丁口,连妇孺不过勉强一百万之数,比不上我大明一府,地狭人稀,地力贫瘠,又有强邻西班牙虎视眈眈于北。但如今,其势远及四海。佛朗机商人最爱吹嘘,道是国王不吝爵赏,其民狂热远航,遂整个非洲、美利坚之巴西,以及应蒂亚、满剌加等,悉属麾下。”
倏然转头瞧着萧在渊,李珏震惊道:“东南亚各国只知有佛朗机,竟是这般蕞尔小国?”
视线相碰,李珏猛扭头,却止不住又一阵嫣红。
绿桃捂嘴暗笑。
——侯爷难得耍无赖,偶尔牛刀小试,倒是带携大家一起眼睛吃冰淇淋,嘻嘻。
显然了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天下至理,萧在渊根本懒得管旁边几只啥造型表情,只不管不顾,痴痴盯着李珏。
李珏很快便镇定,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佛朗机再强,怎生便认定它是禄庆堂心腹大患?”
探花郎也不是一般人呐。
瞧这回复力,啧啧。
萧在渊毫不掩饰欣赏不到桃花美色的遗憾,立时端正了神色,庄重道:“七叔道,欧罗巴洲人皆狂热好财,佛朗机源源不绝攫回金银后,西班牙亦求贤以倾国之力造船远航,两国遂处处交锋。久之,苦于征战耗费太巨,咸谋罢兵,双双求诸教皇,协定在太平洋划一分界线,以东归佛朗机、以西属西班牙。我大明及南疆众藩属国,皆在佛朗机境内。”
绿桃恨恨骂道:“该死的殖民帝国!瓜分,这是赤果果的瓜分全世界!”
被萧在渊盯得紧,李珏却神奇地恢复了从容,只认真瞧着绿桃,淡定问道:“不知他怎生便分得成?”
绿桃也不是特别清楚细节,只搜索高考背书时候那点可怜的世界历史简单常识,刚要开口回答,萧在渊忽然道:“周大郎,劳你领我南乡兄弟去歇息?”
等二人听命唱喏离去,萧在渊才瞟一眼垂首不语的李珏,低声道:“虽是自己人,到底不便透露周大娘子来历,或恐生事。”
绿桃连连点头,顿时觉得萧在渊亲切起来。
也不用人再开口催,边想边道:“欧罗巴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所以人人都做发财梦。当年达伽玛、麦哲伦、哥伦布等航海家踏上征途,目的是探明通往东方的航线,好绕开强悍穆斯林的中东,打通东西商道。路上却得到意外收获,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澳大利亚、东印度群岛等物产丰饶、地广人稀的辽阔土地,最后才到了印度与中国。”
旁人去后,李珏的尴尬似乎消散了些,低声道:“东印度群岛,便是此地?”
不禁佩服这位强悍的直觉,绿桃道:“差不多就是从苏门答剌到吕宋这大串岛链。因欧罗巴香料昂贵,此地又热,适宜种植,也称做香料群岛。”
李珏点头不语。
萧在渊一直在琢磨,沉吟道:“我大明永乐远航已至非洲东岸,知晓过锡兰、入满剌加海峡航道亦称海上丝绸之路。这佛朗机……贪酷财货,手段更狠。”
殖民之路,本就血泪斑斑。
绿桃也笑不出来了,叹息道:“中印这种文明古国不好欺负,葡萄牙只占了港口,求货物通过。后世英吉利建东印度公司,才以举国之力巧为羁縻。但新大陆原住民大多未开化、文明程度也不足以立国,最多相当于我中国夏、商,远不如春秋之际。葡萄牙仗着火器犀利,一路血腥征服,不足百年,疆域便超过大明!他国策又鼓励殖民,急先锋们乐于双手沾血,不仅博得永留史册,还纷纷晋封为总督,裂土封疆俨然国王,世代统治。”
不必看萧在渊手中情报,李珏已经明白了:“据有淡马锡,便扼住满剌加海峡,控制海上丝绸之路入亚洲之咽喉。正处于佛朗机地盘,彼必然与我为敌。”
萧在渊不失时机、不怕肉麻,忙点头赞道:“玉珥好眼力!”
一零三、轰了更不走
站在一旁,周毅满脸讨好:“姐姐绣的这新花样,是鸭子还是鸳鸯?怪鲜亮的!”
绿桃怒:“是莲花!”
虔诚地连连点头,周毅绕着凉亭转悠,毫无愧色地继续狗腿:“喔,小弟眼神不好,方才看岔了——这是鱼儿戏莲田啊,难怪难怪。都说李三爷是天上文曲星,画的花样好,姐姐手艺也好,锦鲤红里透粉的,着实爱人!”
曲指节敲在弟弟脑门上,绿桃扔掉莲花绣品,抑制不住悲愤:“你那什么眼神,嗄?确实太不好了!”
乖乖被揍之后摸了摸脑门,周毅毫不在意,又嘿嘿乐:“昨儿喝酒时,毛利辉元可拍了胸脯,等吉山郡田城的船泊在这玛尼尔讶码头,定短不了替我觅的美姬。”
转眼看郁郁葱葱的芭蕉丛,绿桃撇嘴:“恶心!”
——号称最恭顺乖巧的日本女人,见到男人不是鞠躬九十度就是低头跪下,太给天下女性丢脸了有木有?
这毛孩子,也敢买人了玩,果然是胆大了!
骤然得到这么个评语,周毅有点紧张:“啊?萧家几位亲卫大哥都说,倭婆子比安南的还白皙些,更胜过黑皲皲猴儿似的南蛮岛国女人,才托他弄个来耍的……若是腌臜或粗蠢,就还是不要了。”
绿桃眉梢立起,赤足站在离地一尺多高的木板上,叉腰呵叱道:“好胆!看我不跟爹好生说道说道,只怕捶松了你的皮,都是轻的!”
缩缩脖子,周毅嗫嚅:“镇日里念叨不许沾惹倭人,怕朝廷忌讳,却只来管教我!姐姐不也跟岛津家、毛利家搭伙开银行?……那日还亲耳听见,姐姐劝李三爷卖火铳把毛利家,说甚镇住尾张的大傻瓜……”
弯腰揪住周毅耳朵,绿桃更火:“生意是生意,跟你年纪轻轻、背爹娘买妾,是一回事吗?你才多大?李三爷在你这个年纪时,日日捧着书年,每天写多少字,才考出个探花郎来!羡慕人家有身份有气派,到哪里都众星捧月般,你怎么就不争气点,啊?”
匆忙护住被虐的耳朵,周毅委屈:“姐姐好凶……知晓李三爷忙着同萧十一爷吵架,就来欺负我。”
绿桃震精了:“你说啥?”
周毅扭头,声音略大了些:“姐姐好凶!”
仗着高处地利,绿桃苦笑不得拍他脑门一记,自语道:“李三爷正收拾行李要去占城,本就忙得紧。”
周毅利落地跳着躲开两步,大声道:“十一爷好厉害,敢跟文曲星吵架!还有,十一爷教我,莫要怕姐姐凶,娶了浑家之后,周家我说了算!”
再没心思教训弟弟,绿桃赶紧做下来穿上鞋,急忙往前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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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吁吁跑到小花厅,果然听见里头传来李珏带着凉意的果断语声:“……总之不必麻烦了。”
吕宋建筑形制多是轻木拱高挑草顶或薄瓦,最重散热,四壁往往只界以挡飘雨的叶子。以禄庆堂财力,整修这屋子也只用薄木板,里头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绿桃挥手打发走两个黝黑土着仆役,屏住呼吸侧耳,只听见萧在渊从容解释:“玉珥休要动怒。萧某只是随船同往,防备海上盗匪而已。至于到了占城后,禄庆堂如何行止皆有玉珥决策,并不敢搅扰。”
语调舒缓,却压不住暗火。
李珏的声音很好地保持了彬彬有礼,只道:“珏,刑余去国一囚徒耳,焉敢妄测侯爷深意?”
沉默片刻,萧在渊忍耐道:“东南苦倭患久矣!举国上下,提及倭寇皆切齿痛恨,前日玉珥却决计要售火铳这等利器于彼,我不曾阻拦罢?”
李珏冷冷道:“我家祖辈明伪庄户、暗为海商,数代卖货于倭国,不折不扣是通匪。侯爷昔日为一妾侍而恕李家满门罪愆,实在菩萨心肠,却不是与国咸休勋贵人家作为!”
绿桃心里暗叫“坏了”。
——吵架什么的,都只是小情趣,但不能翻旧账啊!
赶紧到院子外头小茶房绕一圈,捧着藤条筐子回来,笑嘻嘻在外头唤:“十一爷,玉儿哥哥,井里浸了两个时辰,凉津津的新鲜椰子,快喝点椰汁,去去火!”
口内殷殷絮叨着,绿桃掀珠帘进屋。
就像没看见昭穆东西而坐的两人神色冷淡,先捧一只插了芦管的椰子到萧在渊面前,让道:“十一爷请用。”
萧在渊抬起扑克脸,眼中却漾着笑意。
欠身点头算致谢,双手接过。
递给李珏时,添了句叮咛:“尝两口就好,三爷莫贪凉。实是怕这暑天厉害,身子抵受不住。”
李珏起身拱手谢过,才双手接了,重又坐下,从容道:“毛利家谈妥了?”
绿桃点头道:“银行合作条款同岛津家尽皆一样,他需得随时代禄庆堂兑换纸钞为金银币,不准收手续费。作为合作特殊待遇,卖些同大明如今神机营一样的滑膛火绳枪、佛朗机炮于他,但军械只收禄字钞。他用金银来买禄字钞的话,贴水五分。另外,怎生借银行牟利的法子也教导清楚了,又派禄庆堂有经验的掌柜去相帮三年。”
正经事交代清白,绿桃禁不住嗤笑,道:“那里地瘠民贫无甚出产,还日日打仗,穷得叮当响。但凡肯卖货与他,尤其军备用的生丝、药材,扶桑大名六十六、国主城主数百,哪家舍得不谈妥?”
绷紧的脸上透出些微笑,李珏摇头莞尔:“辗转鏖战是真,穷却未必。只看你代禄庆堂选的甚‘合作伙伴’,毛利家船队压舱的全是银块,岛津家更是惯用金子砸人、出手豪阔。”
就当萧在渊透明,绿桃撇嘴笑道:“切!穷得就剩下金银啦。”
李珏更失笑摇头不已:“此言甚妙。设若这两家听见,只怕要找你理论。”
绿桃呵呵道:“他们那是命好——毛利家地盘占了扶桑银矿的十之六七,岛津家的金矿更鼎鼎大名,五百年后还有产出。”
萧在渊摸着腮,低声叹道:“五百年后啊。”
李珏却沉吟良久,忽扬眉击掌,慨然笑道:“善哉斯言!粟能饱人、帛能衣人,屋宇挡风雨、车马通四海,富有于生民有益之财货,才是真富,区区金银,不能食不能衣,固穷耳。”
绿桃笑嘻嘻道:“按我学的后世理论,确乎如此。超级大国倚仗的武力震慑天下、文化引领世界。金银只是交易的选择,并不是财富本身。所以仗着金银铁矿和石油矿藏的,都不算真正富国。”
听见“武力震慑”时,萧在渊眼神中闪出好奇的光芒。
但也只闪动一刹那。
转瞬就恢复了侯爷气派,端凝如山……那一转眼间童心般真纯的好奇,就像没存在过。
显然没料到这位爷好忍耐功夫,李珏略微惊诧,正色道:“如今扶桑事谋略已定、棋子落下,压住了那尾张织田家,慢慢瞧他们自己打,也尽彀了。于大明而论,只需一二名将振作,东南倭寇自定。吕宋到底是蛮荒海外,区区要去的占城更是微末小邦,没甚要紧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