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绿桃答道:“传道授业说起来简单,却牵涉到在海外播撒中华文明火种。事关读书人事体大,我可不敢胡说八道。不如……问问十一爷看法?”
李珏半分也没犹豫,停下步子等萧在渊走近,略一拱手,问道:“敢问远宁的意思?”
萧在渊沉吟片刻,面孔依旧扑克着,语调却不同以往,显得格外轻松:“照这几日吕宋苏丹宴请热忱,建这学院,要甚么山明水秀或极佳海景没有?但玉珥志在高远,不仅敛化外之人教以经书而已,更欲存华夏之体。可蛮夷之地无科举,但凡读书的路途太麻烦,未免难推广。”
李珏点头,又怅然道:“只是这筑城全无间架可言,路途方便之处,买个清净宅子都不可得。”
扭头瞄一眼远处金晃晃飞檐的王宫,绿桃笑道:“玉珥当初念书的书院隐于深山,行道亦不便。但书院供给学子食宿,集中起居,反而便于做学问。”
萧在渊眸中猝然亮起,瞧绿桃一眼,瞬即若无其事转开视线。
李珏皱眉道:“禄庆堂如今利润虽厚,办学堂亦承担得起。”
萧在渊忽貌似随意地接话道:“这般大手笔,投于淡马锡岂非更妙?”
——到目前为止,虽然禄庆堂触角遍及东南亚和南亚各国,真正法理和事实上都全属于自家控制的地盘,还真只有淡马锡一处。
李珏忽笑道:“回去谈罢。”
绿桃连忙表示同意。
这年头,大明官话的江湖地位等同于后世的英语,尤其在亚洲,无论哪个岛国,都属于各国贵族以及知识分子必修的外语。
在大街上用中文谈话,很容易被过路人无心听去。
小院子地方不大,曲折小径旁种满白花缅栀,也就是鸡蛋花,衬着灌木丛中明黄或朱红的大朵佛桑吐艳,明晃晃一派热带风情。
护卫在院外停步,周毅亲自引路,带三个人到院落深处。
一汪专程引入的清流旁,掩映芭蕉丛边的水畔,漫砌小小金竹平台,又有四根木柱为桩的草顶亭子拔地而起。悬空离地两尺高处架设了楔子,平铺木板。
架好木梯子,送三人上木平台,看着土着下人跪送上茶盘和灌满井水镇凉果露的大陶罐,周毅寒暄几句,恭谨留下一匣子要紧文牒,便引下人离去。
烈日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却不觉炎热。阵阵微风徐来,隐约夹杂着花香。
土着格局的离地木亭上,李珏按先秦古礼悠然跪坐,萧在渊则豪迈箕坐。
绿桃受不了跪坐的小日本妇人样儿,很识相地每人递一杯果露后,起身就要告退。
萧在渊却突然开口道:“自昔至今,但凡涉及禄庆堂事,玉珥皆信任周大娘子,全盘托付。虽是决断书院事,何不共商讨?”
绿桃讪讪笑道:“我没啥文化,就不添乱了。”
李珏却淡然开口道:“痴儿。诸般你知我知之事,何尝隐匿得了远宁耳目?”
……倒也是。
绿桃不想夹杂在玩儿相敬如冰的两人中间,便躲一边,靠木柱抱膝侧坐,让他们自己商讨,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匣子里文书。
呷一口饮料,李珏正色问道:“看远宁意思,不愿在吕宋耗费赀财建书院?”
萧在渊没摆贵族架势,而是用称职的合伙人态度,道:“萧家以武存身,愚兄虽识得几个字,再不敢于玉珥面前卖弄。只是立足淡马锡未久,何不在彼设立书院、开启民智,也好从容经营?”
李珏微微叹息,道:“珏欲请教,远宁为何汲汲于淡马锡?”
萧在渊审视般地目光只一掠,收敛了神采,道:“禄庆堂于京师、东南皆生意兴隆,偏生不避艰险,以开拓诸岛夷国为要。莫非愚兄错会了玉珥意思,并非谋求一身退之地?”
李珏苦笑:“诏狱之前,珏不能未卜先知,那知晓一朝以诈死离故土,需飘零远洋?”
纳闷神情一闪而逝,萧在渊忽而悠然道:“但凡在大明疆域之内,玉珥是正途翰林、宰相种子,吾却是掌兵勋贵,莫说共进退。结鸳盟,便是谋一结义之交,亦定遭诸般戒惧——文武不得相通,是祖宗家法。”
李珏冷冷道:“莫非珏以命还恩,亦不得解脱,非要自认是你妾侍,方才餍足?”
萧在渊改成跟李珏一样正式跪坐,但没有放松姿态,保持着挺身长跪,正色道:“萧在渊过往行止有亏,失了做哥哥的样子。玉珥愿守结义之盟否,全凭贤弟自决。”
——好一个“我追求我的,你随便”!
面瘫侯爷虽然不舌粲莲花,但这语言功底,强人呐!
咔咔。
李珏神色变幻不久,语调转冷,道:“远宁是禄庆堂同吾平分秋色之主,故大事需共商。焉有其余?”
好个侯爷,立刻从善如流,点头表示同意。
见李珏总算镇定下来,恢复讨论正事的面孔,萧在渊才严肃道:“吕宋土着是古称‘三佛齐’的苏门答剌岛迁来,百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有信安拉之大食族飘洋至此,建苏丹国。再传至今,虽善待华族,允住玛尼尔讶城中买店经商,如今华人已繁衍数万之众,且大多柄吕宋要紧生意,却始终离大明太近,顺风时,快船自泉州半月可至,非久驻之地。”
李珏皱眉道:“莫非远宁以为,在此开孔孟书院,是想把吕宋变成第二个淡马锡?”
萧在渊语气是温和地讲道理:“若非如此,为何不在久慕中华的扶桑办学,偏来此蛮荒岛国传播孔孟之道,还为学子供给食宿?”
李珏扭头不看他,道:“扶桑来自海路中,吾同义妹反复商议过。办学所费甚巨,未必都需要禄庆堂来支持。吕宋华侨众多,飘零辗转天涯,皆心怀故土。若有书院教以经书,无非是华商子弟受益,彼亦乐于资助。”
见这两只微妙的鸡同鸭讲氛围,绿桃忍不住帮腔:“纵然没有科举,做生意也需要识字,方便看帐。再说禄庆堂虽不占据吕宋,却也要开展生意,少不了本地商人合作。日后,大可延揽书院里表现优秀的学子,借生根的华侨力量来拓展,岂不两便?”
萧在渊审视的目光又投来时,绿桃大感吃不消。
装成认真看文牒模样,翻几下,故意大惊小怪笑道:“这许多封爵位把玉儿的邦国还真执着,推托几次了,还巴巴送文柬来,请你去行礼受封呐。”
李珏淡然道:“领封爵乃是从权,奔波倒也不必。”
——呃,三爷虽然温文尔雅,也同样发自内心流露好彪悍的中华上国架势啊!
绿桃撇嘴,直率道:“没有领地俸禄的空头爵位,说起来是没啥好稀奇的。但从生意角度考虑,三爷不觉得太屈辱的话,去各国露个面,拜谒国王领受爵位,生意会顺当些。”
萧在渊忽道:“满剌加被佛朗机入侵时,曾上表至京求援。皇帝不派一兵一卒,只发道诏书,命佛朗机退兵,传为笑谈。”
李珏慨叹:“南洋诸藩属国丧失对大明信心,恐至此始。”
凝视玉人儿生动的表情良久,萧在渊才掉头看绿桃,问道:“周大娘子能否帮着解惑,为何禄庆堂着力吕宋,却不经营扶桑?”
这可是萧在渊第一次真正不把绿桃当成活动布景,以及卑微小丫头,正经商量耶。
被大神级别人物看重,心底顿时冒出些隐约的雀跃。
暗骂有那么点贱的心态,绿桃狼狈抬头,却见到李珏鼓励的眼神。
——原来他是为了给绿桃打气,让她堂堂正正参与禄庆堂的高层决策,才放弃多日来的视而不见做派,肯跟萧在渊坐下来谈话?
顿时镇定下来。
绿桃心平气和开口:“禄庆堂不能只仗着大明货物优势,沉迷于做外贸生意——东南海商大有经营百年的家族,这行竞争太厉害。虽说风光一时,仔细盘算家底,纯外贸角度来说,我们远远竞争不过王直。要建设我们的金融帝国,还要拉各国苏丹和国王上我们的船,争取各国有银行创造信用,禄庆堂成为他们的中央银行,才能提纲挈领立起来。因此,文化软实力的传播很要紧。”
就像没看见萧在渊脸上“你跑题了”的神情,李珏开口帮腔:“诸国喜好大明丝、茶、瓷等,只是末道。昔彼皆仰慕中华上国文化,这是正办。”
绿桃笑着继续陈述跟李珏反复沟通过的话题:“大唐至今,扶桑浸淫中华文化千年,中文早已嵌入和族,不必多此一举。”
萧在渊瞧着李珏,满脸“你好有深度”的讯息,毫不掩饰触及灵魂级别的倾慕。
李珏顿时僵住,默默扭头,假装没看见。
啧啧。
放弃了靖海侯身份之后,萧在渊居然也是很奔放滴。
绿桃闭眼,继续道:“如今扶桑正值战国,数十位大名、百余小城主都急需物资,却因为产金银而不缺流动性。所以只要找到合适的大名做买办、利益捆绑就好,我们扶持弱小、鄙视强势大名,帮助他们再战国一百年就很好,不必浪费时间深度开拓。”
萧在渊道:“譬如,分南北中地域,挑三家大名,助其设可发债券、本票的钱庄?”
这理解力也太彪悍了!
实在上道啊啊。
绿桃佩服地连连点头:“南边最现成的,当然就是萨摩国的岛津家啦。”
李珏忽问道:“必不可扶持的强藩,却是哪家?”
萧在渊眼神一凝。
绿桃也不掩饰,笑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日本战国的细节啦。只是世界历史课留下模糊记忆,日本战国三雄,分别是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顿了顿,又补充,“就是扶桑啦,它后世国名是日本。他们虽然学中华姓氏,但大名的名字常常改,可能现在这几位的称号都还不是我记得的……汗。”
萧在渊一点不惊诧,只深深望着李珏,微笑道:“这么说,玛尼尔讶城亦不必久驻。”
李珏黑着脸。
沉默。
萧在渊忽然微笑。
如刀似剑的眉目染上爽朗笑意,竟比热带阳光还耀眼。
一零二、肉麻是王道呐
碧叶红花掩映中,忽听远远有人道“十一爷的信”。借着水面扩散效果,小周毅的刚刚脱离变声期的嗓子听来格外清晰。
凉亭中离地平台上的三人都安静下来,静静等暗褐色香云纱短衫身影靠近。
只见来人身型高大,是典型北方人,肌肤被热带阳光晒成了深蜜色,依稀有些眼熟又不知姓名,应该是淡马锡海军中的得力头领。
走近后见他正要跪下参拜,萧在渊已摆手道:“不必多礼。”才待他起身,又道,“南乡,你回去向兄弟们传个话,尔等抛家别亲,追随萧某来此蛮荒,或秉着世代忠心,或欲成一番事业,萧某岂能拘泥身份,以奴婢相待?彼此认个兄弟,齐力同心方好。”
南乡眼中闪动着感激和忠诚,却没多话,只挺直站定,抱拳瓮声答“是”,双手递上厚厚包裹。
萧在渊探身亲手接过,又笑道:“记得你爹娘在京,至今尚未娶亲。这里不同府中,没那些花信年纪的俏丫头等着指配,却怎生是好?”
南乡也笑道:“十一爷有所不知,去年七老爷做主,小的在淡马锡拜了堂——娶的媳妇娘家颇殷实,陪嫁了十几盒子宝石、一个船队,呵呵。”
萧在渊正展开满是蝇头小楷的信笺认真看,倒是绿桃忍不住,自家弟弟不必招呼,只探脑袋笑贺道:“南乡大哥好艳福!”
看清她面孔,又一抱拳,南乡乐道:“参见汉宝丽公主,呵呵,呵呵,哈哈……”
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向李珏介绍在满剌加被错认成公主的囧事,绿桃又道:“不知侯府出来诸位大哥,是不是都有这上等桃花运?”
南乡点头:“原先七老爷规划,普吉岛不惹人耳目,只悄悄儿操练海军,淡马锡则是港口、船坞所在。没料想年来消息传出,中南半岛上离得近的若真腊、暹罗、安南等地,华人商民纷纷托运粮船送礼,唯求能在普吉建屋,那里顿时热闹起来。更有远至吕宋,近至浡泥、汶莱、巨港、占城等国华人,皆来投奔淡马锡。”
绿桃乐不可支:“你兄弟们也不立时成了招女婿的香饽饽?”
偷眼看,萧在渊凝神读信,心无旁骛。
想来惯了绿桃跟在萧在渊身边,南乡也不见外,呵呵道:“可不是!尤其海军中领舰那几个兄弟,各国王公千金也纷纷来问,吃香得紧,纳富商闺女做妾更容易,动不动好几个。大伙儿都感念侯爷领到淡马锡,比起京城站桩营生,这里日子着实快活。”
李珏一直倾听,忽叹道:“大明视下南洋为叛逆,子民但凡离境后被藩属国押送回,一律论绞。东南各国皆知此律,故而以猎杀华人中富足者为能事。可怜这些人筚路蓝缕,艰辛开创些家业,却终日惶恐性命难保。”
绿桃突然笑不出来。
为了点丁口税,这么虐待自己被土地兼并逼得逃走求生的子民……
大明也太彪悍、太不讲究了。身为流动冒险血脉的海商后裔,李珏想传播中华文明火种,自然对这种短视做法很不待见。
听得李珏又低声道:“想来师父传檄告知四方,淡马锡是华人港口,不究叛逃之罪。但凡不必被土着欺压,华人自然不惜一切,自各国蜂拥而至。”
南乡点头道:“翰林说得是。我家七老爷常常点兵舰,诛除抢掠华商船队的海盗。”
李珏沉思着道:“淡马锡原需建府开牙,若学大明开科取士,榜下即能得用,想必人人皆乐学诗书。”
萧在渊忽地插话道:“南洋诸岛皆大明藩属,取官亦不必囿于地域,四海华裔皆可进用。薪火相传绵绵不绝,淡马锡再不担忧后继乏人。”
科举能让社会阶层流动,这是不争的事实。君不见,西方各国的文官考试制度,可都是从中国借鉴的。
萧在渊目光如炬,轻轻一句话,表明他洞悉科举制度。
——不管伪装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还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真正的价值,不仅仅是强迫所有人泡进儒家经典,帮助统治稳定,更是找到了一个相对公平的方法,让社会阶层流动成为法定的常态。科举出身成为正途之后,世家丧失了优势,从而部分消灭贵族,从而凝聚整个社会的精英。
但没有贵族的社会……很难有新思想迸发啊。
绿桃胡思乱想,猛定神,发觉李珏正笑吟吟打量。
搓搓脸,绿桃笑道:“瞧什么?就算本姑娘娇嫩美貌,脸上又没得鸡蛋花。”
忍俊不禁摇头,李珏叹道:“人长大便精明起来,难得你这般傻笑,一如幼时。”
绿桃“切”一声,严肃了表情,道:“方才我越想越开心,如能在淡马锡搭车考试,不限国籍不限种族,但凡得用的就招致禄庆堂,好好栽培出来,让他去卖命,但也不吝惜厚禄养着,岂非成了凝聚整个东亚、南亚诸国人心的妙招?……那时候啊,玉珥的学院成了香饽饽,只怕不只华人,而是诸国各族才智之士都拼着往里奔,嘿嘿。”
——嗯哼哼,不说别的,只需要看米国,常青藤大学的最优秀毕业生,从来都是摊开了,由着华尔街大佬们先挑!
金融界的职位啊,从来都是明晃晃诱人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