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突然有病?
萧在渊失忆了?
还是意外昏迷,被另一个穿越人士占据躯体?
一零零、轮到你卖身啦?
沧海深夜。
挂九峰旗的大船不知何时已扬帆起锚,很快便成为遥遥星火,隐没于嶙峋怪石、莽苍水雾之中。
甲板上,青衣短打、麻巾快靴造型的冷峻帅哥肃然抱拳:“吾萧宁,字远宁。家父靖海侯府老六房次子。闻禄庆堂乘信风要扬帆淡马锡,求搭船去叩见本家七叔。”
绿桃瞪圆了眼。
没瞎没聋,她当然分辨得出眼前人就是萧在渊本尊。
一旁李珏清朗声音已从容响起:“既是授业恩师族侄,亦是珏兄弟。只不知怎么称呼?”
明明人家一上来就自报表字以供称呼的好不好?
萧在渊似乎毫不意外,行云流水接话:“平辈兄弟中行十一。”
……萧十一郎?
强忍住突如其来的爆笑,绿桃表情扭曲得异常可怜。
李珏好风度,就地从容一揖,淡然道:“十一爷远来辛苦。方才全赖十一爷出手相救,吾妹方能少受惊吓。恩德珏当铭记。”
彬彬有礼的另一面,就是冷淡。
萧在渊破天荒一改面瘫,苦笑道:“双玉——”
可怜威风煞气的侯爷才刚刚出点声,就被神色漠然的李珏摆手止住。
火把光忽明忽暗,看不清李珏的眼神和细微表情,只听见谦恭的声音:“遭逢遽变,珏偷生蛮荒,不敢学屈子恋栈汨罗,故易表字为‘玉珥’。”
“玉珥?”萧在渊身形略一摇晃,涩声道,“抚长剑兮玉珥?出自楚辞之《九歌》?”
想不通萧在渊为毛这么大反应,绿桃只觉得萧在渊语气大大不对,枯涩而伤恸,就像开口说话时,心会随着呕出来一样。
李珏脸上浮起些笑容,澹然拱手道:“时移世易,‘倚天万里须长剑’需得略改改,控火器若扣弦,才是纵横烟波之正理。珏一书生,不敢称锋锐,只愿为剑上玉珥,得一二施展身手之罅,庶不辜负这条命罢了,十一爷见笑。”
萧在渊深呼吸,才缓缓道:“玉珥,甲板上夜风森寒,或移步舱房,去吃杯茶?”
李珏语调沾染了淡淡的讽意:“就去十一爷舱房?只是吾妹受惊,不敢须臾分离,不如……”
“不如一同去,实有要事相告,令妹知晓决计无妨。”萧在渊打断他推托话头,拱手道:“请!”
李珏两步走到绿桃身边,侧身算是引路。
便远远缀在后头跟着,低声问:“全怪为兄没个算计,低估海盗猖狂肆意。义妹吓着没有?”
绿桃拍拍胸口:“侯爷来得及时……呃,多亏了十一爷。”
李珏还没来得及再安慰什么,前头传来萧在渊声音:“某自鹿儿岛快舰追来,这船上并无舱房。不知……”
摇曳手提气死风灯暗暗,瞧不清李珏什么表情,但气场很抵制。
想了想,绿桃叹气道:“珏三爷性子冷僻,不惯在起居坐卧的舱房里招呼客人。不如去楼船第二层,有个大些的舱房,素来摆宴议事用的,座椅茶碗都现成。”
“客人”沉默了。
然后,萧在渊果断跟着绿桃走,用这实际行动证明了,就算被李珏和绿桃齐心协力刻意疏远,他一样不肯乖乖回舱睡觉。
刚进门,李珏便低声喝道:“劳烦义妹关门。”
——大明的民间习俗,不到夜里睡觉是不关门的,冬天也一样。
门帘成为必需品,也都源于此。
带着疑窦,绿桃听话地掩门。想了想,又低声问道:“我去船尾茶坊拎一吊热水来泡茶?”
李珏摇头道:“不必。”
既不招呼茶水,人也不坐下,只示意绿桃跟着他往左首一站,亲自点亮房间里几盏灯,才负手转身,默默看着萧在渊。
苦笑一声,萧在渊拱手道:“恭喜玉珥,贵庶妹于东宫诞育小哥儿,母子平安,李氏晋封为侧妃。”
李珏不由愣住,失声道:“琳八妹妹……”
既然是关了门说话,萧在渊也不拐弯抹角,痛快道:“今上有九子多早殇,如今只余二,便是七爷和九爷。虽人人皆知七皇子得皇上亲口称东宫,却未曾告祭太庙,亦不得诰封身份、出阁学习或视事六部,实一空头虚名太子。究其原因,其母不得宠且早逝,不若九皇子母妃尊崇,只是表象。真正缘由,是儿子早夭。”
李珏再不维持冷淡疏离模样,沉吟着点头,道:“先帝武宗无子,今上以藩王而入继大统。正因此,事关帝系传承,决计不肯传位于无后的皇子。”
这两位都不是天生喜欢说话打哑谜的主,人在航行于濑户内海的船上,不用担心锦衣卫密探隔墙有耳,讨论起来多么直率啊。
绿桃终于听懂一回国家大事,又有李珏加持的义妹身份,不用担心被萧在渊当跳蚤随手捏死,忍不住小声嘀咕:“七爷有儿子了,假太子就有机会变成真太子?”
一个儿子搞定皇帝位,李琳姑娘,侬强!
耕耘也不容易啊,七皇子你辛苦了!
噗嗤
……当然还记得当初,这位爷黏黏糊糊写情书、送礼物,私下勾引李珏,连累出簪子扎溺道事件,差点闹出人命。
贵族的人生,果然就是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拆烂污无极限呐。
李珏摇头,耐心解释道:“无子只是借口。实则是严家父子心怀叵测,打压太子,阴扶持九皇子上位。”
绿桃的纳闷更严重了:“记得七师父曾议论,严家父子把持朝政愈二十年,权势超过宋宰相、直追汉唐,安生享荣华富贵不好,何苦去掺和杀头的勾当?”
拥立当然是天下第一大功,可危机也是很惊人的。
一旦失手,就要戴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萧在渊听绿桃的无知问题,没有出声讽刺,只冷哼一声。
还是李珏开口道:“再权势遮天,也禁不住严老贼风烛残年。小阁老无非仗今上沉迷修道,窃其父权柄,滥作威福。一旦老的没了……”
绿桃恍然大悟:“皇帝没有嫡子,论长的话,皇位就一定是东宫的。严小狗怕太子登基清算,才故意打压东宫,扶持九皇子。”
李珏点头:“今上被道士迷惑,执迷‘二龙不相见’,东宫犹如被软禁,连岁金都不能按时领到。”
——事关太子啊,如果不是皇帝举措不靠谱,怎么会被公然欺辱,甚至有人想玩险招,策划改换帝位继承人。来永葆富贵?
现代人当然不在乎龙椅上是明君还是昏君。
经过民主、分权理论洗礼的人,知道不受限制的君权本身就是恶之渊薮。
被控制、被玩弄的君权,更可怕。
才略微清楚弄点,绿桃便惊呼:“这小哥儿再关键不过,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却怎么办?”
李珏叹息,低声道:“只怕是凶多吉少。只愿琳八妹妹有福气,能……”
哽咽着,竟说不完一句话。
萧在渊忽开口道:“玉珥勿忧。严蕃已暴毙。”
李珏大惊:“甚么?”
萧在渊淡淡道:“严老贼年高体弱,求得今上特旨,其子入阁服侍公务,开子窃父权位之滥觞,才有‘小阁老’这贻笑大方之僭称。于今天从人愿,严蕃死于西苑内阁值勤房归家途中。”
李珏呆呆望着萧在渊,竟说不出话来。
静静凝视李珏双眼,萧在渊柔声道:“先前事急,只想着带玉珥出京师,不惜报瘐毙。累贤弟流落蛮荒,是做哥哥的荒唐。如今,严党真正掌权柄之人恶贯满盈,虽急切间不能翻案……”
这时候,绿桃再不懂政治,也已经转过弯来,拍手笑道:“只需安心等过这几年,熬死了皇帝,七太子登基,琳八姑娘生的儿子便是现成的太子。三爷成了国舅爷,还怕不能洗雪冤枉?便是来个‘大变活人’,重新回朝堂,也不能不能筹划的。”
李珏摇晃一下,脸色煞白。
寂静中,萧在渊轻声道:“方才与那王老贼斗智斗勇,玉珥身心俱疲,不宜多思虑。左右来日方长,慢慢计议便是。”
绿桃赶紧点头:“侯爷说得是,三爷先歇息要紧。”
萧在渊猝然亮出招牌扑克脸,沉声道:“在下萧十一。侯爷二字,需得忘却方好。”
略微愕然,绿桃习惯被侯爷欺负了,赶紧狗腿点头:“是,十一爷。”
李珏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声音却带了些虚弱:“十一爷说得有理,珏告退,恕失陪。”
没答话,萧在渊只默默摆手。
绿桃转身,习惯性跟着李珏走,却被萧在渊伸手拦下:“周大娘子且慢。”
望一眼摇摇晃晃惘然走开的李珏,绿桃轻声:“我去交代下人,好生服侍三爷。船上人手少……”
萧在渊嘲道:“好烂的借口。”
带着一贯的强势。
知道跑不掉,绿桃也就坦然了:“侯爷威武,有甚么吩咐民女?”
——只说听你吩咐,可没说按你的要求做哦……
哼哼。
萧在渊不怕麻烦,再次强调道:“萧十一。”
不是侯爷。
绿桃眨巴眼睛:“好端端地,怎生就不是侯爷了?……算上往返路途时间,侯爷在京里最多呆了十天,想必也惹不到甚么褫夺爵位的大祸罢?”
萧在渊居然没发贵族脾气,反而破天荒耐心解释:“本朝勋贵无柄国之权,只带兵而已。萧家开国仅封子爵,下西洋武功、护卫万国来朝,方获不减等袭封之靖海侯。子孙不肖,怎敢辜负祖宗功业?”
绿桃摊手:“侯爷说话太高深,我只听懂了大概意思,就是靖海侯爵位很光彩很厉害,不可能玩儿没了。不知侯爷究竟想说甚么?”
萧在渊好整以暇道:“尔与我义弟不同,常同走卒杂役厮混,耳目格外灵便。故,京中事早晚瞒不过你。”
绿桃撇嘴:“侯爷的意思,要小女子闭嘴?”
萧在渊冷冷道:“萧十一。”
哭笑不得地摊手,绿桃道:“十一爷难道不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语音方落,就要往外走。
身后,萧在渊冷峻声音响起:“此际京城靖海侯府正办丧事,侯爷萧在渊守孝哀毁过甚,急病身亡。世子萧佑敋承爵。”
绿桃吓了一跳:“那孩子才十岁啊!……好可怜。”
脸色沉郁,萧在渊缓缓道:“萧家子弟受祖宗恩泽,自当顶门立户。”
震惊过去后,绿桃纳闷地看着萧在渊:“侯爷——呃,十一爷你明明好端端地,为甚……莫非,你觉得三爷可怜,销了大明朝廷命官资格,也玩个假死,前来做伴?”
萧在渊嗤道:“妇人之见!”
绿桃彻底郁闷了,扭头哼哼道:“小女子嘛,本来就只有妇人之见。若是我猛然冒出些‘英雄所见’,岂非怪了?”
不理会她的小脾气,萧在渊低声道:“大明已无萧在渊此人,原属隐秘。禄庆堂诸人漂流海外,本不关切些许事体。若周大娘子就当不知此事,帮着瞒住双玉,萧某必有重谢。”
绿桃奇道:“只消不带下人来三爷面前晃,纵然是诸葛亮再世,也猜不到侯爷装死玩儿。何必耍威风,来下这种命令?”
萧在渊神情略为狼狈,却不减气势,肃然道:“莫问这些。就当做个生意,如何?”
绿桃笑吟吟道:“十一爷武艺高强,若上来就要挟、命令,绿桃决计是怕你的。但说到做生意,便不能强买强卖,需得先开出个价码来,才好讨价还价,是不是这个理儿?”
显然不熟悉跟人平等谈生意,萧在渊眉头顿时皱起。
过许久,才为难道:“禄庆堂那四成股份是侯府的,待敋儿成人,便当交付,并非萧某私人所有。”
强忍住明晃晃的八卦之心,尝试忘记还哆嗦着的腿种种不给力,绿桃撑着笑道:“十一爷的意思,一己之力能为之的,方好拿出来做这封口生意?”
萧在渊沉着脸,点头。
琢磨些时候,绿桃为难了:“还是十一爷自己说罢。”
——就算不是靖海侯爷,萧在渊打仗水准和自身实力还在,依旧有本事在东亚和东南亚大杀四方。她脑子又没全部坏掉,哪敢找死啊?
沉吟片刻,萧在渊道:“萧某受雇禄庆堂,为立足南洋效犬马之劳,如何?”
绿桃捂着胸口,瞪大了眼:“这算不算签卖身?”
自动过滤掉她受惊过度的胡言乱语,萧在渊怒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何须落文字?”
绿桃小鸡啄米般点头:“行的,当然行……若没有十一爷超卓武力护佑,禄庆堂断不能立足淡马锡。请爷示下,这就启程南下?”
沉默片刻,萧在渊低声道:“听双……凭玉珥吩咐罢。”
——第十卷·贞脆由人·完——
第十一卷:覆雨翻云
一零一、追求需要厚脸皮
黄土街道狭窄,被熙熙攘攘人流踩得硬梆梆。
两旁鳞次栉比房屋,多是两层木墙草顶小楼,店面临街,门外大多铺二尺石板步道,上头有探出的骑廊,便于雨天行路。造成了两旁阁楼窗户出奇近,楼上人隔街伸手递东西、闲聊,决计没问题。
耳边嘤嘤嗡嗡说话叫嚷声,羼杂了各种语音语调,鸭子听雷的怪异方言很多,闽浙粤口音也不少。
但凡有字号的店招上,往往是两种不同文字:中文肯定有,另一种文字大多是曲折勾画像阿拉伯文,也有古怪难认的莫名符号,甚至有疑似拉丁文。更多招牌索性不落文字,代之以简笔勾勒的画:酒壶、剪刀、烧鸡、椰子……倒也一目了然。
跟李珏并肩走走停停,绿桃发现这街道虽然热闹,货卖的东西却大多偏粗陋,没找到勾得出shopping瘾的好东东。她心情却阳光得很,笑嘻嘻道:“蛮夷之地就是好啊……换了在京师,哪能这般同三爷一起闲逛大街?”
李珏正想着什么,听见她欢欣鼓舞,不由温颜微笑,随口道:“唤表字就好。”
绿桃窃笑。
——“玉珥”神马的,叫出来的发音,跟“玉儿”太像,显得很那啥有木有?
转念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
果然,萧在渊全身暗褐茧绸短打,正拿出保镖架势,不疾不徐信步,遥遥缀在后头。
热辣辣低纬度阳光把他肌肤染得颜色深了一层,悠然迈着豹子般懒洋洋步履,却跟周遭市井气味自然隔绝开,英冽霸气半分不减。
只要他人在,热闹街市万千人也好、身后随行的精壮汉子也罢,都成了若有若无的背景。
气场啊……
就像没发觉她的感慨,李珏自顾微蹙眉头,道:“日来踏遍这玛尼尔讶城,竟觅不到个方便清幽之所。这般喧哗俗境,怎生开孔孟学院?”
各种古怪街市气息夹杂间,绿桃视线无奈四下逡巡,也觉得这氛围很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