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应当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剑舞了,断崖之上,剑影缤纷缭乱,彷如万千道彩霞从天而降,公孙大娘的剑道,就是美!以天下之至美,为杀人之利器。
叶孤城则是完全放空了思绪,平静而淡然地接下了公孙大娘的一招又一招,就仿佛是在拿公孙大娘来锤炼剑招,空灵归一、剑心我心。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一战,飞沙走石、天地变色,直教旁观的宫九看得眼中异彩连连,这样的高手对决,于武道中人来说简直就是饕餮盛宴。
公孙大娘的人和她的剑舞都美得动人心魄,宫九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仿佛要把那一招一式都刻在脑海深处一般——难道他已被这“美人如玉剑如虹”所吸引了么?
直至日沉苍山,圆月升空,这场决战才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当是时,公孙大娘真如绝丽天女,而叶孤城却似飘渺飞仙,顶尖的剑客两相而遇……究竟孰胜孰败?
另一边厢,决战的断崖下,南王府的数百强弩侍卫们严正以待。
即使天已黑了,这些强弩侍卫们的眼神却依旧锐利无比,他们一动不动地列阵等候着,等待命令——今夜,南王世子已将强弩侍卫的控制权暂交公孙大娘,于这些强弩侍卫们而言,要么公孙大娘一声令下、或是见着了她的尸体、更或者完全见不着她了,那么就是万弩齐发:这世上已不知有多少高手死在他们的强弩之下了,纵使他们单独一人的武力恐怕还抵不过武林高手的半招,但只要他们聚在一起,就能成为所有高手的克星。
皎皎的月光映照着下崖的路,等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两道人影缓缓而来。
当先走近的,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她穿着七彩霓裳,手执缎带双剑,声音仿佛银铃一般遥遥传来:“收队,回府,与世子复命。”
强弩侍卫们整齐地站了起来,在首领的指挥下列了队,秩序盎然地往南王府而去,竟没发出一点声音,可见训练有加。
随即,那女人回眸一笑,娇滴滴地说:“叶城主,后会有期。”说罢便跟上了那些强弩侍卫们,摇曳生姿地走远了。
叶孤城默然无语,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依稀可见是个身穿白衣的男人,眉目俊俏,却是毫无动静。
之前在断崖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公孙大娘回到南王府时,虽已是后半夜了,因焦虑而彻夜未眠的南王世子仍旧热情地迎了上去,先是无比关切道:“见得大娘安然无恙,本世子方可安心啊。”随即又问:“敢问大娘,那白云城主可答应与我们合作?”
“当然,”公孙大娘柔柔地笑道:“世子有所不知,今夜得以功成,当真是天助我也。”
“哦?愿闻其详。”
公孙大娘收了笑,肃然道:“之前我们想以强弩威胁,而令白云城主俯首,当真是大错特错!似他这等绝顶高手自有铮铮傲骨,断崖之上,我才刚刚将强弩侍卫埋伏一事说出,白云城主就已对我出剑……”
南王世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毕竟这个“大错特错”的计划也有他一份,是以他顿了顿,才续道:“啊……既如此,大娘又是如何说服白云城主的呢?”
公孙大娘得意一笑,道:“想必世子清楚,白云城主之所以要与我为难,皆因之前的一场误会,当时我卖了有毒的糖炒栗子给他,和他的情人。”
南王世子颔首道:“确是如此,但大娘你不是说他们并未中毒么?那白云城主的情人……”说到这里,南王世子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他用一种牙疼的语气说:“据大娘所说,是个武功厉害的男人?”
“确实如此,”公孙大娘细细地解释道:“不过原来那一夜,就连我也被他们给骗了,白云城主的情人确实已中了毒,只是他功力深厚,强自压下不让我看出而已。然而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求医问药、费了颇多工夫,也还是无法解除我的独门剧毒,所以……才有了今夜的约战。”
南王世子听得眼睛发亮,笑道:“太好了,如此……白云城主就必要为我们所用了!”说着他又有些顾虑,问:“不过这可是谋反夺朝的大事,单以他情人的性命来做筹码……分量会不会不够?”
公孙大娘笑眯眯地说:“世子但请放心,以我的阅历来看,白云城主很是着紧他的那个情人,他们两人情意深重,叶孤城是绝不会对他弃之不理的。再说了,若非当真有情,以白云城主这般孤高的顶尖剑客,又怎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南王世子连连点头,说:“有理!大娘此番助我南王府再得强援,果真是天赐贵人!”可他说到这里,却又话锋一转,说:“那么……解药的保管……不知大娘有何章程?万一白云城主强抢或是使人偷窃之,只怕……”
南王世子当然也不可能完全信任公孙大娘,如今相当于是公孙大娘控制住了叶孤城,南王世子又怎么可能放心?自然应该由他们南王府来掌握一切才是最为保险的。
可公孙大娘却是撇了撇嘴,傲然笑道:“我的独门剧毒,自是没有解药的……就算那人功力深厚,能将毒性压制住一段时间,最终也只有必死一途。可笑以白云城主的阅历,竟为情字所困,徒抱希望,为我等所胁。”
南王世子闻言,眼神闪烁了片刻,这才微微笑道:“如此……此事可当真要守口如瓶啊。”其实这样也好,待得事成之后,还能让这两大高手自相残杀,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南王世子简直都要佩服他自己的心计谋划了。
“那是自然,”公孙大娘正色道:“这般要命的消息若是走漏了半分,莫说白云城主不会再帮南王府,他必会立时与我们翻脸……如此高手,会在暴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我也未必能挡。”
“大娘请放一万个心,此事既已入我之耳,就绝不会再出我之口。”南王世子承诺到,随即又说:“约莫还有半月时光,我们便要出发前往京城觐见天子了,到时大娘单独献舞……烦请好生准备一番。”
“献舞一事绝不会出纰漏,我们的谋划精妙,皇位手到擒来,只盼到了那时……世子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本世子言出必践,若我毁约,大娘可亲取我头!”
公孙大娘与南王世子商议得当后,便在南王府专门为她准备的客房中住了下来。此时天已见亮,公孙大娘只稍稍休憩了一番,便径自换了一身衣服、又简单地遮掩了一下容貌,就背着个小包袱从后门离开了南王府。公孙大娘不过是南王府请来的帮手,南王府并不能约束她,事实上也没必要去约束:江湖中人本就是来去自如的,这个道理南王世子他们自然是明白的。
双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往后怎样,还未可知呢。
才出了南王府,公孙大娘就骤然用出了轻功,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就算有人想盯梢……也实在是追不上,只得作罢了。
不多时,公孙大娘便来到了一座僻静而淡雅的院子里。
时值正午,叶孤城静静地坐在院内亭中闭目养神,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脸朝下的白衣人。
“……”公孙大娘默默地看了看那个显然是被随手扔在一旁的白衣人,哀怨地向叶孤城抛了一个媚眼,细声细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呢……真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叶孤城撇开脸,淡定地说:“你大可自去好好地怜惜她一番。”
是“她”而不是“他”,原来,这个脸朝下的白衣人,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
第五十九章:夜舞
原来,真正的公孙大娘,早在断崖之上就已死了。
叶孤城的天外飞仙终究还是更胜一筹,在一瞬之间无比绚烂的剑光之后,万花凋零、群芳失色,公孙大娘一代佳人就这么魂魄渺渺了。
而在那之后“回到”南王府的公孙大娘,自然是宫九易容假扮的。
此时的宫九,眼见叶孤城虽然仍旧是一脸淡定,但再看看那脸朝下的尸体……宫九就知道叶孤城的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说来以叶孤城的喜洁,还能把这具已经没了脸皮的尸体给抱回来,实在已是很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宫九不禁轻笑了起来,然后花枝乱颤、妩媚生姿地走进了亭子里,放下了包袱,径自坐在了叶孤城的对面,无辜地眨了眨眼,随即就伸出手去摸上了他自己的鬓边发线……只见下一刻,他便仔仔细细、无比小心地把紧贴在他脸上的、不属于他的那块面皮给揭了下来。
这公孙大娘的面皮上甚至还带了些血迹,宫九无比自然地打量了几眼,眉角一挑,语气中带着点儿嫌弃地说道:“若非当时天色已晚,以我的剥皮手艺……何至于此?看来这张脸还得好生硝制一番。”
见此情形,叶孤城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不休,他立时站起身来就要回房去——现场版的“画皮”啊……真是太伤眼了!这个玄幻的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惊悚的风格!
完全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的宫九连忙也站了起来,他一只手还捧着那块脸皮,却是伸出了另一只手,想去抱叶孤城,只听他语气暧昧地笑道:“阿城你要去哪里?往后未免南王府怀疑,我们可得有一段时间不能够常常亲近了……何不趁着今日天气晴好……”
叶孤城一把拂开宫九的手,冷着脸,寒声道:“离我远点。”对着一张死人脸,还天气晴好呢,根本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叶孤城直接大步走远了。
宫九半眯了眼看了看叶孤城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上的脸皮,终于幽幽叹道:“这可真是……红颜多薄命啊……”说着他转而走向了另一边的药房,要是再不抓紧时间处理一番,只怕这张脸皮就要开始腐烂了,那可就真糟糕了。
至于地上那具尸体嘛,自有宫九的那些神出鬼没的下属们会来好好处理的,毕竟在不远的未来……这尸体或许还会有大用处都说不定呢。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宫九才神清气爽地从那药房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块制作完毕的人皮面具。
瞅了瞅叶孤城紧闭的房门,宫九略略想了想,便转身走进了房后的浴池——他似乎是被阿城给嫌弃了呀……哎,都怪公孙大娘。
待得宫九终于推开了叶孤城的房门之时,他已是沐浴熏香,好生打扮了一番。然而此时叶孤城却是对宫九的到来全无察觉,他正静静地盘膝捧剑,坐在房内的床榻之上,微阖了双目,一副心无外物的样子。
宫九立时就明白了,叶孤城定是因为昨夜的一战而生了感悟,便也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去打扰。直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满室的静谧,有月光斜斜地漫进了屋里,当叶孤城终于睁开了双目之时,就见宫九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在这幽幽暗室里,竟还不点灯……叶孤城猛地想起之前宫九在他面前表演的剥脸皮绝技,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冷冷地说:“为何不点灯?”变态也就算了,要不要这么诡异啊!
宫九可不知道叶孤城是因为剥人脸皮做面具这种在宫九看来还算平常的事而不爽,他十分温柔地笑着说:“我担心会打扰你的顿悟,此次比剑,你的收获想必不小?”顿悟一事向来是习武之人梦寐难求的机缘,宫九当然知道其中的禁忌。
恐怖惊悚片瞬间就转换成了温情版,叶孤城默默无语地想着……既然宫九都这么体贴了,他也不好再多作计较了,一脸血啊、剥人皮什么的,统统忘了就是了,人在江湖嘛,什么诡异惊悚的事都是正常的。
不过从前叶孤城对易容术之类的江湖奇学还是挺感兴趣的,都想过要研究一番呢,现在他已是半分兴趣也没有了——把死人的脸皮贴自己脸上,只是想想都背后发毛啊!思绪转了一圈,叶孤城才淡淡颔首道:“确有所获,你不回南王府?”
“不急,”宫九说:“我要先以公孙大娘的身份接收红鞋子的势力,总归还有半个月才上京,早早住进南王府也没什么意思,”他笑眯眯地续道:“再说了,那样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
伴随着暧昧的语调,宫九已站起了身来,走向了床榻,叶孤城不用想都知道他接下来想做什么……问题是叶孤城不想啊,且不说之前的惊悚画面了,就是他刚刚浸心于剑道之中也摒除了杂念、清静如水,如今根本就没兴致。于是叶孤城很扫兴地说:“不如我们比剑?”
“……”宫九本是满心的蠢蠢欲动,却不料被叶孤城当头泼了一大瓢冷水,眉梢嘴角都微微抽搐了起来,但是既然他心爱的阿城都这样说了,宫九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地直接扑上去么?那显然是不行的,是以宫九只能挤出了一个笑脸,说:“好啊。”
叶孤城淡定地看着宫九“明明牙疼还要笑”的表情,在心里很不厚道地笑了,笑得十分欢乐。
不过发情的宫九又哪有那么容易就放弃了,待得两人走到院子里,宫九忽而回过头来,颇有深意地一笑,慢慢地说:“阿城,这院子并不大,你我比剑也难以尽兴,恰巧昨夜我记下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却还未来得及融会贯通一遍,只怕尚有些许疏漏和不足之处,倒不如趁着今夜,我舞你看,也好指教一二?”
这样也算是两人各退一步吧,叶孤城便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他在心里想象了一番宫九身穿七彩霓裳扮成人妖舞剑的样子……胃里又开始抽搐不止了。
然而事实证明,叶孤城的想象距离事实绝对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发情的孔雀都知道要向配偶表现最美的一面,以宫九的精明又怎会不知道叶孤城的审美偏好呢?
宫九淡笑着走到了亭子里,从他带回来的小包袱里取出了那一双剑器,还特意拆去了上面的七彩缎带,只余小臂长的两把寒光凛凛的短剑。至于七彩霓裳嘛,宫九自然也是不穿的。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袭白衣,手执双剑,从亭子里轻轻巧巧地一跃而出,飘飘然地落在了院子正中。
当是时,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不施粉黛更动人。
正坐在树下纠结地等待着宫九换装的叶孤城见此情形,不禁怔了怔,但随即,当宫九开始舞剑之后,叶孤城就立时知道了宫九的打算——这根本就是明晃晃地诱惑哥啊!但问题是,身为外貌协会资深成员的叶孤城实在抵挡不了这种诱惑,无论如何也撇不开眼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色比昨夜更美,舞剑的人……也更美。
这舞剑的人换了,即便还是同一套剑舞,看起来却已大相庭径。如果说公孙大娘舞起剑来仿若神女降世,舞得那叫一个惊艳妖娆、眩美而迷人眼;那么这剑舞到了宫九手中,就当真得用“翩若游龙,矫若惊虹”来形容了。
宫九并没有故作女气,将这剑舞表现得柔美多情,反倒是不苟言笑,肃然起舞——只见他的眼神锐利而冷酷,双剑映着月光,杀气森寒,只听得剑啸破风,铮铮作响,恍若月下龙吟,憾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