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回头,见杨得意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也不在萎懦。东方朔道:“得意公公有何见解。”
杨得意使了个颜色,两名御林军便一左一右上来,把住他的手臂。
“你这是什么意思?”东方朔真觉得有些生气了。
“东方大人,奴婢也不想这样伤和气。只是奴婢打小便伺候皇上,自然一切都为了皇上。”杨得意见东方朔还是面露不愉,便继续道,“不瞒东方大人,皇上那晚喝醉酒,便念叨要奴婢请你回去,奴婢不忍见皇上受相思之苦,便私自出宫来寻大人。……皇上却未派人来追。皇上的意思东方大人该明白了吧。”
东方朔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杨得意劝道:“东方大人,您别这么拧。皇上对您如何,您心里头清楚。”
“你以为就凭他们两个,能拦住我么?”东方朔突然说了一句。
杨得意狡黠一笑,道:“我知道东方大人一手好剑法,但两位御林军也非等闲之辈,东方大人手里无剑,胜算可不大。”
东方朔一直自诩是个文明人,遇事不喜欢动粗,可遇到的人,个个都爱来这套。刘彻拿剑戳他胸口,他手下也用暴力逼自己回长安。东方朔不由觉得好笑,难道真以为用这种方法就能使自己屈服么?
东方朔略侧头,道:“那就请二位兄弟别留情了。”说罢肩臂一拧要挣脱,竟似不要双臂了似的。御林军到底不敢伤人,一楞神间便让东方朔逃脱了出去。御林军见杨得意眼色,便一拱手,道:“东方大人,得罪了。”
东方朔抚掌而笑,道:“许久不曾活动筋骨,还怕生了锈,今天倒要好好磨磨。”说罢,快步奔到一旁捡了一块粗木——自方才便瞧见了,不然也不敢这么信心满满。
御林军也拔了刀,与他迎战一处,东方朔多用巧劲,尽管身材高大,但灵活异常。三人斗在一处,倒是没毁坏茶店,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杨得意大喊:“东方大人,您停手吧,可别真伤着了,皇上该拿奴婢问罪了!”喊完就见御林军挥刀要砍他后背,顿时“啊”的一声叫出来,“东方大人,小心后面!”
东方朔被这一嗓子喊的险些岔了气,连忙躲开。心里苦笑,你到底想不想捉我。
打了一会儿,东方朔气力不支,渐渐落了下风,杨得意趁机又喊:“东方大人,快别打了,不然刚才的茶可就白喝喽!”
东方朔被他弄得更没力气,再加上天气炎热,里衣早已湿透了,无奈停手,道:“算了,我随你回去便是。”
杨得意这才笑道:“东方大人,那事不宜迟,咱这就动身吧。”
东方朔深呼吸一下,平缓略紊乱的心跳,道:“好。”
又骑马颠簸了几日,日落前看见了长安城,东方朔停了马,抬头看这古朴而又威严的城门。百姓次第进出,两旁有笔直站立的士兵……一切那么熟悉,却如此遥远。
杨得意回头道:“东方大人,别看了,快进城吧,不然可就晚喽!”
东方朔收回目光,点点头,随着杨得意进了城。
先回了在长安的大中大夫府,杨得意回宫,倒是留下了两名御林军。
东方朔道:“我既然答应回来,便不会再走。”
杨得意笑着道:“奴婢还不是怕东方大人府上人手不够,伺候不周嘛。”
东方朔道:“还是得意公公考虑周全。二位兄弟,劳烦将在下的行李搬进屋内。”二位御林军兄弟一言不发搬起东西往里走。
杨得意道:“奴婢这就回宫了,东方大人,回见。”
东方朔朝他摆摆手,道:“回见。”
府里留下的下人见东方朔突然回来,兴奋了一阵子,管事遣人挨家通知原先的仆人,十有八九都回来了。东方朔洗了澡,换上新衣服,拎了一壶酒,在外边晾头发。
今儿月亮很圆,按汉朝历法却是六月二十七,东方朔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纵使回来了,又能怎样呢?
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韩管事走到东方朔跟前,道:“东方大人,夜深了。”
“嗯?嗯,嗯好,也该睡了。老韩你也去睡吧。”东方朔站起来,头发虽然没全干,但差不多了。
“不是,奴才想问下,大门可以关了吧。”
“关吧。”东方朔说完后,走回了寝室。
彻儿,我以为你会来,不需要说软话,也不要你道歉,只是来一次,让我知道你现在对我的想法,这样之后见面就会少些尴尬,我也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一个人热闹久了,真的无法适应孤寂。东方朔承认,在厌次种田的日子很美好,安宁平静,没有烦忧,更不必纠结与刘彻之间的感情,只是自己终究不是适合平淡日子的人,在朝堂上的机智善辩,与人交谈来往,才是真正的他。
带着满腹心事睡下,想着明天走访一些人,应该不会太难过。
刘彻这几天被气糊涂了,军臣匈奴又派了使者来和亲,说是爱慕汉朝女子聪慧秀美,再求一位公主,这对于刘彻来说不啻于给了他一耳光。他自然要点兵出征,但朝上又炒作一团,以御史大夫韩安国过半数都支持和亲,剩下宰相田蚡虽说支持出兵,但他毫无治兵经验,说的话压根不顶事。朝堂上置气,再兼国事繁忙,天气炎热,很不幸的患了热病。
杨得意回宫的时候还挺真挺得意,但见着卫夫人领着一队宫女端着什么朝刘彻寝宫里去,追上去,才知刘彻病了。杨得意连忙跟进去伺候。
卫子夫伺候刘彻喝了药,又以绢帛替他擦汗,刘彻眯着眼,见着卫子夫,便叫了声:“子夫。”
卫子夫点头,道:“皇上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刘彻摆摆手:“无事。你先退下吧。御医说这热病会传染,免得过给你。”
卫子夫道:“皇上一日不好,子夫怎能放下心。子夫就在这里陪着皇上。”
刘彻一转眼看到一旁的杨得意,思转了一下,道:“你刚诞下阳石,身子还虚弱,可不能病了。”
卫子夫抓着刘彻的手,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
刘彻挥挥手,似乎是累了,闭上了眼。
卫子夫起身,对杨得意低声道:“你随我出来。”
杨得意看了眼刘彻,刘彻却没看他,只能道:“诺。”
卫子夫道:“得意公公,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杨得意道:“回卫夫人,奴婢受皇上差遣,去了蜀地。”
“蜀地?”卫子夫重复了一遍,笑道,“得意公公辛苦了。你是皇上身边最机灵的,小心伺候着。皇上这几日时好时坏,委实令人忧虑。”
“诺。奴婢必定会照顾好皇上的。”
进了寝宫,刘彻依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杨得意试探叫了声:“皇上?”
刘彻微微睁开眼睛,道:“得意,你刚才去哪儿了?”
“卫夫人喊奴婢出去问话。”
“哦,他……回来了么?”
杨得意顿时兴奋道:“回来了!”
刘彻没看他表情,只喃喃道:“若真是有心回来,又何必让人去请。东方朔啊……”
53.千古之帝王,竟为我而泣
第二日一早,东方朔便醒了过来,看着熟悉的床帐,心里有片刻的恍然。
吃罢早饭,东方朔牵了马,奔去卫青家里。要说回来长安,最想见到的还是卫青霍去病。
到了卫府,上前叩门,没几下便有人应声。见是东方朔,好大惊讶,连忙将他请进来。
东方朔问道:“卫青与去病可在府上?”
那人答道:“卫大人好几天未回府,只有去病少爷在。”
东方朔点头,示意明白。
走到中庭,霍去病正在练武,半年多没见,他又长个了,好像也瘦了些,脸蛋没那么圆润。东方朔喊一声:“去病!”
霍去病停下手,转头见是东方朔,顿时眉开眼笑,炮弹似的向他冲过来:“干爹,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去病与你舅舅这些日子过的可好?”东方朔抱住霍去病,笑眯眯的问。
霍去病抱着他的腰,点点头:“甚好,就是想念干爹。”
东方朔拍拍他脑袋,道:“我也想念你们。”
霍去病拉着东方朔进了屋,又给他倒了水,这才道:“干爹,舅舅有好几日没回来,兴许要打仗了。”
东方朔看着霍去病一副小大人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笑道:“怎么说?”
“匈奴单于派使者入长安和亲,皇上久未回复,几日罢朝,却令舅舅加紧练兵,整装待发,这不是要打仗是什么?”说着,霍去病的小脸上还涌现出向往,一副恨不能也披甲上阵神情。
东方朔道:“去病分析的不错。火候也是到了,皇上雄才伟志,此次必定要出兵。”
“干爹也这么想?”霍去病跳下椅子,跑到东方朔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到那时,舅舅为将军,干爹为监军,我为副将,咱们三个杀他匈奴个片甲不留!”
东方朔忍俊不禁:“你才几岁,皇上怎可能同意!”
霍去病垮了脸,哭丧着脸道:“可是我想去嘛!”
东方朔抱他进怀里,道:“去病长大后可是个了不得的将军,现在还小,不急。”
霍去病沮丧的点点头,转而问道:“干爹怎地才回长安,去病有好几晚都梦见过你。”
“呵,这不是回来了。”
“那干爹还会再走么?”
东方朔闻言一愣,轻轻叹道:“我也不知。”
霍去病不懂,仰起的脸上满是疑问。
东方朔只是摸着他脑袋,不再说话。
许久没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东方朔笑着与霍去病说起蒲柳辛苦,还惹得小家伙一阵醋意,生怕东方朔不再宠他。不过霍去病到底长大了,稍微琢磨下便想明白东方朔逗他玩,顿时又是一阵闹腾。
在卫府吃了中饭,与霍去病嬉闹了一会儿,东方朔心里有事,也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便对霍去病道:“去病,干爹先进宫一趟,回来再陪你。”
霍去病看他脸色,聪明的点头不问原因。
东方朔便回家换了朝服,骑马进宫。
自己进宫次数不少,主动的时候却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刘彻遣杨得意来宣。此次过了半年再进宫,心境有了改变,遇事得解决。再加上东方朔还想着做官,也还想着见证西汉的历史变迁,这或许是源自自己学历史的执着。若真是与皇帝交恶,那自己回来长安,还有何意义。
在等候通报的时候,东方朔想了许多,想着见到刘彻后如何说话,他不能否认心里还爱慕着这位年轻的帝王,毕竟这也有宿命的缘故,但是他绝对无法忍受刘彻身边美人环绕,虽然他能理解。东方朔叹息一声,等来了杨得意。
杨得意见到东方朔,便满脸焦急道:“东方大人哟,您可算来了。奴婢若不是离不开,早过去请您了。”
东方朔奇怪,问道:“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皇上得了热病,许久都不见好。这会儿刚睡下,不然奴婢哪里能来接你。”
“热病?怎么会?”东方朔心里一惊,顿时想起霍去病说刘彻许久未上朝的话来。
“御医说皇上这是心思焦虑,积劳成疾,平日里表现不出,一旦染了病便是一齐迸发,必需得悉心调养。”
“那皇上现在如何了?”
杨得意叹口气,道:“瘦削了不少。奴婢见了,实在眼酸。”说罢,又责怪说道,“若不是东方大人执意离开长安,皇上怎会心思焦虑。”
东方朔听他说,脸上挂不住,低声道:“难道我就不心思焦虑么。”
到了寝宫,杨得意将他领进外殿,道:“皇上睡不大多久,东方大人您先在这里候着。”
东方朔点点头,道:“你进去伺候吧。”
杨得意便掀开门帘,进去了。
此时正值夏季,天气炎热,刘彻果然没睡多久。杨得意盏茶功夫便出来,轻声叫道:“东方大人,皇上要见您。”
东方朔便起身随他进了内殿。
刘彻躺在床上,果然消瘦了不少,嘴皮也有些白寮,看着十分憔悴,只是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东方朔上前行礼:“东方朔参见皇上。”
刘彻低声道:“免礼。”说罢对杨得意一摆手。杨得意行礼倒退着出去了。
“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刘彻见他站那么远,忍不住笑着说道。
东方朔走到刘彻床边,依然不说话。
刘彻无奈的笑:“怎地这般生疏了。你不愿意与我说话?”
东方朔对刘彻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君主臣子见的仰敬,也有情人之间的爱慕,更有决裂后的苦痛,几种滋味夹杂在一起,令他脸上泛起苦笑:“臣不敢。”
刘彻将手伸出金丝被外,拉着东方朔垂下来的手,东方朔没躲开,可也没应和,刘彻道:“你去了这么久,过的可顺心?家里一切都还好么?”
东方朔心里震动,刘彻这是怎么回事,怎地突然变得这么体贴?他狐疑的看着刘彻,而刘彻却是拉着他坐下,将手臂平放到被子上,道:“东方朔,我很高兴。”
刘彻的手依旧是从前那般,手背的皮肤光滑而有韧性,虎口处有些薄茧,东方朔握着,总会产生一种执子之手的错觉。刘彻见东方朔一直不说话,便道:“东方朔,你果真不愿意再与我说话?”
“皇上,您……”怎么还能当一切没发生过,没事人似的。东方朔
“朕?怎么了?”
东方朔抽出手,起身跪地道:“臣东方朔归家半年有余,今已回长安,必当重新为皇上分忧解劳,不敢有一丝懈怠。望皇上保重龙体,早日康复,召令臣等,谋策社稷。”
东方朔低着头,有好一会儿没听见刘彻的话,正当他以为刘彻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头顶上传来刘彻无奈而又压抑的话:“东方朔,朕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有……可有朕?”
“……有。”
“好。”刘彻极轻叹息一声,道:“朕对你如何?”
“推心置腹,引为知己。”东方朔说的是实话,刘彻真的是将他当成知己。
“如此尚不负朕心。东方朔,朕贵为天子,天下皆为朕所有,若朕真的用强,你以为你可以随便离京?”刘彻到底是病了,说话有些慢,但依旧坚定,“你曾与朕谈过平等,朕倒要问问你,你何曾做到平等?朕甘愿居于你身下,为你枉顾孝道,几番触怒皇祖母与母后。……朕何曾为谁这般付出。”
东方朔心里也是酸涩一片,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刚要抬头,便听见刘彻一声短喝:“低下头,不准看朕!东方朔,你敢抗旨!”刘彻见东方朔执意抬头,便立刻转过脸去,但东方朔还是看清了刘彻眼角的泪。
千古帝王,竟为我而泣。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话。东方朔依旧跪在地上,手却不听使唤的抚上了刘彻的眼角,有点湿,这般烫人。
“彻儿,我又何曾想弄到如今地步。我胸无大志向,只想晴天白日,谈笑鸿儒客;夜暗月明,三两杯中酒。谁知缘分弄人,竟让我与大汉的天子相恋。一面与他交颈而欢,一面看他左拥右抱。您是天子,后宫佳丽三千本是寻常。只是彻儿,我与他人不同,我无法忍受这些。我也曾反思感喟过,若是当初我固守君臣之礼,不越雷池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