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的雷咚地落了下来。
「我只是用豆腐渣在比喻你那个不中用的脑袋!不要让我一一进行说明!」
在怒吼之后,晓抓了抓自己光滑的头发。
「你也好,室井也好,最近我的周围为什么老是这种会顶嘴的家伙!」
晓丢下这句话。不过还是把半生不熟的蔬菜送进了嘴巴。
今年三月,在遗体整容设施进修的难得一见的女性助理遗体整容师丸山可喜可贺地在研修期间顺利毕业,前往了老家福冈的遗体整容设施就职。
丸山虽然作为女孩子来说有那么一点粗鲁,不过因为她非常疼爱阿尔。所以在分别的时候相当痛苦。因为受到满眼泪水的丸山的影响,阿尔最后也忍不住哭泣了出来。
现在和晓在同一设施工作的津野和丸山是同期,等结束研修时期毕业之后,就会直接在OLD MEMORY CENTER作为遗体整容师工作。津野的老家是经营殡葬会馆的人家,据说他们会为了津野而建立遗体整容设施,不过目前还没有完成。而且津野本人好像也希望「可以再在高冢先生身边多学习一下」。
OLD MEMORY CENTER的遗体整容师通常是两人。如果变成三个人的话,其实就超出了定额。但是今年一月,另一名遗体整容师小柳的妻子身体出了问题。因为小柳经常请假,所以小柳那部分的工作也往往要转到晓的头上。虽然晓毫无怨言地淡淡完成了工作,不过就算晓工作起来再麻利,如果在每天处理好几具遗体的基础上还要在半夜三更被叫出去,他难免也会觉得吃不消。所以他也变得经常会露出疲倦的表情。
虽然幸好小柳妻子的病情不到两个月就有所恢复,但是因为大病初愈,所以还是不能太勉强身体。小柳现在也时不时就要请假。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OLD MEMORY CENTER才和津野签订了一年的契约。平时这里每年都要从殡葬学校接受两名助理遗体整容师,不过因为小柳处于这样的状态,所以今年也只接受了一人。当然,负责教导助理的那个人就是晓。
今年来到这里的助理遗体整容师,是个名叫室井郁也的二十三岁青年。他好像是在大学毕业后又重新进入殡葬学校的。和津野算是同一个模式。室井的个子很高,大致和晓是同一个程度,而且手脚也很细长。晓最初看到室井的手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看起来很灵活啊」。阿尔至今还记得这个描述。
如同晓所预计的那样,室井的手确实很巧,脑子似乎也很灵活。可是晓和开朗爽快、大大咧咧的室井似乎有些八字不合。不过……晓本身也不是和谁都能笑嘻嘻说话的类型就是了。
就算因为难吃而生气,晓也把阿尔做出的料理全部吃光了。其实自己做的还是很好吃吧?在清洗餐具的时候,阿尔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把昨天晚上晾起来的衣服收好,他以正座的姿势坐到正在沙发上阅读英语杂志的晓的身边。
「……什么事?」
晓从杂志上抬起视线。
「按摩,练习。」
晓咕噜地躺倒在沙发上。阿尔碰触晓的肩膀,开始缓缓地进行按摩。
在时间很晚,只有晓一个人在进行遗体整容的时候,阿尔会帮助他进行遗体的按摩。为了让血管内停滞的血液被顺利排出,以及让固定液遍布到全身,按摩是必须要进行的措施。没有资格证书的阿尔,原本不能插手对于遗体的处置,不过在这种时候可以特别让他动手。这个是对于遗体的敬意,同时也是表示他的感谢。
最初就算是在练习中晓也会抱怨个不停,什么「不要太用力」「不要擦伤皮肤」啦。不过也许是他的手艺逐渐有所提高,渐渐地晓变得不太抱怨。不仅如此,也许是觉得舒服吧?晓甚至还会在他按摩的时候迷糊过去。
和自己以及遗体不同,晓的皮肤很温暖。按住皮肤时感受到的弹力,以及潜藏在里面的肉的触感也不同。让人忍不住再次觉得,果然是活生生的人啊。虽然晓在中途会完全地睡过去,不过在全身按摩结束的时候就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我有话,说。」
看起来睡眼朦胧的晓慢吞吞支撑起上半身,呼地打了个哈欠。
「难道你想让我给你提高零用钱吗?」
「零用钱,一个月五千元,可以。」
虽然说有作为清扫员的打工收入,不过一天两小时的话,一个月下来也不到四万元。阿尔把钱全部交给晓,然后从中领取五千元作为生活费。晓会把剩下的钱存储起来。如果积攒到能够支付租房的押金、一段时间的生活费的程度的话,阿尔就要搬到新的公寓去。他和晓原本的约定就是,在钱攒够之前可以在晓的家里白吃白住。
「你又想要奇怪的衣服了吗?」
前几天,他在附近的店子发现了非常帅的日本风格T恤。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所以他刚刚才央求晓帮他买下来。因为自己和晓的体格大致一样,所以他对晓说,「晓也,可以穿」。不过晓根本连碰都没有碰过一次。也许是他觉得是别人的东西,所以有所顾忌吧。
「我要,做模特。」
「啊?」
晓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你在说什么?」
「津野,拜托我,说要我做,模特。」
「为什么这里会冒出津野的名字?」
「津野的亲人,是开模特事务所的人。外国人模特,受伤了在头疼。我想要,帮忙。」
「我不管是不是什么津野亲人的拜托,你可是被警察抓住过两次的人。就算是现在打工用的也是假名。你怎么可能从事要抛头露脸的工作!你有没有常识啊?」
「会化妆。」
「绝对不行。」
晓劈头盖脸就表示不行。
「我想要,帮助人。」
「我不是说你帮助人是坏事。问题是,你的脸孔如果出现在公众面前会糟糕。」
不管阿尔再怎么说「想要做」,晓也顽固地不肯点头。在以前曾经两度进入警察局的时候,他并不是通过正规的手续获得释放的。所以从正常的角度来看他应该算是越狱。因为他在打工的时候也没有使用本名阿尔伯特·亚维格,而是用了他祖父的名字凯因·亚维格。但是因为他的罪名只是「非法侵入」和「猥亵罪」等没有造成实际危害的行为,所以他并没有受到通缉。
「没关系。化妆的话,脸孔会改变。」
晓有些烦躁地举起双手。
「不管你说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不要在我面前再说什么模特之类的字眼。」
就好像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一样,晓把视线转回到杂志上。那之后不管阿尔说什么都没有得到回答。原本为了尽量讨好他还特意细致地进行了按摩,结果却没有效果。放低姿态进行可爱的央求,比如说「无论如何都不行吗?」「我想要试一试」,也遭到无视。看着晓冷冰冰的侧脸,阿尔逐渐地恼火了起来。
「晓,死脑筋!」
对于针对自己的坏话很敏感的晓立刻看向他。
「为什么你这么拘泥于模特?」
「因为津野,在发愁。」
「真的只是这样吗?该不会是觉得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地受人追捧,可又轻松快乐地赚钱吧?」
阿尔站起来一把抓住桌子上的报纸朝晓丢过去,「晓是,大蠢蛋!」
报纸打中脸孔的晓怒吼出声,「你那个奇怪的日语是什么意思!?混蛋东西!」
阿尔紧紧抿着嘴,连钥匙也没有就冲到外面。他横穿过公寓前的道路,向南走了几步后向左转弯。走了几分钟左右后,就来到了沿河的道路上。他低垂着脑袋走在闪烁着寂寞灯光的步行道上。滑过水面的风很冰冷,只穿着一件衬衫难免有些发冷。
他能够理解晓的担心。可是这样劈头盖脸地说不行不行,就害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晓,蛮横。晓,别扭。」
他嘟嘟嚷嚷地抱怨。可是就算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抱怨,他也不想离开晓的身边。
阿尔是……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可能无法相信……吸血鬼。八年前,他被一个疯狂的女吸血鬼进行了一次中途半端的吸血,结果变成了半吊子的吸血鬼。一到白天就算不情愿也会变成小小的蝙蝠,而且明明是不吸血就活不下去的身体,却因为没有牙而无法进行咬上别的生物获得血的传统吸血方式。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变身,无法吸血,这两点让阿尔至今为止吃到了巨大的苦头。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所以就算作为吸血鬼复活也被家人当成怪物而赶出家门。由于会擅自变身,白天是蝙蝠,晚上是人类形态,所以他无法好像其他吸血鬼那样融入人类社会。在漫长的流浪后,他在内布拉斯加州边缘地带的某个肉类加工厂住下,悄悄地过着寂寞的生活。
他靠着在肉类加工厂舔食牛血面对抗饥饿,过着仿佛幽灵般的生活。在去年秋天,阿尔由于某个意外而混杂在被加工好的肉类中,在冷冻状态下被出口到了日本。然后在日本的肉类加工厂的厕所醒来,由于全身赤裸地乱转而被当成可疑人物遭到警察的拘捕。
虽然被抓住的时候他是人类的姿态,不过等到天亮后就变成了蝙蝠。阿尔被视为越狱,在警察署内引发了大骚动。而作为物证被抓起来的蝙蝠阿尔,在那里遇见了好心的刑警忽滑谷。然后他通过忽滑谷被送到了喜欢蝙蝠的遗体整容师高冢晓的身边。结果就这样在人家家里住了下来。
最初他相当反感冷淡而且毒舌的晓,不过现在却知道他只是不擅长交际而已。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积极努力地去做饭、扫除或是洗衣服。因为受到对方的照顾,所以他是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给对方帮忙。不过阿尔总觉得晓好像没怎么感到高兴。他从来没有获得过自己所期待的「谢谢你,阿尔」这样的声音。他觉得如果晓不是默默地吃饭,而是能多多夸奖自己几句就再好不过了……
在遗体整容师晓的帮助下,阿尔能够分享到一点从遗体中取出来的,作为废液的血液。因为靠着原本应该被丢弃的血液填饱了肚子,所以他会帮忙对接受遗体整容的遗体进行按摩。分享那个人最后的「生命」,阿尔因此而终于恢复了人类化的生活。
在来到日本后,他最初感到吃惊、愤怒、困惑。但是,在开始了和晓的共同生活后,他很高兴自己获得了自己的位置。虽然只是沙发或是衣柜的角落。而且不用再伤害什么人,或是吸食牛的血液,也可以获得填饱肚子的食物。
最重要的是,他很高兴能够和人类进行接触。在是蝙蝠的时候可以获得大家的疼爱,在成为人类的姿态后,也能和晓或是忽滑谷进行对话。自己获得了理解。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明明已经变得和以前无法相提并论,明确觉得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可是……就是有微妙的烦躁感。
就算睡在被视为自己的地盘的沙发上时也是如此。就算知道不会像住在肉类加工厂旁边的小屋那样,被半夜闯入的醉鬼打出去,或是被丢进河里面,可还是会觉得不安。自从和晓的生活稳定下来后,他就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变得不安起来。阿尔也有思考过原因,不过他能够想到的首先就是自己无法估测的未来……
现在还好。就算变成蝙蝠也有人疼爱,变成人类也有晓或是忽滑谷在。可是这个状态能持续多久呢?因为是半吊子的吸血鬼,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比晓或是忽滑谷长命吧?那样的话他又会剩下一个人。
就是因为现在感觉很好,所以无法估测的未来才更加让他不安。就算日语水平提高,就算变得可以工作,就算存下了钱,迟早也会变成孤单一人。不管再怎么不情愿,大家也会留下自己先死掉。
所以阿尔想要珍惜现在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不希望只是受到帮助,只是受到疼爱,而是希望自己也能被试当成可依靠的人。所以在津野招呼他的时候,他真的很高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日语还很奇怪,什么也做不到,可是这样的自己居然也能够帮助别人。
阿尔也不是不介意警察的事情。也知道自己露面的话会有麻烦。可是津野真的在为难,而且他也说是在再三踌躇后才和阿尔打招呼的。既然不会露馅的可能性很高的话,那么从阿尔的角度来说,就想要帮助对方。
而且在美国他也从事过模特的工作,虽然只是地方性质的。因此对于摆姿势什么的有一点自信。他确实对日本的模特界有一点兴趣,可是并不只是晓所说的「觉得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地受人追捧……」云云。他只纯粹想要给头疼的津野帮忙。
「阿尔?」
从背后传来招呼声,他回头看去。忽滑谷站立在他刚才走过的桥旁边。忽滑谷快步接近停下来的阿尔。
「怎么在这么晚了还跑出来?打野食吗?」
忽滑谷带着温和的表情微微一笑。身为刑警的忽滑谷是把阿尔从警察署带到晓的身边的大恩人。以前会频繁拜访晓的公寓的忽滑谷,最近的次数却减少了不少。有时候一个月只来上一次。在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个沉稳体贴的男人。而一旦进入工作模式,就会变成近乎恐怖地忠实于自己正义感的人。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表现有的时候会过于戏剧化。而和忽滑谷搭档的后辈柳川就经常因此而抱怨不止。
「忽滑谷,最近,没有见到。」
在他如此嘀咕后,晓曾经说「以前就是这个程度」。好像是在那之前忽滑谷是因为关心自己,所以才会频繁在晓家露面。
「晓在家里吗?」
「在。」
阿尔淡淡地回答。也许是感觉到了微妙的氛围吧?忽滑谷有些迷惑地仔细盯着阿尔的面孔询问怎么了。
「和晓,吵架了。」
「这样啊。」
忽滑谷把手插在腰上向前走出。
「我们来谈一下吧。」
走了二十英尺左右后,他们来到河岸边用混凝土固定的低矮堤防上。忽滑谷一屁股坐了下来。阿尔也坐在他的身边。
我们来谈谈吧。虽然忽滑谷这么说了,却没有进行任何询问。他好像在等待阿尔主动开口。虽然阿尔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最后还是老实交待了吵架的原因。晓的同事津野的姐姐所经营的模特事务所的外国人模特受了重伤,所以很头疼地在寻找代用人选。因为和日本人模特不同,外国人的男性模特数量很少,而且还要考虑到气质、身高的问题,所以要找人代替受伤的模特很困难。据说阿尔和受伤的外国人模特在身高和容貌上都非常相似。
「我想做。津野在头疼。」
忽滑谷托着下巴嗯了一声。
「我能理解晓的担心,也明白阿尔想要去做的心情,所以真是困难呢。说老实话,阿尔的事件没有造成什么大问题。因为没有人实际受害,而且上面的人好像也抹消了你从拘留所越狱的事情。从警察方面来说的话,我想他们恨不能你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地乖乖返回本国吧。而且我想要是随便抓住你的话反而很麻烦。你的越狱等于是这边的管理失误,而且一旦被公布出来,警方又会被人弹劾隐瞒事实。」
「那么,我可以,做模特?」
忽滑谷带着复杂的表情陷入沉默。
「津野拜托阿尔的是杂志模特哦。如果只是去饮食店帮帮忙什么的还好。可是杂志模特就会留在纸张媒体上吧?虽然阿尔事件的负责人不见得去一一查阅时尚杂志,不过也不敢说他就一定不会注意到。我也和晓一样,觉得你还是不做比较好。」
「无论如何都,不行?化妆让,脸孔改变。可以像别人。」
听到他的询问,忽滑谷仿佛很头疼地嗯了一声。
「绝对不被发现。也不告诉晓。」
忽滑谷的嘴角形成了暧昧的形状。
「因为晓不是那种会阅读时尚杂志的类型,所以你不说他多半不会注意到。只有阿尔才能代替那个受伤的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尔闭上了嘴巴。
「啊啊,不过如果能简单找到人代替的话,也不会特意向阿尔这个外行人招呼了吧?」
津野当时说「无论如何也希望你能帮忙」,不过那之后又补充说「假如不行的话请告诉我」。也就去说他有拒绝的余地。可是阿尔想要成为津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