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绍一呆,两只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放好。“我也想要回家……”他说。沈阳的那座热闹的大宅子幽灵一样,在眼前不期而至。他放纵荒唐的少年时光都被关在里面,还有一段一厢情愿,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恋情,都被一把黄铜锁锁住了,透过一扇扇小窗,还能看见其中人影徘徊,不知道是那个上吊死了的丫头,还是他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
“我一心想着回家,想着若是我总学不好,班主看我不是学戏的材料,兴许就放我回去了,就将每一折都唱得错漏百出,不堪入耳。班主开始还打,谁知我的皮天生比旁人厚几层,到后来几十鞭子下来,就跟搔痒似的。”
沈绍突然拧了拧他的脸道:“不知道你和我的面皮比起来,哪一个更厚。”
谢家声噗嗤一笑,在沈绍眼里却带出哭相来。“沈二爷什么都比别人强,面皮当然也不例外。”他笑容陡然一敛,接下去道:“但这下子我才知道,原来梨园行中最厉害的东西叫做鹊踏枝。”
“鹊踏枝?这名儿倒挺美。”
“一把铁砂,加一把碎石馄在塞进嘴里嚼,那声音吱吱咯咯,就像是喜鹊叫,才得了这个名儿,师傅说不把这一嘴的东西都嚼成粉就不许停。”
他的嘴一开一合,向沈绍说起那些许久以前的事,恍然如昨。沈绍领教过他一口铁齿铜牙,如今却只看见那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还残留着赤红的汤汁,就像是当年来不及残干净的血迹,溢出男孩薄薄的嘴唇,顺着他小小的下颚落在化开的雪地上。
沈绍摇着头道:“我想想都觉得疼。”
谢家声摸着膝头想了想道:“我倒是想不起有多疼了,只记得一嘴的血,把嗓子眼都堵住了,差点捂死我……我躺在泥地里就想,这下怕是回不了家了。”
那就可惜了这一双手。沈绍想得出神,没注意被瓜子里的小石头咯了牙,顿时痛得龇牙咧嘴,他一低头,竟看见桌子下面的黑土中,爬山虎一样,长出一张孩子的脸,他睡在那里,这么小,这么小,小得马上就要缩成一个胚胎的模样,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他的面孔覆得严严实实。那孩子陡然一睁眼,框子里没有瞳仁,却刻着个吃字。
吃泥巴,吃石头,吃铁砂,吃馄饨……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老祖宗胆气大,狮熊虎豹,茹毛饮血,一个个生得身高马大,一根汗毛把下来都能压死人。后来的人力气小了,最多只能吃人,潘巧云美人儿的那副心肝,不知尝在嘴里味道是不是要比那些驴肝猪肚好吃些。到现在越吃越精,胆子也越吃越小,连吃人的那股子狠劲都没有了,不但自己不敢,只得逼着别人嚼沙吞铁。沈绍疑心自己眼花了,再看时那孩子的脸已变成一只饕餮的形状,追根究底,还是个吃货。
那个时候的谢家声正横在地上,突然看见四面同他一样细瘦的脚腕一阵纷乱,让出一条过道,有只脚大步跨进来,灰布鞋上露出一个青白的大脚趾,这时,那大脚趾狡黠地动了动,他听见赵夜白嬉皮笑脸对师傅道:“您平日教我唱戏最要紧的就是舌软牙狠,小爷我今儿就让师傅你开开眼,见识下什么叫做切金断玉的好牙口!”说着他抓起一把铁砂往嘴里一扔,上下牙关一扣,嚼得嘎嘣脆响,院子里顿时有血腥气弥漫,但赵夜白的嘴里却分血丝也不见,半晌,他将那铁砂都嚼成粉了,呸的一口吐了满地。他一把拽起谢家声道:“瞧见没,这才叫功夫,你还差着好几座山呢!”
谢家声忘了疼痛,仰着头看赵夜白意气风发的脸,正在不顾师傅铁青的面色大言不惭,夸夸其谈:“总有一天,我也成角儿!北平的角儿还不够,我要让东北的枪杆子,上海的钱袋子,还有外国的老毛子都争着抢着来看小爷唱戏!一个个都听得头上长疮,脚下流脓……”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使劲一个喷嚏打出去,谢家声忽然就看见两股鲜血泉水一样从他的鼻孔里涌出来。
“师兄!”
赵夜白摸了摸鼻子,正凑在眼前看,那血就从他的七窍里汩汩流出,像是一条条缓缓的小溪。赵夜白却还在笑:“你们看,这才叫角儿……”
23.
“角儿也是个死角儿!”班主一篾片打过去,赵夜白伸手一挡,顿时就在手腕子上留下一道疤痕,到现在也没能消掉。他挨了这一下,面不改色,回头冲班主一笑,挽起谢家声就走,四平八稳,三两丈地硬是走出了龙骧虎步。
他边走边提着尖锐的嗓子唱:“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
谢家声长久没说话,小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但沈绍偏偏听见了风声鹤唳,千军万马,从屋外来,树上来,天边来。忽然就有个小将军背插令旗,手持金剑,百盔白甲,从云端上一路杀将下来,叫得呜吁连天。“今天他到这里来,被我逼着唱了一段老莱子斑衣彩戏,这是我们小时候学的,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小院里,四邻街坊们都来听,没赏钱也没票友追捧,可他还是唱的一板一眼,可惜你没瞧见。”谢家声又浮现出艳羡的神色:“被那么多人看着,护着,捧着,该是多么风光……”
沈绍突然攥着谢家声的手道:“爷今儿没听见赵夜白唱,不如你来唱一个听听。”
“这恐怕不成……”谢家声为难道,“我这破锣嗓子,小心吓着别人,也入不了你沈二爷的法耳。”
沈绍却扭着不放道:“那你就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谢家声迟疑了半晌,滞着双眼道:“只一点……这出戏我一个人可唱不下来。”
沈绍连忙点头道:“你要唱哪一出?”
谢家声脸上一红:“囫囵的戏我总共就学过一出坐宫,这杨四郎我还能勉强唱下来,单单少了个铁镜公主……”
不料沈绍一拍桌子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沈二爷今晚就下海让你见识见识。”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右手按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谢家声张嘴便来:“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公主对天盟誓愿,本宫方肯吐真言。”他睨着眼等沈绍开口。
只听沈绍捏着喉咙念道:“怎么,说了半天,要咱家起誓呀。”
“正是!”
“巧了,我就是不会起誓。”
“番邦女子连……”谢家声看他端着个女人架势扭扭捏捏,作张作致,绷着一双桃花眼频频暗送秋波,顿时掌不住,指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沈二爷,你这哪里是辽国公主盗令箭,分明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沈绍心服口不服道:“我看你也不像杨四郎探母,倒像是张生夜跳墙。”
谢家声喘着气儿道:“我看这出戏是唱不成了……”
“别,千万别!”沈绍按住他道,“你看这法子怎么样,我们都转过脸去,你看不见就不会笑了。”说着就将脊背对着谢家声,接下去道:“哪像你们啊,起誓当白玩,我不会。”
这样粗声粗气的铁镜公主只怕也是世上难寻,谢家声强忍住笑意,想着有那戏衣百结,猛然一甩袖子道:“也罢,待本宫教导与你。”他和沈绍背对背站起来,还顺手抄起一副碗筷丁丁当当敲起来权当作京胡锣鼓,便听沈绍一段西皮流水唱得竟是字正腔圆。
“铁镜女跪尘埃祝告上天,尊一声过往神细听咱言,我若对谢家声说了半句虚言……”
这句擅自改了的唱词听得谢家声猛然一愣,他悄然回头看见沈绍一动不动的背影,近一个月没有修剪的头发软绵绵地垂下来,将他的耳廓都盖住了,只剩下极小的一截耳垂从发丛中有些羞涩地露探出来。谢家声暗笑一声,这位沈二爷打小身体孱弱,老爷子怕养不活,就给他穿了两个耳动,当成个女孩子教养,直到七八岁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裙子。
那飘在空气里无孔不入的尾音,还在等着他从头再续。谢家声知道有什么正在让他做出抉择,这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挫败,像是将自己的命一股脑都交到了别人手里。
在炉灶间他是当仁不让的帝王,就像是戏台上的赵夜白,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是他的文武百官,左右军士,只要他小指头一动,什么刀山火海,炼狱油锅,都将前仆后继,殒身不恤。和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先祖比起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或是不满。他那当了一辈子刽子手的叔父告诉他,杀人和做饭一样,只要刀还握在手里,他就就是一切的主宰。谢家声握紧了拳头,里面除了一把汗什么也没有。
沈绍听谢家声久久没有搭腔,又拿着那调调道:“驸马爷,我若对你说了半句虚言……”
谢家声默然一笑:“怎么样?”
沈绍猛一拍大腿:“三尺绫自悬梁尸不周全!”
谢家声端着那不存在的金玉腰带,正色道:“这却还不够!”
“你改词儿!”沈绍猝不及防,自食恶果。
谢家声在庭院中踱开方步:“怎么,许你铁镜公主心血来潮,就不许我杨四郎妙手回春?”
沈绍一时拿他没辙,只好摆摆手道:“好好好,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问一声驸马,怎样才算够?”
谢家声顿时来了精神,手中的碗筷敲得山响,正是一出西皮摇板:
“沈二爷细听我表一表家园,
谢家声世代家住城南边,
无父又无母只有那一间馄饨店,
寒冬无重衣囊中没有几个钱,
三九又三伏将手艺练,
只为了有朝一日将名显,
不意遇见你沈二爷贵人颜面。”
他突然转了西皮快板,行云流水般唱道:
“我一不要金银堆积如山,
二不要居广厦不见青天,
三不要高车马空待门前,
沈二爷你听分明来近前,只要你呵……”
他陡然一收,勾得沈绍一脑门子心思都扑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抖落着嗓子念道:“你就快点儿说罢!”
谢家声转身过来,双手扶着他坐下唱道:“只要你不似浮云朝夕万变,此一去等闲换却故人面!”
沈绍听得心花怒放,只见他两个手横在眼前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抓在掌心里,那碗儿筷儿都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他掰开谢家声的手指,与他根根扣在一起,他的手上像是涂了香油,雀儿一样,滑得叫人捉不住。沈绍张口就来了段流水板:
“听他言喜的我浑身是汗,
多少辛苦今日才吐真言,
原来是冥冥中自有神人见,
教一夜春风好让人月永团圆,
我这里走向钱再把礼见,
尊一声谢家声细听咱言,
皇天下我若有意将你瞒骗,
就教我手脚断千人打万人嫌!”
四面突然静了一静,枝头上的积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被月亮照得白晃晃的,远远望去,满天满地都融得跟水一样。有老鸹立在屋檐上,扑棱棱一扇翅膀,羽毛都被雪水打湿了,怎么也飞不起来。
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断手断脚的,还怎么帮我劈柴?”
沈绍嘻嘻一笑,抓起把斧子就道:“我来劈柴,还请谢老板亲自下厨,为我做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辣馄饨!”
“万事万物都有那个魂儿,花的魂是蕊,草的魂是露,这馄饨的魂就是辣……”
“那我的魂儿还在飘着呢,搁你这儿也不知道你要不要。”
一缕青烟自苍茫夜色中升起,盘绕过千万间小瓦房的屋顶,只有这一间还是暖的。谢家声手掌大勺,凝神静气:“北方雨水稀少,没有好辣椒,丢在锅里就缩成一团,比青椒好不了多少。最好的辣椒在四川,那么多水汽烟拢雾绕地滋润着,捏在手里那辣味就顺着指头渗进来,比最毒的毒还要厉害。”
“怎么,馄饨也能毒死人?”扑通一声,馄饨下锅,在沸水里翻来滚去。
“当然能,”谢家声盖上锅盖道,“既然有魂,就有敌友喜恶,相生相克。你将两样各自喜欢着的菜放在一起,自然能做出世间美味,倘若你将两样不共戴天的菜一锅煮了,就会变成穿肠毒药……我叔叔活着的时候常说,这做菜和做人一样,不过是讲究个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千万不能混淆清浊,糊涂行事。”
沈绍咀嚼了两遍,想起过去总是纵意妄为,争狠斗勇,白白折损了多少精神,一时快活倒是快活了,但那后果却是半点也没有顾及,才落得今日东躲西藏,寄人篱下,顿觉这番话虽然简陋,却是天下至理,当即叹道:“可惜你叔叔去得早了,不然我就关了银行,拜他为师学做馄饨,还是你的师弟呢。”
“你说的这样轻巧,当我是在开玩笑么?”谢家声将橱里那些坛坛罐罐都取出来,一个一个都在沈绍面前放好了,“白的是盐,亮的是糖,酸的是醋,黑的是酱油,红的是辣椒,青的是小葱,辛的是葱蒜,麻的是胡椒,鲜的是肉桂……这十几种味道混到一起,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你说难不难?”
沈绍还在回味方才他食即是毒的说辞,他向来只知道那些约定俗成的禁忌谚语,诸如河豚有毒,螃蟹与柿子不能一道吃,最多不过上吐下泻,头晕眼花,断不至于致人死命,不禁好奇问道:“这些美味佳肴真能杀人么?”
谢家声把大汤勺搁在锅盖上,听里面馄饨煮的咕咚咕咚响。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手底下有没有亡魂,倒是叔叔当年给我讲了个故事。”
这一句话就将沈绍满腹的馋虫都压下去了,连声追问道:“什么故事?”
谢家声正色道:“传说雍正年间,我家祖上当刽子手的那支原是四阿哥的门人,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有一天,四阿哥将那位先人叫去,问他有没有不用刀,不用毒,浑身上下留不下一点伤痕的杀人方法。那位先人不敢说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胡诌,说这世上有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沾唇即化,见血封喉。谁知四阿哥听了大喜过望,让他立刻呈上。这先人推脱说那毒药极难炼制,想办法让四阿哥宽限了几天。”
“欺君的大罪也是说犯就犯,传了几十辈子的毛病到你这儿还是半点没改。”沈绍听到此处越发好奇道,“要是我,就赶紧收拾东西,远走高飞,让那皇帝一辈子找不着。”
“沈二爷孑然一身自然无牵无挂,我谢家声虽是小门小户也有十几口人,难道个个都能走脱不成?”谢家声掐着手指数时间,估摸着那馄饨差不多熟了,便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开始调配作料。“那先人自知难逃一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厨子这一支的当家,也就是我的十二代曾祖,算是安排后事。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位曾祖听他说完来龙去脉竟是胸有成竹,连夜熬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燕窝银耳汤,让他带去给四阿哥。后来,宫里传出消息,雍正老皇上自喝了一碗燕窝汤后,突然一病不起,当天夜里就驾崩了。”
沈绍愣了半晌,瞪着眼道:“敢情什么反清复明的吕四娘,长生不老的金丸都是瞎说八道,你们竟连皇帝都杀过!戏文里唱雍正改遗诏篡位,如今不明不白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真是报应不爽!”
谢家声十根手指翻飞如雪,挑拈勾抹,磕点抖折,煞是好看。就像是沈绍见过酒楼里那些弹琵琶的艺人们,真到了化境的,手指头抡在琴弦上就如同刮过了一阵疾风,连个影子都看不清楚。瓷的碗,铁的勺,碰在一起就是叮的一声,竟比上好的琵琶还要好听。他一边说着话,那眼睛却半点不离汤碗,他的手极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颗盐掰成两半也绝不多他那一毫。“我也问过叔叔这里面的蹊跷,叔叔却一直不愿对我说,后来做菜做多了我才明白,这美味佳肴比鹤顶红还要毒上几分。”他将锅盖一揭,面粉的香味扑面而来,那馄饨被煮的晶莹透亮,在锅里翻滚着,那层薄薄的皮一碰就破似的,几乎裹不住里面的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