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绍一伸筷子就要大饱口福,被谢家声一勺子打开。“哪有这样心急的,连辣椒都还没放下去。”他从最里面的橱柜中取出一个小坛子,换了柄干净的勺子舀出一汤匙红通通的汁水,看着就觉得一股辣气冲进眼眶,呛得人直想流泪。
“北平辣椒少,别处做川菜都是用的碱面,味道是上去了,但细品却觉得又涩又苦。我这是上好的川东辣椒,水多籽小,榨出来的一滴油就能辣得你沈二爷涕泗横流,哭爹叫娘。”他郑重其事地将辣油倒在碗里,用馄饨汤一漂,只见那油星子一爆,香气儿就像炸弹一样往外喷,沈绍听见自己咕咚吞了口口水。他肚子里似有一把小钢刀,轻轻刮搔着他的胃壁,也不如何重,但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触到那个点上,碰一下就全身哆嗦,话都讲不利索。他按着自己的腹部小声道:“你争点气,别丢了爷的面子……”
这时谢家声已将一碗馄饨端上来,个个扎得跟菱角似的,泡在辣椒汤里,不过拇指般大小,沈绍吃过多少次谢家声这最拿手的辣馄饨,但每次见到都不忍心下筷子。他侍弄女人那样小心翼翼挑开一个馄饨皮,噗得冒起一股热气,薄雾散去,露出里面嫣红的肉馅。沈绍再也忍不住,像是连骨头都被蒸软了,连忙吃了一个。谁知这馄饨下肚,身上的馋虫们闹腾得更加厉害,上蹿下跳,左突又冲,沈绍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眼前都是花花绿绿的小虫子四下里飞舞。他直觉得感到有什么不对,但馄饨的诱惑一时间压倒了一切,一头扎进碗里去,吃得惊天动地。
谢家声看他仿佛真变成了一只饕餮,在他身边坐下来擦着手道:“你别当我说笑,世间万毒食为首……你想,这人一生下来就要吃饭,但每吃一顿,就离着那个死字儿更近了,吃得越多,长得越快,死得就越早……雍正爷那件事,前几年我才琢磨清楚了,是曾祖爷爷的手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吃了他的燕窝汤,将今后吃美味佳肴的福分都用光了,没吃饭的福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说来这位皇帝老儿算是被福气淹死的,也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见沈绍埋头很吃,搅得整个碗里西里呼噜,没半点吃相,以为他不相信,又接着道:“叔叔说,死囚临行之前都要吃一顿好的?不光是为他践行,更是在了断他的福分。人活一世,能吃饱饭比天大,饿着肚子什么也干不成,说到底,厨子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一行,所有人的嘴巴肚子都要跟着咱们的汤勺转,但厨子也是最卑贱的一行,因为我们都要跟着别人种出来的粮食转,种米的,种菜的,甚至挑潲水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谁也得罪不起。”
沈绍这时将那馄饨已经连肉带汤都吃完,连碗都舔了个干净,他却还埋在碗里拱动不已,那头发稍儿在衣领上一蹭一蹭,活像一头刺猬。谢家声不禁调笑道:“沈二爷你在做什么,该不会真吃出剧毒来了吧。”
他突然看沈绍的样子有些不对,提着他的头发就将他从碗里拔出来,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沈绍满脸馄饨渣,汤水横流,整张脸上的皮肉都涌向嘴角,带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谢家声觑着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疑心他是发烧了,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沈绍一巴掌扇开了,那力气大得将谢家声就地打了个磨旋,手上立时青了一块。
“沈绍,你发什么疯!”
沈绍觉得自己已经是真的发疯了,那桌子不是桌子,椅子也不是椅子,装馄饨的汤碗空荡荡,黑洞洞,像是一把硬沉沉的手铐,他一抬头,就看见一盏不断摇晃着的黄色灯泡,正不断冒着丝丝热气。
沈阳的一切在他脑中着了魔一样飞速掠过,没有月光的深夜,他翻过一座不知谁家的院墙,里面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隔着霜雾覆盖的老旧窗户,他趴在那里往里张望。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瘙痒,伸手一摸,那里竟藤蔓一样长出了两只手臂,在模糊的玻璃上,隐约映出鲜红的颜色。
他明明听见远方传来的枪响,低头一看,枪却正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谢家声看沈绍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轻声说着什么,他靠近了才听清他一直都在念叨一个字:吃吃吃!
沈绍突然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推开他径直朝灶台冲去,大喝一声就将那口大锅举起来。这锅够二三十人吃得,少说也重五六十斤,沈绍现在提在手里竟如同抓着一只小鸡。谢家声被吓得呆了,只见沈绍嘴里大吼着“吃啊!”,当头就把那一锅馄饨淋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冷却的汤水在他身上激起滚滚白气。
“沈绍……”谢家声轻轻喊了一声。
沈绍现在像是清醒了一些,他回过被烫得白亮白亮的脸,对谢家声一笑,忽然手一松,那口大锅铿啷坠地。
“真好吃……”他眼神一虚就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24.
谢家声怔怔敲了他半晌,眼神随着那烛火摇摇晃晃,暗了又亮。他在原地站了一阵,听见外面的北风吹得呼呼响,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就要亮了。他刚要喊跑堂的预备开店,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人人都回家了,哪有心思再来吃他的馄饨。
这是一九三七的大年初一。
他走到沈绍身边蹲下,用指甲掐着男人的人中,被热蒸汽包裹着的脸显出异乎寻常的鲜活颜色。许久,沈绍才幽幽醒转过来,撑开一双混瞀的眸子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谢家声摸着他的头发道:“沈绍,我问你一件事儿,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绝不能撒谎。”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那混劲到如今还没下去。
谢家声顿了顿道:“你是不是在抽大烟?”
沈绍眼珠一缩,摇着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真的没有?”
沈绍再点头。
“好,我相信你啦。”谢家声拍拍他的脸,笑道,“你是昨晚在门外冻了半天,受了风寒,睡一觉就好,我现在出去给你抓点儿药。”他将沈绍死沉死沉的身子搬到里屋的床榻上,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睡梦中沈绍也不老实,也或许是那床被子太窄,他一翻身,手脚就都露在外面。谢家声又从柜子里拿了床毛毯搭在他身上,轻声道:“你好好睡,我待会就回来。”
沈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余光中觑见他的背影,在洒下一地的天光里,渐渐远去,像是再也不回来似的。
谢家声返去厨房,将每份调料都仔细尝了一尝,边尝边摇头,最后目光落到那个装着辣椒的赭色小瓶上,他活像是见了鬼似的,用筷子尖蘸着试了一点,突然那手一抖,几乎扶不住桌子,他缓缓坐下来,盯着那小瓶看了半日,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还真是吃出剧毒来了……”谢家声咬了咬牙,将那小瓶揣到怀里,噗得一口吹灭了蜡烛,起身出门。
大年初一,赵夜白没有戏场,他难得地比平日晚起了一个小时,一年中只有这么一次。他本让人九点钟再来叫他,但到八点就一点睡意也无,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像是有什么事儿拖着他,拽着他,不让他入睡。
他索性起身,从衣箱里拣出两件过年穿的衣服,一件是灰色的暗花缎子长袍,还有一件是落叶黄的棉衣,中间被丝线狠狠掐过了,一点也不显得臃肿。绸缎庄掌柜是他的戏迷,做这两样好东西竟没有收他一个大洋。
赵夜白对着镜子好好穿戴起来,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光鲜。他今年才二十岁,这么大把大把的青春都是他的,那样数不清的喝彩与掌声也都是他的,只要他还是赵夜白,往戏台上这样一站,就是尽头,就是极处,就是炉火纯青。
他看着自己的脸,知道这张嘴天生就是用来唱戏的,他一辈子就痴在戏里面了。五年前出道的时候,师傅就提着他的衣领说,好好唱,只要想着谁都比不过你,你是梨园皇帝,有朝一日,你就真的变成皇帝了。
赵夜白瞧镜子里的那有些发白的脸,倒真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称孤道寡的意思,不禁又怔怔出起神来。这时,忽然听见后面有人拍手笑道:“好好好,好一个绝代名伶!”
镜子中顿时映出那半爿门边露出一抹细白的衣角,垂着的手指新月一样。赵夜白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来,孩子们都还没起床呢。”
谢家声倚着门框,一张脸就贴在那深红的木头上,两个眼睛从下往上这么一转,顿时带出些旁人没有的味道来。“我是来找你的,干那群小娃儿什么事?”
赵夜白觉出些不对,望着他笑了笑道:“怎么,今天是出门捡到了金元宝,还是天上掉下来袁大头,这样和往日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谢家声走进来,随便挑了根椅子坐下。他看看四周,啧啧叹道:“你现在好歹也是北平的天字独一份,还住在这么破破烂烂的地方,不嫌太掉价了么?”
“我倒是想,但瑞鸿祥上上下下,好几十口子人,说搬就搬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赵夜白张罗着给谢家声倒茶,揭开那大青瓷碗才发现都是昨晚上泡的残茶,早就喝不得了。“你等着,我给你重新沏一壶去。”
“我还不渴,”谢家声接着他的话茬子就道,“凭你赵老板如今的本事,多坐几个部长经理的膝头,这房子不就来了么?”
赵夜白捧着茶壶猛然站住了,头也不回道:“我看你今天不是得了彩头,是一大早出门踩着狗屎,到我这里来寻草纸了。”
“你这话可说差了,赵老板,”谢家声一撩长袍下摆,将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面,一伸手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瓶道,“我今儿确是得了个彩头,不信你看!”
赵夜白也拖了根条凳过来同他面对面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多年功夫练得他站如松,坐如钟,腰挺背直,像是一杆折不断的枪。“这是什么?”
“赵老板不认识?”
赵夜白冷笑道:“谢家声,你跟我多少年的交情,要说什么只管直说,别藏着掖着,阴阳怪气,浪费了我嚼石吞沙练就的这副好牙口。”
“好,我正等着赵老板这句话!”谢家声将那小瓶在桌子上一墩,却撇开了话锋,说起另一件事,“听闻你和沈绍沈二爷前一段日子形影不离,同出同入?”
“何必听闻,矫情。”赵夜白脸色也不变,一口应承下来,“你不是也亲眼看见了,我便是被他圈在手里面的蚂蚱,挣手扑腿,就是跳不出去。”他说话仍是那样慢,那样重,这间屋子里还放着当日被沈绍撕破了的戏装,还有他强要他唱定军山时给他敷的朱,涂的粉,连同那支在他面上描眉勾眼的笔,都被他他统统从状台上撤了下去,但却没有丢掉。那天的赵夜白将这些东西都收好了,锁在箱子底,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也懒得再去想。
谢家声忽然有些气馁,他原本是兴冲冲来兴师问罪的……
他明明知道有人更加罪大恶极。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这一刻,他几乎要捂着脸逃离,谁也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
赵夜白是他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朋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另一个人也是!
“他是有错……”谢家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起点眼,赵夜白那冷冷清清的眉梢就在他眼角打转,那大青花的茶壶还攥在他手里,斑驳的釉彩就像是从他手心里长出来的,枝枝丫丫都舍不得修剪,任他近乎疯狂地蔓延成这个模样。“可他没杀人,没放火,错不至死……”
赵夜白看谢家声披了一肩的细雪,落在他围巾的缝隙里,化成亮晶晶的一滩滩清水,他仿佛也听见了外面雪下在石头地面上的沙沙声,像是班子里的那些孩子们,正挤在窗口往这里面看,还在窃窃私语。赵夜白的背挺得更直了,若是没别人的看重,自个儿更要看重自个儿,喝彩是票友的,掌声是座儿的,只有这个真真实实,用骨堆,用肉砌的赵夜白是他自己的,管他有泼天的富贵权势也抢不走。他的目光变成两只手,将谢家声身上的雪都拂去了——他想要的并不只有这个光秃秃的自个儿。
“我一没有楚霸王的剑,也不会使赵子龙的枪,沈二爷身强力壮,我一介小小戏子,怎么杀得了他?”
谢家声忽然就不认识他了,他明明披着赵夜白的那张皮,当中的魂儿却早已不知道被哪个妖精偷换了,原来这么十几年来,他都认错了人,报错了恩,付错了情。“但你有一把钝刀……一天天下来,将人都零割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赵夜白展开拳头看自己的手,十个指甲又薄又利,自粉红的肉芽边上狠剌剌刺出去一弯白刃,倒真有几分像刀。“若我真有刀,第一个就杀我自己,你信不信?”他瞅着谢家声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玻璃小瓶子,外面玲珑可爱,里边装的东西却最是丑怪不堪,他于是指着那瓶子道,“但戏班子的刀都是假的,看着锋锐难当,实则一个小指头就能弄折了……我只有这些大烟膏子。买给我的人说,这都是上好的印度货,吃不了几次就上瘾。提了多少次才炼出这样一点,直花了我五十个大洋……我看着那真金白银送出去,手都在抖,但只要想到只有第一流的东西才配的上沈二爷的身份,就又觉得值当了。”
谢家声知道他是陪着沈绍第一次来饕餮居的时候,寻着外出看望街坊们的由头,将大烟膏子磨成的粉末倒进了他的辣椒油里。赵夜白无疑是最聪明的杀手,沈绍的频繁造访,三番两次再也舍不下的辣馄饨,都像他的掌纹一样,被他计算在内,还有他谢家声毫无条件的信任——这些调料放置的地方是不传之秘,连店里的伙计都不知道,尽数被他一股脑揉进那一锅锅香喷喷的馄饨里,撒上了鸦片膏。但赵夜白也是最愚蠢的杀手,一旦事情败露,谢家声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猜到,他就是唯一的凶手。
“他是真的要死了。”谢家声道。
赵夜白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你要去叫警察么?我保证不跑。”他打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细长的针管道:“他现在中的鸦片瘾已经深了,吸几口大烟恐怕压不住兴头,我这里有支美国产的吗啡,劲道比鸦片大得多,你带给沈二爷,算是我报答他这么多日子的栽培……”
谢家声坐着,既不接受,也不拒绝,赵夜白就看着他们这十几年的情分在他的沉默中一点一滴的流逝。“你救过我的命。”谢家声道。
“不敢!”赵夜白双手一拱,“只是举手之劳。”
这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的,再待在戏班里,谢家声即使不死,也得发疯。
那天赵夜白特意在吃晚饭的时候多吃了一碗,躺在床上假寐到午夜,他猛一睁眼,推醒了身边的谢家声,对他耳语:“你快跑吧!”
谢家声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唰啦坐起来:“你说什么?”
“嘘!小声点!”赵夜白掀起被子将他盖在里面,顶在他耳朵道,“我说你快跑!再不在这狗屁戏班里面受罪了!”
“我们一起走!”六岁的谢家声手还太小,连赵夜白的胳膊都抓不紧。
“傻子,我能去哪儿?”赵夜白轻手轻脚将衣服套在谢家声身上,嫌他的棉袄太薄,还将自己的那件旧棉衣给了他,看谢家声的眼睛一直往他床铺上打转,忙俯身掩住了道,“新的我还要留着过年穿呢!你家里有人,爹娘都还在,我家里人都已经死绝了,连爹妈叫啥都不知道,在戏班子里能混口饭吃,没准儿还能成个角儿,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出去就是自己找死了!”他左手提起鞋子,右手拖着谢家声溜到门口,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