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宣相当烦闷,抬起手一指——
“喂你,过来!”
三
顾冬藏正在看搬运工人组装电脑桌,突然听到季宣的声音。
回头一看,季宣面对着他,抬起来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应该是在叫他。
顾冬藏走过去,微笑着半弯下腰,“季先生有什么吩咐?”
季宣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狗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状似不经意地说:“今天,呃,辛苦你了。”
顾冬藏一听,高兴得眼都笑没了,“不辛苦不辛苦,季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季宣等的就是这句,立刻抬起头,用他自认为最真诚无邪的表情直视顾冬藏,“那……请问贵酒店提供送餐上门的服
务吗?”
顾冬藏道:“当然,我们是一流的酒店,如果季先生需要送餐,我这就下去帮您确认这项服务。我们有五种配餐方案
,包括中式日式意大利……”
季宣弯起嘴角,轻轻地摇摇头,打断他,“我的意思是,楼下自助餐的饭菜,能送吗?”
顾冬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抓了抓头发,露出为难的表情。
季宣不待他开口说话就抿起嘴唇,半垂下眼睑,“我那个……你看,我刚接到工作,工资怎么说也要一个月后才能拿
到……”
“您的意思是……”顾冬藏茫然地问。
季宣的脸红了红,他压低声音,“最近……个人财务方面不大方便,你们的送餐服务……太贵……”快速瞄了一眼有
些呆呆的顾冬藏,他轻咳了声,“我的工作忙起来连睡觉都顾不上,更别说下楼吃饭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
想,呃,如果能将自助餐送上来的话……” 说到最后声音都快没了。
好在顾冬藏还不算太笨,“啊?这样啊……”他又抓了抓头发,这似乎是他觉得为难时的习惯性动作。
季宣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随即又笑起来,“如果不方便的话……其实少吃一顿两顿也没什么,算了吧,不好意思让
你为难了。”话说得倒还得体,就是那笑容,不大好看。
顾冬藏只隐约听到什么东西“喀嚓”了一声,行动已先于思考,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正用双手抓住季宣的右手,急促
而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您您放心,季先生!这件事我,我帮您,啊,我的意思是,我以后帮您把饭菜送上来,不
花钱!”
季宣一听,立刻笑靥如花,“真的?”
“真的真的!”
“那太好了……”季宣边说边不露痕迹地去看顾冬藏的胸牌,“顾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顾冬藏激动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季先生叫我小顾就行,别,别叫我什么顾先生。”
季宣眨眨眼,“那你也叫我名字好了,季先生什么的,我也不习惯啊。”
顾冬藏受宠若惊般地后退半步,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季宣。
季宣知道事情已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半仰着头,不免笑得有些得意。
不过在顾冬藏眼里,那却是再亲切不过的笑容。
顾冬藏从小就比同年人个头大,但因为天生迟钝,很少有此自觉。
此时他看着清秀的季宣自在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突然有一种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摆的感觉。
好像……好像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太笨拙了?
是身高的原因?
还是别的什么?
顾冬藏不确定。
心想当初自告奋勇帮季宣办手续送行李真是做对了,以前还没有哪位客人让自己直呼对方的姓名呢。
想着想着觉得耳朵发起热来,心里反复想着“他让我叫他的名字”,“他让我叫他季宣”,就是觉得高兴。
说不出所以然的高兴。
然后,季宣柔和的声音似从千百里以外传来——
“那从今天开始,要麻烦你了,冬藏。”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顾冬藏来说,主题只有两个词,忙碌,快乐。
由于要在工作间隙里“偷偷”给季宣送吃的,送完后又要找机会去收取餐具,顾冬藏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休息时间。
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还要多跑一趟,提前将每一餐的主菜单大致报给季宣,一周后才慢慢熟悉了季宣的口味。
虽然没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但顾冬藏能够每天见季宣至少六次,偶尔还能攀谈几句,就一点也不觉得时间被浪费。
相反,他从来没有和酒店的客人走得这么“近”,无论是季宣的外貌,还是他的工作类别,都让顾冬藏觉得虚幻而美
好。
而这种美好又和自己有那么一点关系——我认识一个非常好看的人,那个人做着一份厉害的工作,这样的人原本不会
和我有什么交集,但他叫了我的名字,一日三餐都依靠我,我们……或许已经是朋友。
顾冬藏陷入了一种盲目的陶醉,让他保持着长久的快乐。
快乐的顾冬藏时常偷看季宣,当然,说偷看,太严重了点,他不过是在摆放餐具和收拾餐具的时候顺便看而已。
顾冬藏眼中的季宣大多数时候都没在工作,有时候他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候在窗边抽烟发呆。
季宣皮肤偏白,偏透明,虽然谈不上多健康,但也不会泛出病态的灰。
每次他坐在窗边抽烟的时候,顾冬藏都觉得阳光可以射穿他整个人。
这让顾冬藏莫名地担心,害怕季宣一不小心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有一次看得太明目张胆,被季宣发现了,顾冬藏窘迫之余只得将想过几次的疑问提出来。
这么多天了,为什么没有见季宣工作?
季宣听了轻笑道:“做设计又不是种地,没灵感的时候你逼我我也画不出图啊。”
顾冬藏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咬了咬嘴唇,“那……要怎么才有灵感?”
季宣假装在认真思考,“一般说来,美酒和美人,都是帮助灵感快速降临的有效工具……酒,冰箱里有,但是贵,不
如你帮我找一两个美人?别太贵哦。”语毕,冲顾冬藏眨了眨眼。
顾冬藏先是一愣,待完全消化对方的意思,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左右摇晃着脑袋,结巴道:“不,不不不行,我
们,我们,我们酒店是正规的,不行,没有,那个……那个不行的!犯法的!”
季宣实在没料到顾冬藏反应这样强烈,也愣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你!你也太老实了吧!你几岁?你别告诉我你
还是处男?!不会连接吻也没试过吧?”
“当然不是!”顾冬藏大声澄清,“我……我也交过女朋友的!”
“哦?”季宣摸着下巴,一副了然的神情,“婚前性行为嘛,明白,我明白。”
顾冬藏的脸更红,“我……我我……”
他没那个脸承认自己虽然接过吻,也尝试过和女友进行更亲密的接触,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突破最后一步。
只有不停地“我我我”,“我”了好几声,硬是没“我”出下半句话。
好歹也比顾冬藏多吃几年饭,季宣一看他那表情,那神态,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一方面觉得这孩子老实得可爱,另一方面也有些唏嘘——这家伙怎么看也有二十五六岁了,这个年纪还没有过性体验
的,果然是因为外表和金钱吧。
一张大众脸,除了身高以外并没有其他能让人几眼就记住的特征;工作是门童,虽然供职的酒店相当高级,但即便是
五星级酒店,门童也还是门童,收入并不会有多高。
这是个相当现实且残酷的社会,平凡如顾冬藏这样的青年,如果没有幸运地在学校里结识单纯痴心的女友,今后极大
可能要依靠相亲来解决个人问题。
在季宣看来,相亲这种举动,和原始社会以物易物的买卖差不多,双方都摆出自己的物资,或等价交换,或讨价还价
,或一拍两散,简单通俗,有点返祖。
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羞涩又有些憨厚的顾冬藏,季宣在心里直摇头——不行不行,以这小子的条件,相亲时能讨
价还价到一头小乳猪算不错的了……美娇娘?那是做梦!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有些烦躁,也许是肚子饿了,也许是反感自己联想得太远,季宣挥挥手让顾冬藏离开。
顾冬藏眨眨眼,努力回想着之前的话题。
他很奇怪,明明一开始说的是季宣的工作,怎么后来变成说自己是不是处男了?
不过既然客人让自己走,多半是因为自己妨碍到他,顾冬藏恭敬地鞠了个躬,微笑着退出房间。
关门的那一刹那,他鼓起勇气对季宣说:“灵感一定会出现的。请加油!”
季宣愣住,直到房门关上了十秒有余,才用叉子叉起一块水果沙拉,翘起了嘴角。
四
时间又过去几天。
顾冬藏在那几天里有两次看见季宣对着报纸的广告版狂打呵欠,有三次看见他捧着掌上游戏机聚精会神地练习手指灵
活度。
其他时候他还是看电视和坐在窗边抽烟发呆。
顾冬藏甚至注意到季宣工作台上搭的那块布连褶皱都没变过,看来他还没灵感。
顾冬藏着急,把季宣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来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闷在心里。
这天,他领了工资,午夜下班后去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花掉四分之一的薪水买了一瓶不太寒酸的葡萄酒。
因为他记得季宣说过,灵感来自美酒和美人,美人他是弄不到的,美酒还能想想办法。
大不了这个月稀饭咸菜对付过去,顾冬藏在付账的时候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但心里却是满足的,特别在想到季宣在
见到这酒的时候会如何如何时,立刻兴奋得跳起来。
当时他徒步走在回家路上,右脚向内一抬,左脚就单脚蹦弹起来。
顾冬藏被自己着无意识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又笑了。
原来一旦有了帮助别人的心,竟会是这样的快乐,顾冬藏忍不住笑出声。
并一发不可收拾。
无人的小巷里,一米九以上的大个子在月光下拉出长而狰狞的黑影,浑厚低沉的笑声回音套回音,久久徘徊不去……
事后有住在附近的人打着冷战说:“我要搬家……”
哦,补充一点,顾冬藏他们发工资那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日。
翌日,顾冬藏带着酒和黑眼圈去上班,大堂经理看见了直摇头,说:“小顾,你这样不行,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一
点,你算算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时?让你轮休你还不干。总有一天,你会过劳死。”
顾冬藏揉了揉眼睛,忙解释他头一天是因为一些小事而有些失眠,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
若非要追究是什么小事,大概……大概是太期待季宣看见酒的反应,导致无法停止妄想吧。
经理听了头摇得更凶,“你那是压力太大导致失眠,听我的,去休假!”
顾冬藏慌了,“经理你别!我真没事!你看我一回家就睡觉,一天少说也能睡六个小时,白天在酒店里那不是有闲着
的时候嘛……你真别让我休假,我昨天是失误,以前也没见我失眠是吧。经理放心,我绝不会耽误工作。”
“谁管你耽误不耽误工作,你的身体……哎,你自己知道,我也不罗嗦了。”经理叹气。
顾冬藏笑着行了个礼,“谢谢经理。”
快到正午时,顾冬藏像平时那样去自助餐厅帮季宣选饭菜,用不同的小碗小碟盛着,再统一放在大托盘里。
只是这天他腋下夹了瓶酒,心里惦记着,走路就比平时慢一点。
坐员工电梯来到季宣房间所在的楼层,顾冬藏哼着小曲迈出电梯,没几步看见宾客电梯打开来,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按酒店的规矩,只要客人在自己的视线里,就必须止步行礼。
顾冬藏顿在原地,微笑着轻轻地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正巧看见那个人转身。
一个侧脸就已足够。
顾冬藏微微张开嘴,感叹为什么最近老看见这些好皮相的人,先是季宣,再是来找季宣的人,现在眼前又出现一个。
那人看着门牌号往前走,正是去季宣房间的方向,顾冬藏只得暂时站着不动。
然后他看见那人停在季宣房门前,抬手就敲。
顾冬藏呆住。
过了很久门才打开,从顾冬藏的角度看不见门里的季宣,从他的距离也听不见那边的对话。
只见门外的人说了几句话后走进房间,门很快便关上了。
顾冬藏还呆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神来。
他是来送饭的,又不是做贼的,就算马上跟着进门,又怎样?
振作精神来到季宣门前,像以前一样,敲门后说了句“我是顾冬藏”后就自己转门把。
往常季宣在饭前饭后都不会锁门,顾冬藏可以自由进出,而这天却是锁上的。
顾冬藏一转没转开,大脑一下就罢工了。
好在季宣很快从里面打开门,看见顾冬藏,伸出手道:“有人来找我,午饭在这里给我就行。”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进来了。
顾冬藏的大脑还没完全复工,整个人都有些迟钝,眼光木木地越过季宣头顶射向屋里,之前进去的那个人背对着这边
,正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酒。
腋下的葡萄酒突然变重了,顾冬藏要使劲才能夹稳,不让它掉下去。
季宣见他没将饭菜给自己,又向前伸了伸手,“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不太好啊。”
明亮的双眼中带着些微担忧,顾冬藏心里一软,道:“没什么,来,趁热吃。”
将装饭菜的托盘交给季宣,看他双手拿稳了才把葡萄酒放在屋内地板上,“这是酒店送的,喝了就有灵感了。”
屋内的人回头道:“送的什么?酒吗?老季开了,一起开了!”
顾冬藏眼尖地发现那人从冰箱里拿了两三瓶酒出来,正想说什么,季宣冲他轻轻笑道:“谢谢,你今天工作挺忙吧。
”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顾冬藏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继续留着了。
呐呐地说完你今天有客人我晚点再来收餐具之类的话后,顾冬藏主动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最后朝屋内瞄了一眼,陌生的客人已经打开了一瓶从冰箱里拿的酒。
如果他没看错,那瓶酒的价钱,应该不便宜……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顾冬藏很有些心不在焉,工作上频繁出错,经理不下一次劝他回去休息,最后终于在他第三次没
有及时为客人安排好出租车后下了“驱逐令”。
顾冬藏郁闷地换掉工作服,想起还没帮季宣收餐具,而且晚上也不能给他送饭,总得再上去一趟,知会知会。
穿便装是可以乘坐宾客电梯的,电梯到达一楼大厅后从里面走出来不少人,一个纤细的背影夹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正是之前去找季宣的人。
顾冬藏回头看了一阵,直到旁边有人催促,才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