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宣住在十四楼,1409号房,顾冬藏敲门后迟疑了一下才转动房门把手。
这次一转就开了,顾冬藏笑起来。
季宣不在房里,空餐具就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空酒瓶滚了一地。
仔细一数,四个玻璃瓶五个易拉罐,其中也有自己送给季宣的那瓶。
顾冬藏在心里默算这些酒加起来能有多少斤。
就在这时,浴室里传来巨大声响,顾冬藏猛地弹跳起来,直奔浴室。
还好没上锁,门一拧就开。
雾气腾腾的浴室里,放置换洗衣物的架子倒了,洗浴用品撒了一地,有些甚至飞到了洗手台上。
满水的浴缸中,季宣大半个身体都陷了进去,正在可劲扑腾。
顾冬藏一见这场面就笑了。
之前紧张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大步走上去把人从水里捞起来,顾冬藏心想,他这样,可真像只小鸭子。
五
把鸭子抱起来,顾冬藏顺手拉了条大浴巾搭在自己胳膊上。
走到光线比较明亮的浴室外,低头一看,怀里的鸭子紧闭着眼,脸色潮红,正张着嘴大口呼吸。
果然喝醉了。
虽然当时看到地上的酒瓶时就有预感,没想到会醉成这样。
顾冬藏无奈地摇摇头,边走边脱下季宣的湿衣,并拿浴巾给他随便擦了几下。
为了不让他感冒,顾冬藏关了空调才把季宣抱上床。
大概是冷,季宣一沾床就滚着找被子,顾冬藏边给他脱裤子边道:“别动,脱了再说。”
明知道醉酒的人不会听话,可顾冬藏就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不然会觉得太静了。
“怎么喝得这么醉?”
啪嗒一声皮带解开。
“酒量不好就少喝点啊。”
哧啦一声拉链拉开。
“刚才那个人是你朋友?亲戚?还是什么人?”
悉悉嗦嗦扒开裤头,顾冬藏眯起眼,嘿,鸭子穿的是黑底白条纹的内裤……
把季宣脱光了扔被子里,顾冬藏也出了一身汗,连忙重新打开空调降温,并着手收拾起餐盘来。
季宣窝在床上并不安分,一会儿伸腿一会儿伸手,稍微不注意,裹着被子一翻身,半背都露在了外面。
顾冬藏嫌那白晃晃的肉皮太刺眼,只得边收拾边将人一次次地塞回去。
反反复复好几次,终于怒了,吼起来,“老实点!”
季宣似乎被他给吓醒了,抱着被子慢慢睁开眼,看了看顾冬藏,又闭上,一侧身一抬腿,将被子夹在双腿间。
这样的姿势让他的一条腿和半个屁股都暴露在空气中,顾冬藏太阳穴抽动了一下,咬起牙把被子从他腿里抽走,盖好
,在季宣再次乱动之前牢牢压制住他。
季宣耸了几下,没耸出去,慢慢睁开眼。
星星般的双眼比平时更湿润,带着哀求的味道,好象随时会掉泪一样。
哪里还有半点平时精明清高的样子。
顾冬藏有种实在受不了他的感觉,垂下头,“你又认错人了。”
今天是,那天也是。
所谓那天,便是季宣入住的那天。
他也像现在一样,喝得连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道,躺在床上一直乱翻腾,还攀到顾冬藏脖子上,挂着不放,说,别走
。
钟林,别走。
边说边掉下眼泪。
顾冬藏本来最怕见人哭,当时竟然没有一点厌烦的感觉,还好言好语把季宣哄着睡了才离开。
事后反省起来,顾冬藏觉得大概和季宣的相貌有关。
人都喜欢长得漂亮的,美人哭起来让人我见犹怜,恐龙哭起来则只能让人退避三舍,所以季宣哭,顾冬藏不但不反感
,甚至还有些可怜他。
心说他是失恋了才这么难过吧。
原来连这么好看的人也会失恋啊。
上帝的公平就表现在这个方面?
想着想着竟也联想到自己身上去,想起一年前的那件事,心尖上还是针刺一般的痛。
当时如果不那么冲动,不那么幼稚该多好。
如今后悔也没用了。
顾冬藏叹了一口气,看着身下的季宣,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季宣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像是没听懂,傻傻地点了一下头。
顾冬藏朝他伸了伸脖子,“反正我今天也提前下班了,来,给你挂。”
季宣半眯着眼笑起来。
顾冬藏想他这次肯定听懂了。
放开手上的控制,顾冬藏让季宣能够自由地抬起胳膊。
果然,下一秒它们就像树懒的爪子一样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季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泪缓缓滑过眼角,“别走。”
“嗯。”顾冬藏也顺势躺下来,任季宣将他整个人都抱住。
“钟林,别走。”季宣把脸埋进枕头里。
“……嗯。我不走。”
话是那么说的,顾冬藏还是在季宣睡着后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季宣从自己身上剥下来,让他躺好,给他塞好被角。
季宣呼吸匀称,完全没有惊醒。
大致收拾了一下浴室,把之前收拾好的餐具带到门边,再把空酒瓶放在酒店指定的回收位置,顾冬藏前前后后花了近
一小时的时间。
中途他留意到电脑的遮灰布被掀开了,显示器似乎也有点歪。
他终于有灵感了?
果然还是酒精比较有用。
但是他不是说他没钱吗?喝的那些酒少说也要一两千,可不是小数目。
后一转念,酒钱说不定已经被季宣的朋友付掉了。
毕竟从穿着上来看,季宣的那个漂亮朋友绝对是个有钱人。
——如果我很有钱,我也会抢着付。
顾冬藏乐观地想。
离开之前再度回到床头,季宣已经打起小呼噜,眉心平整,鼻翼慢慢地一张一翕,很是平静。
双眼四周因为哭泣而染上的红色也已经褪得淡淡。
顾冬藏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去。
悄无生息地带上门,顾冬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就该没有烦恼,永远这样。
第二天,当顾冬藏一如既往带着早饭敲开季宣的房门时,看见季宣正在收拾行李。
“你要走了?”顾冬藏惊讶地问。
季宣看着他愣了一下,眼皮眨啊眨,然后立刻跳起来拉住顾冬藏往里拖,用脚关上门,将食指压在嘴上,“小声点。
”
顾冬藏压低了声音,眼睛却睁得老圆,“你——要走了?”
季宣尴尬地咳了两下,“嗯。”
“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到期?”顾冬藏把手上的餐盘放下,心里没由来有些慌,“怎么突然要走了?”
季宣挠了挠头,面色为难地坐进沙发里,“哎……”
“究竟怎么了?”顾冬藏跟过去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
“昨天喝多了。”季宣说。
顾冬藏眼皮一跳,心想难道他什么都记得?
忙说:“我就是帮你脱了湿衣服,什么都没做!”
季宣愣住,呆呆地看着他,随即大笑起来,“你?你能做什么?哈哈哈哈!”
顾冬藏窘得顿时不知道往哪里藏。
季宣笑了一阵,哎哟哎哟地,佯装擦了擦眼角,“好了我不笑了,说正经的。昨天喝太多,最后一个月的房钱怕是不
够,我想偷偷走了就是,押金就当作酒钱,你能不能帮我保密?”
顾冬藏张大嘴,“你,你要毁约?”
季宣无奈地看着他,“也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的确是没什么钱了,现在走总比时间到了拿不出房钱被人告上法庭好…
…一句话了,帮还是不帮?”
顾冬藏垂下头,季宣看得出他在挣扎,倾身向前,在离顾冬藏耳朵仅一寸距离的地方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继续说:
“这房间三个月的租金比酒钱还高点,我走了你们酒店也不至于亏,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
顾冬藏不待他说完,打断道:“你去哪里?”
“诶?”季宣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见顾冬藏的脸有些红,他心里忍不住地偷乐。
口气自然更加可怜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没地方去……”
“你父母不在这里?”
“不在。”
“没亲戚?”
“死绝了。”
“……朋友呢……你不是有朋友?”还有两个。
季宣直视他,“他们?他们只是同事……你总不能把同事都当作朋友使唤吧。”
顾冬藏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考虑到那两个人也许仅是季宣的同事而并不是好朋友这一可能性。
“那……你这么搬了,心里就没什么打算?”
季宣状似认真想了想,眼珠却一直在乱转,“有没有一个月只需缴纳一两百块钱房租的地方?我只求有单独的厨房和
卫生间,最好还有阳台;哦,房间要干净点,家电不用太齐全,24小时都有热水,如果是电热水器就最好了;大环境
嘛,不要求附近有公园,但最好有个大型超市,如果没有,有两个24小时便利商店也行……”
顾冬藏黑线了,心说大哥你还没醒酒吧。
“有没有?”季宣咽着口水,露出流浪狗一般的表情。
无助,怯懦,不安……演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顾冬藏想起之前两次,季宣挂在自己脖子上流泪,想起他可怜的低喃,一遍遍说着“别走”,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塞
住了心口。
他拔高声线,“有!”
“哪里?”流浪狗两眼放光。
“我家。”
六
“真不把电脑带走?”黑影一问。
“带电脑?你背得动?还是让我背?而且电脑又不是我的,想得出来!”黑影二答。
“那电脑怎么办?”黑影一再问。
“让他们自己来运。”黑影二再答。
“哦……那我现在冲出去?”
“等等,等那个做清洁的大妈走远先。”
“……那是张叔,他知道的话会哭的……”
“现在!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三”字刚一落地,空荡荡的走廊上立刻踉跄地窜出一个高大的人,一手拎着大皮箱,一手提着单肩包,以最快的速
度跑进通向酒店后门的安全梯。
他回身对还躲在转角的人做了个OK的手势,转角那人才拍拍裤子站起来,双手揣进裤兜,吹着口哨坐电梯下楼。
不用说,走安全梯的是顾冬藏,坐电梯的是季宣。
季宣来到酒店大厅,大摇大摆地出了正门,坐进门口排队等客的出租车里,说了个离酒店步行不到10分钟的地点。
可是步行不到10分钟,不代表坐车会更快,由于单行道和交通管制以及车辆堵塞等等因素,出租车足足开了一刻多钟
才到。
顾冬藏已经等在那里了,脚边放着季宣的行李。
季宣等出租车开走后问顾冬藏,“没有被人跟踪吧?”
顾冬藏摇头,“你呢?”
季宣自负地哼哼,“大学平均一周翻墙进出宿舍四次却从来没被人抓到过的人如今就站在你面前!”
顾冬藏笑道:“大学好玩吧?”
季宣问:“你没念过大学?”
顾冬藏有些害羞,“职高毕业后只念了两年夜大。”
季宣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又道:“现在怎么走?”
顾冬藏说:“还是坐出租车回去吧,我还要回酒店上班,消失太久会糟人怀疑。”
于是二人在路边随便招了一辆车,直奔顾冬藏给出的地址而去。
一路上顾冬藏有些不安,问季宣违约金是多少。
季宣自己也没去细算过,便随口答了个“五千”。
顾冬藏冷汗——还真不低。
此时季宣已经闭目养起神来,顾冬藏看着他恬静柔和的侧面,心思一不小心就兜到了外面去。
刚开始……刚开始完全是冲动,“我家”这话一说出口就知道不妙。
季宣果然抓着把柄就不放,讨好哀求地开始磨,而顾冬藏本来就容易心软,加上对季宣心存好感,没多久就缴了械投
了降。
其实心里一直有些担心——他们这样,是不是犯法了?
即便没有触犯刑法,这样的举动也绝称不上正确。
一方面,顾冬藏见不得季宣苦恼,另一方面,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帮他。
——如果有钱就好了。
顾冬藏再次深深地认识到钱是个好东西。
——如果有钱,哪怕只有五千都行,总好过现在这样鬼祟。
问题是他没钱。
季宣也没……
?
想到这里,顾冬藏突然灵光一现。
“季,季,季宣,你什么时候发工资?”虽然被允许直呼其名,但由于平时很少叫到,顾冬藏有些口吃。
在他的想象中,设计师的工资绝对不会太低,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很快就能回酒店自首。
他在那里激动,季宣却只是懒懒地掀开一点眼皮,“什么工资?”
“你不是设计师吗?你做设计总该……”话说到这里突然断了,顾冬藏顶着一脸“不会吧”的表情看着季宣。
季宣勾勾嘴角,肯定了他的猜测,“没灵感。”
顾冬藏冷汗,“这些天……你的工作一丁点进展都没有?”
“嗯。”
“那……难道一分钱都拿不到?”
“嗯。”
“……”
季宣的态度那么从容自然,反而让顾冬藏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抓了抓头,他另起话题,“我,咳,我住的地方比较偏,不知道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不远啊。”
季宣瞥了顾冬藏一眼,“谁说我要出去上班了?”
“诶?不出去?可是我家没电脑……”顾冬藏迷糊了。
“谁说我一定要工作了?”
“那……”
季宣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怕我给不起房租?我告诉你,一个月两百块钱我还是给得起的!”
顾冬藏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我……你只要不嫌弃,想住多久都行。”
季宣哼哼,“那也要我愿意住……”
“你说什么?”顾冬藏问。
季宣摇摇头表示不想再提。
出租车绕了两个弯子,开进一片环境不错的高档小区。
车停在一幢约30层的高楼下,季宣仰着脖子,赞扬似地吹了声口哨,顾冬藏红着脸低下头。
两分钟后,当顾冬藏掏出钥匙打开三楼的某间房门时,季宣的嘴歪了,“……这是你家?”
顾冬藏的脸更红,“嗯。”
“自己买的?”
“嗯。”
季宣伸手敲了敲门边的水泥墙面,“才拿到房?”
“不是,住了有一年了。”
季宣青筋直跳,勉强按压住了,声线已有些不稳,“为,为什么不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