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是青楼楚馆的小倌,绝世容姿,奈何年华老去;
他是仕途正盛的郡马,故人重逢,几叹缘浅情深。
看他粉墨妆罢,演一出芸芸卖笑者的悲欢离合;
听他清丽婉转,唱一曲殷殷多情者的喜怒哀乐。
“遇见君时花未开,再见君时花已谢。
花开花谢君未见,潮起潮落卿不知。”
搜索关键字:主角:锦释,弈书,镜瑜 ┃ 配角:琅嬛,侍画 ┃ 其它:小倌文,清水
01.明日黄花
锦释很生气,真的很生气。锦释生气的直接后果就是,后院一众小倌们的耳膜即将要受到又一次的荼毒。
“他奶奶的!又是哪个不要脸的丧门星干的他妈的好事!门上放水桶这种缺德事也做得出来!老子每天没日没夜的提着你们、带着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一个个的都他妈的是白眼狼!小心点儿别被我抓到,抓到了仔细你的皮!”
尖锐的嗓音破开了藏香男馆寂静的清晨。尚未散去的浓浓的晨雾里,只见一个颀长纤细的身影,双手叉腰,双脚开立,扯着嗓子仰天大骂。
“你们给我听着!从今儿起一个个最好都给我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叫我逮到一丝错处,不然有你们的好果子吃!还有,从今儿起——”
“哗啦——”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划开了稀薄的晨雾,也把锦释全身彻底浇了个透心凉。此时,已经有不少小倌听到了院子里的骚动,一个个云鬟半散、脂粉未施的出得门来,专程来看笑话。
“哟!一大早上吵吵嚷嚷的,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锦释师傅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料到您就在窗户底下站着呢!”二楼的雕花窗半开着,探出一个小童,手里拿着一个黄铜脸盆,却是琅嬛相公身边的云儿,“不过我说锦释师傅,您老下次教训新人能不能换个时间?我家相公昨天回得晚,刚睡着。大家可不像您,没人点牌子,何等清闲哪!”
“你——”
“啪!”的一声,窗户关上了。屋里随即传来“咯咯咯”银铃儿般的笑声。
“他奶奶的,没良心的小崽子!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下油锅、拔舌头!小心……小心以后生儿子都他妈的没屁眼儿!”锦释气得浑身发抖,跳着脚,越骂越难听。
“啪!”二楼的窗户又一次打开了。这次探出头的却不是云儿,而是一个年轻公子,晨雾里依旧看不清样貌,声音轻柔而疲倦,但嘴里也依旧不饶人:
“哟!什么生儿子不生儿子的!敢情您老还做着这种春秋大梦呢!先别说咱们这种人以后能不能有儿子、配不配有儿子;我要是您啊,巴不得生个儿子没屁眼儿,不然跟他老子一样,又是个千人压万人骑的主儿!”
“琅嬛!你还要不要脸了!居然骂到你师傅头上!也不想想当年是谁提携的你!是啊,现在可不是你给老子倒洗脚水的时候了——”
“这倒提醒我了。云儿,下次别用卸妆的水倒了,直接用洗脚水。”琅嬛懒洋洋地打了呵欠,幽幽说道。
“你这个——”
“一大早的,吵什么吵!”中年女人底气十足的声音由远及近的飘来,“昨儿晋王府宴会,老娘带着隔壁的姑娘们才回来,一进门就遇见这晦气事儿!”
来人走进了些,是老鸨陈妈妈——这荣华街上最富有的婆娘。藏香馆和对面的沁香院均属在她的名下。不同的是,一个是男馆,一个是妓院,一个卖男人,一个卖女人,罢了。
陈妈妈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琅嬛,你还不休息?昨晚在钱大人府上折腾的还不够是不是?”
“哼!”只听得楼上不屑地闷哼一声,窗户关上了。
锦释见此情形,赶忙识趣儿地低了头。
“锦释?又是你!”陈妈妈的眼光这才扫到了他身上,“身上的皮又紧了不是?上个月挨得打可好了?你还真想我把你赶出去还是怎么着?”
锦释闻言,浑身又是一紧。上个月也因是与人拌嘴,妈妈曾下狠手,打了他一顿。
“哪能啊……”锦释连忙转到老鸨子身后,上手给她捏肩,“妈妈您那一通板子打得锦释心服口服,怎么敢再招惹祸端。只是琅嬛这小崽子其人太甚,居然拿水泼他师傅……再说,当年可是您亲自给他指的我做调教师傅,他这般忘恩负义,不也是辜负了妈妈您嘛……”
“嗯……”老鸨子这厢里被伺候的舒坦,也就顺着“哼哼”两声,“也是,这院子里除了你,也没人敢跟他当面锣对面鼓的抬杠。他现在是红牌,心气儿高着呢,也该找个人时不时的杀杀他的威风……”
远处,鸟鸣啁啾,一轮血红的太阳刚刚从云彩后冒出了头,晨雾逐渐散去,藏香阁寂静的白天又开始了。
夜,点亮了荣华街上每一盏花灯。莺莺燕燕,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哟,李爷,您可是稀客啊,今儿怎么想到来看我了?”
“张老板,您都三天没来了,奴家可想你了……”
“那位俊俏的公子,上来坐坐啊,站在楼下可看不真切啊……”
藏香阁后院。锦释正躺在狭小的木板床上无所事事的打瞌睡。
过了今年冬天,锦释就二十有六了,在这一行来说,早就是明日黄花的年纪了。他虽仍是在籍的小倌,但已经很久没人点他的牌子了。如今,他在这男馆唯一的用处就在于他那一手绝顶的调教功夫:但凡是经他手上调教过的人,是没有一个不受客官喜欢的。“因材施教,看人下菜碟”是他的拿手绝活。其实除了他,也没人干得来。
一般的小倌都是专于一门活计,而作为当年技压群芳的头牌,锦释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难得的是,他还有一身好舞技。因此,只要把一个孩子交给他,他就能很快的知道这孩子能学什么、善学什么,然后再去调教,也不惜将那门功夫全数传授,反正他是技多不压身。这也是为什么他虽不能接客,老鸨也舍不得赶他走。
只是,徒弟收多了,总有他的坏处,琅嬛那样的算一种,而另外一种,也是最让人头疼的。
“咚咚咚……”破旧的小木屋外,有人把那已然摇摇晃晃的木头门拍得山响,“锦释师傅!锦释师傅……”
“嗯……谁啊……没见人家正在睡觉呢……”锦释翻了个身,把薄薄的被单拉过了头。已经快入冬了,夜里的风吹起来凉飕飕的。但如果这个时候就把棉絮拿出来盖上,那锦释这个冬天就没法撑过去了。
“锦释师傅!锦释师傅!”拍门的声响越来越大,听这声音,好像是侍画身边的小霖儿……
“不好!”锦释一个翻身坐起,鞋子也顾不及穿,便冲到门前去……
“锦释师傅!”小霖儿一头撞进门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锦释师傅,你救救我家相公吧!你救救我家相公吧!”说着,便低头在冰凉的地板上“咚咚”的磕起了头。
“你……你快起来!地上凉!”锦释赶忙去扶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也是赤着脚。
“不!我不起来!”小霖儿哭喊着,“师傅你救救我家相公吧!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我就知道……偷跑可是重罪,我又能怎么办呢?”锦释一瞬了然,一边说着,一边倒退到床边,面无表情的呆坐了下来。他仿佛看到了侍画的脸,甜甜的冲他笑着,嘴角带血。
“不!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师傅你以往怎么救的,今日就还怎么救啊!”小霖儿赶忙爬到了他的脚边,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你也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事不过三,这次……这次妈妈恐怕不会轻饶他……就连我也……”锦释手上一使劲,将小霖儿拉上床坐着,孩子随即扑到了他怀里。
“那……那相公他……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妈妈那里,还等着他给赚银子呢……听着,”锦释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很慢很慢的,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家相公是我调教过的最失败的例子,他如果真被打死了,我也难辞其咎。小霖儿,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他,不要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这个地方,一旦进来了,就别想着能够出去……一会儿,等你家相公到了,你就躲出去,别让……”
“就是这儿了。”此时,老鸨子冷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两个壮汉驾着一个人拖进了门。说那是一个人,倒不如说那是一具尸首,软塌塌的,在地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侍画相公……侍画相公!”小霖儿见状,哭喊着忙扑了上去。侍画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人已经失去了知觉。素色的纱衣上,似是盛开了一朵朵艳丽的桃花。
陈妈妈站在门边,叉着腰,脸上的盛怒尚未散去,“锦释!看看你教的好徒弟!”说着,还嫌不够,两步冲过来,冲着锦释的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锦释是不接客的,因此脸蛋可以随便打。顿时,他白皙的脸上多出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妈妈教训的是,锦释管教无方,任打任挨,没有怨言。”锦释捂着被打的左脸,再说不出什么巧言辞令。上次他给侍画作保,已花去了老鸨子不少耐性,这次如果还能侥幸得救……他望了望躺在地上的侍画,也不知道这个死心眼儿的笨蛋刚刚受了多少苦,如果不快点诊治……
“侍画相公,侍画相公……你醒醒啊……你看看我……我是小霖儿啊……”小霖儿自顾自的哭着,徒劳的用手拍打着侍画的脸。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与锦释的丹凤眼不同,侍画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很甜,脸颊上有很好看的两个酒窝。而此时,这张脸的主人却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小霖儿是吧?”老鸨子拧起一双倒八字的眉,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从地上拖了起来,恶狠狠的叫嚷:“又是你啊!怎么,自家相公出了事就到处奔走搬救兵?哼!老娘告诉你,今天你们一个两个的谁都跑不了!王彪!”
“是。”身后的一个壮汉沉沉的应了一声。
“把这小蹄子带到琅嬛那儿洗洗干净了,拉到前厅去,今儿晚上给他开苞!”
“妈妈!”锦释万没料到她会找上小霖儿撒气,慌忙从床边滑到了地上,跪在老鸨面前,“这孩子还没被调教过,就这么贸然送出去,客人们……”
“滚开!”老鸨子一脚狠狠地踹过来,“就算是折腾死了也是他活该!王彪!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拉出去!”
锦释捂着肚子,忍着剧痛,跪着爬到老鸨子脚下扯她的裙摆:“妈妈!使不得啊!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我会认真调教他!等过几天,过几天……”
“你还想等过几天?门都没有!”陈妈妈骂道,把小霖儿手抓着就往外猛推。
“锦释师傅!师傅救救我啊!”小霖儿被王彪拦腰搂着,又踢又咬,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会儿让我给他梳洗,我会教他……”锦释也急了,带着哭腔嚷道。
“不用了,琅嬛那儿自会有人照顾!我说过了,今天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带下去!”
“师傅!师傅!锦释师傅……”小霖儿的哭叫声音渐渐远去。
“赵莽!”老鸨子又冲另一个壮汉嚷道。
“在。”被唤作赵莽的护院上前一步,望着锦释,笑得不怀好意。
“什……什么……”锦释不敢相信的摇着头,在沁凉的地板上,边爬边往后退。
“将人拉到柴房去,怎么处置由你们。”老鸨子显然是累了,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据说,你可是当年的头牌呢。啧啧,真看不出来……来,今儿晚上让哥哥们好好疼疼你……”
“妈妈——!”
02.何曾师徒
锦释几乎是爬着从柴房出来的。
饿,他好饿。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知觉。天还没亮,强撑着淌血的身体,他跌跌撞撞的摸进了伙房。一夜的笙歌,伙房里早已剩不下什么吃的。他只在墙壁角落旁的蒸笼里,找到了几个冷馒头。
慢慢地扶着墙滑坐到地上,锦释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渴了,就着灶台底下做饭用的水桶,喝上两口冷水,低头继续啃。冷硬的馒头硌得他的胃生疼,连带着几个时辰前被老鸨踹过的地方,愈发疼的抽搐。打从被卖到这儿起,他不知挨过多少凌辱和打骂,这远远算不上最惨……
比男馆很多小倌幸运的是,锦释是有有关于外界的记忆的。事实上,在12岁以前,锦释一直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他犹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南方纷飞的大雪覆盖了一切有生气的物什。在一个湖面都结着冰的早晨,他被走投无路的母亲卖到了当地的戏班。
他不怪她,因为如果不是她将自己卖掉,他们娘儿俩可能根本熬不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毛毛”,六岁之前,母亲常常这样唤他。
戏班的班主是个和蔼的中年人,瞧着锦释皮相漂亮,顺嘴儿起了个新名字,叫“小囡子”,便让他跟着戏班最好的男旦学戏。锦释的舞蹈底子,就是那时候扎下的。在戏班的日子虽然苦,打骂也是常事,但还不至于饿肚子。就这样,晃晃悠悠的就过了六年。
十二岁的小囡子已在戏班唱出了些名堂。那年入冬时节,班主带着他们一众人上京讨生活。京城的冬天冷得出奇,凛冽的北风常常将他的小脸刮得生疼。穿着白狐裘的师傅总是笑着将他揽入怀里取暖。在锦释看来,总是温柔地笑着、眉眼弯弯的师傅更像是自己的母亲而远胜过一位父亲。
不料没过多久,京城的一个大官看中了师傅,硬要收他做男宠。班主和师傅均是抵死不依,随后便被那恶官随便安了个罪名,投入狱中。那班主夫人本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见丈夫入狱,恐怕命不久矣,便索性解散了戏班,将一众戏子们散的散,卖的卖。
冬天的集市被茫茫的大雪覆盖着,一片苍凉。锦释就是在那人市上,被陈妈妈相中的。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老鸨子那一双兴奋得放光的眼睛,穿过缓缓下落的皑皑白雪,投递过来的刺眼针芒。最终,他们以五十两的价格成交。锦释依稀还记得,班主夫人最后扔下的那句话:
“这么漂亮的苗子五十两给你,你真是赚大发了!”
陈妈妈拿绢子挡着脸,笑得脸上的褶子直往下掉粉。
从此以后,世上便没有了“毛毛”,也没有了“小囡子”,只多了一个锦释。
“该死的!想那些有的没有的干什么!”发现自己居然沉浸在那些模糊的回忆里,锦释猛的一甩头,“真是昏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