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亲亲祖宗哎!今儿晚上你可算给我长脸了,你没看到刚刚那晋王殿下看你跳舞时的表情,都呆了……真没想到您还留了这么一手啊,您那后院住着可还习惯?不行咱给您搬到阁楼上去……”
“锦释师傅!”侍画突然从外面钻了进来。
“哎,我说你不是在官爷们跟前儿伺候的吗?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老鸨子望着忽然插进来的侍画,竖起了眉毛。
侍画不理她,只直直地望着锦释:
“锦释师傅,晋王殿下旨意,邀您一会儿游湖。”
“什么?”锦释抬头,不敢相信的看向侍画。
“什么!”陈妈妈的脸登时吓得一片惨白,“让锦释去?他……这……”老鸨子用手比划着锦释的脸,此时锦释的脸上还留有几道淡淡的手指甲的刮痕。
“就不能换个人吗?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再说……”始终站在一边的琅嬛有些焦急的开口。
“再说他这张脸……”老鸨子接茬,“刚才定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一会儿到了画舫上,灯火通明的……万一晋王殿下……”
“妈妈,给我拿个梳妆镜来。”锦释轻轻的说着,抬手拉下了头顶的发髻。乌黑的头发如瀑布一般泻下,前额的碎发霎时遮住了他的眼帘,也遮住了额头、眼角淡淡的纹路。
“哎!好!云儿,快给锦释相公递个梳妆镜来!”
不一会儿功夫,锦释就坐到了镜子前。梳妆镜是他以前用过的。想必,也是琅嬛搬来的。这小子,居然将自己以前的东西一件不落的都留着,真是……
锦释对着镜子细细的描摹自己的轮廓。还是十年前的那张脸,却多了这么多岁月刻下的痕迹。
脸上的斑痕是最早出现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锦释微微上挑的眼角也开始显出了鱼尾纹。他轻轻的在脸颊施上脂粉,以盖住那些讨厌的斑痕。不敢抹得太多,侍画曾说他,“抹这么多脂粉,活像个戏子一般,反倒招人讨厌。”
檀木梳也是他以往用过的,还残留着淡淡的陈香。锦释小心翼翼的将前额的刘海梳下来,遮住了眼角的细纹。又将鬓边的头发挑了两缕,往后绾成了一个小小的卷儿,任其余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站起身,锦释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衫,准备跟着侍画离去。
“哎,你不换身衣裳?”陈妈妈从后面赶来,胳膊上搭着好几件红红绿绿的纱衣。
“不用了,晋王殿下会喜欢这件的。”侍画斜了一眼老鸨子,上前拉过了锦释的手,“走吧,师傅。”
锦释就这么被侍画拉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往晋王府后院的小湖走去。一路沉默。
没多久,画舫上悬着的宫灯映入了二人的眼帘。侍画停下了脚步。锦释差点一头撞上。
“师傅见到那个人了?”
感觉到自己正被侍画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锦释很不舒服的点点头。
“锦释,”比锦释略高的侍画忽然捧起了他的脸,“听着,你今天很美,就和我初见你时一样的美……我说的,你可明白?”
锦释疑惑地看进侍画的眼睛。
“我是说,你不要有其他的什么想法。待会进去若见了他,就装作不认识……或者,或者干脆扇他两个巴掌!只是……只是不要露出这幅神情……你这个样子,让人看了……”
望着侍画脸颊旁两个浅浅的酒窝,锦释笑了。这孩子,什么时候也懂事了呢。
“好,我答应你。”
06.相逢恨早
锦释挽着侍画的手,登上了画舫。画舫很大,分上下两层,人却不多。除开几个船夫,锦释就只看到了晋王身边的几个侍卫和一班乐女。
和晋王隔着张桌子,锦释和侍画并排跪坐着。
“这么说,你是侍画相公的师傅,而非节目册子上写的那个毓儿?”俊秀和善的晋王脸上微微泛着红光,笑着给锦释亲自斟了一杯酒。
“殿下唤我释儿便好。”锦释低着头,恭敬的扶着酒杯。
坐在晋王一旁的男人,以旁人难以察觉的程度晃了晃身躯。
乐女们此时奏起了锦释刚刚舞过一曲的《生查子》。
“呵呵,真是想不到,侍画的师傅居然是这么年轻的一个美人。”晋王继续旁若无人的夸着。
“哪里,明日黄花而已。过了冬,锦释就二十有六了。”
“哦?那倒真是看不出来。我看着你比侍画大不了多少嘛!”晋王一挥手,笑得合不拢嘴。
侍画一面伸出手去给晋王斟酒,一面打趣儿道:“瞧殿下您这话说的,真不知道是在夸师傅,还是在损我……”
“哈哈……你这小东西倒是会吃醋。”晋王乐了,“我本想着他们顶多请个戏班子来暖暖场,却不知他们请人都请到荣华街去了!额……倒不是我瞧不上谁,只是这男风,我却是从来不沾的。不过今日一见,还真是不枉此行。像如此精美的舞蹈,我还只是在十年前见过。说来也巧,也是个小倌跳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哎……我也记不清了……”
“殿下醉了。”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弈书突然开口。
“啊?谁说我醉了?”晋王努力的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甩头。
“殿下你一喝醉话就特别多。而且,这个话题我们刚刚已经谈过两遍了。”弈书回答道,声音里,依旧是无波无绪。
“侍画相公是吧?麻烦你将殿下扶上楼去可好?”弈书起身,伸手去搀晋王。
侍画看了看身边的锦释。锦释冲他微微一点头。
“殿下,我们上楼去吧。”侍画扶起晋王,两个人摇摇晃晃的往楼上走。
“哎?怎么就走了?”晋王胡乱挥舞着手臂,想要回头。
“咱们先上去,奴家给你说说师傅以前的趣事可好?”侍画哄孩子一般的说道。
“真的?说话要算话……”
“是,奴家说话算话……”
乐女们此时停止了弹奏。
“都下去吧。”弈书手一挥,乐女们迅速的退了下去。
锦释依旧不安的跪坐着,心脏跳得飞快。
“你怎么会在这儿?”弈书背对着锦释,冷冷的开口。一字一句,像无数把冰刀,直戳锦释的五脏六腑。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锦释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再会的场景,想象着再见面时,弈书会用怎样的语调、怎样的心情诉说着对他的无尽相思;想象着弈书会告诉他,在离开他的日子里自己是多么的肝肠寸断、多么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所做出的抉择。
十年了。一遍又一遍的幻想、一遍又一遍的描摹、一遍又一遍的自我欺骗,在这十年漫长的时光里被揉成了碎片,被挫成了粉末!也烧完了!也殆尽了!也随风散去了!最终……模糊了时间,模糊了地点,也模糊了人……
一寸相思一寸灰。
却换来今日这一句:
你怎么会在这儿?
“呵呵……”锦释低着头,笑得凄绝,“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以为,我是有意出现在你面前的吗?嗯?郡马爷?”
“我是说,你不是应该早就走了吗?”弈书转过了身。
“走?”锦释站了起来,直直的望向弈书的眼睛,“上哪儿去?我这个样子,能上哪儿去?”
“能上哪儿上哪儿,想上哪儿上哪儿,只要不在这个地方呆着!”弈书看着锦释,微微有些激动。
“是吗?郡马爷这是嫌我碍事了?”锦释继续笑着,“那你早干嘛去了?怎么不派人来灭我的口?还留我苟延残喘了十年?”
弈书皱着眉头,额上突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是啊,堂堂晋王殿下嫡亲的妹夫,居然在婚前跟一个男妓有说不清楚的关系,一旦传出去,你的仕途不就全毁了吗?”锦释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再者,凭你魏大人平素的为人——”
“够了!”弈书一手捶上了画舫的木质墙壁,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居然还留在藏香阁……锦释……这是你自甘堕落,抑或……在惩罚我?”
“你……说什么?”锦释不解地望着那张曾在自己的梦里描绘过千百遍的脸。
“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收到那些钱……”有些无力的靠着墙,弈书眼神……竟然有些……哀怨?
“什……什么钱?”
“我走的那天早晨,托人带给你的,赎身钱。”
“哈!我的郡马爷,”锦释重新笑了起来,“一颗真心,就换你一笔赎身钱?你倒是说说,你把钱交给谁了?陈婆子吗?到了她嘴里的钱还能再给你吐出来?”
“嬛儿,我给你的小童嬛儿了……”
锦释脑子里“嗡”的一声,觉得自己脚下一阵发虚。
“你当时昏迷着,我把他叫到了藏香阁外,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亲手交给你……我知道,那点钱可能不算什么,远远无法弥补我对你犯下的过错,可那是我当时能拿出的全部积蓄。我只希望在我走后,你能够离开那个地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用再受人欺负……”
“堂堂……七尺男儿,却做……女子之姿。郡马爷,晚了,在您说出这句话时,一切就都晚了。”锦释说着,又一次跪坐到了地上,“是,我锦释是个千人压万人骑的男妓,万万配不上您,更遑论要求您的一心一意……这些,锦释连想都不曾敢想过……只是这些年了,锦释也想通了。这世上,没有谁能对谁好一辈子。人活着,路终要靠自己走。不然你以为,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你的钱,你的心意,锦释心领了,也满足了。我只恨没有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那样,逢场作戏之后,我们至少还能给彼此留一个完美的背影。”
锦释伸出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酒。一扬脖,一饮而尽。
“遇见君时,花未开。再见君时,花已谢。”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锦释向画舫外走去,“郡马爷,这也许,就是你我的缘分吧……”
秋末冬初,夜晚的湖面上,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扑通”一声闷响,湖水推着洁白的霜花,轻轻荡漾开去。
“锦释——!”
头好痛。锦释紧紧闭着眼睛,眼前一幕幕的画面快速闪动着,却又看不清是什么。于是他抬手去抓。
“师傅,锦释师傅!师傅你醒了?”
一个甜美的声音从远处幽幽的传来,正如他的人一样。是侍画么?
“师傅!师傅!”一个轻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加入了进来,低低地唤着。
……相公您可算是醒了!都快吓死我了!要喝水吗……
……哦,您说魏家公子啊,今儿一早就走了……
……哟,下雪了……
……哟……下雪了……”
……下雪了……
这个声音他也认得的,是琅嬛!
锦释猛的睁开眼,对上两张焦急的面庞。一个是侍画,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另一个……可不就是琅嬛!
“师傅!”侍画见着锦释醒了,激动的一下子扑了过来,“我错了,我不该把您和他单独留着!师傅,您不是常教导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为什么你要想不开!这是为什么呀!”
“咳咳……”锦释被他搂得死紧,差点喘不过气来,“咳咳……谁说我是想不开了?我只是有些醉了,想到画舫外面吹吹风,不料脚下一滑,就掉湖里了……”
“真的吗?”侍画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
“当然是真的,”锦释坚定的点点头,“快别哭了,若叫小的们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侍画闻言坐了起来,赶忙向四周望了望,发现除了琅嬛外没别人,旋即掏出帕子擦了擦脸。
锦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琅嬛的房间里。
“大夫说你只是掉进湖水里着了凉,再加上之前喝了些酒,所以病来的较凶猛些。等歇过这一阵子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侍画又换上了他那招牌似的笑脸,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侍画……”锦释唤他,“我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
“好的,我这就去!”侍画显得很高兴,起身就要走。
“还是我去吧。”琅嬛按住他的肩,准备转身。
“你知道弄什么?”锦释连忙打趣道:“这么些年,也就是侍画跟我亲点儿。虽说隔三差五的拌个嘴,但我的脾性儿他是最清楚的……侍画,快去吧!师傅等着尝你的手艺。”
“哎!”侍画爽快的应了,朝琅嬛吐吐舌头,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琅嬛坐到了床边,却把背对着锦释。
锦释苦苦寻找着措辞,最后,艰难的开口:“当年……他是不是给过你一笔钱?”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您是不会要他的钱的……”
“撒谎。”
沉默。
半晌,琅嬛开口道:
“我……我害怕……”
锦释不应他,只静静听着。
“我害怕……您……您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你……”
“我打从进了藏香阁起,就一直跟在您身边……您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没有父母,就把您当做我身边最亲最亲的人……他们打我、骂我,都欺负我,只有您对我好,教我识字儿,让我懂事儿……我,我当时拿着钱,真的……非常非常害怕……您要是走了,这藏香阁哪还有容我的地儿?”
“就这样,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您……就在我犹豫的空当,您的身价一涨再涨,陈妈妈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改签了您的卖身契……魏公子给的那一千两银子,根本就连赎您一件衣裳都不够了……”
琅嬛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褶皱泛黄的银票,递了过来,依旧背对着他。锦释伸手接过,看那上面的图章,却是十年前的印儿。兑出银票的钱庄也早在三年前就倒了,活票成了死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