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琅嬛敛起了一双秀眉,水样的眸光里满是不屑:“还是留着给你那些恩客们吧,免得你又欲求不满,成天儿变着法儿的想往外跑!”
语毕,琅嬛夺门而出。
“这么说,陈婆子最终还是在舞坊那里要了人?”锦释伏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身。
“可不?你没看到把凝雨他们几个气的!宁愿要个普通舞伎顶上,也不找他们几个红牌!”侍画说着,又给锦释倒了杯茶。
“活该!叫这个恶婆娘两面不是人!不过说来也是,凝雨他们几个舞技不如你和琅嬛,和舞坊的那群小妖精们更是没得比。陈婆子自然不会考虑到他们……对了,你刚才说,那个顶上去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毓儿’的,孩子小,才14岁。不过个头也快赶上琅嬛了,两人站在一起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是吗……”
“师傅那天去看热闹不?据说晋王府要来很多人呢?”侍画望着锦释,兴奋得两眼放光。
“你是被招去陪酒的,我去干什么?招人烦?”锦释闻言,偏过头,突然又转向侍画:“你该不会……你……你又?”
“看您想哪儿去了!”侍画皱着眉头,“老实跟你说吧。我虽还未断了那念想,但也不会自己跑了,我要找个真正看重我的人,光明正大的从正门出去!”
锦释呆呆的望着侍画,看着他眼里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许久,笑了:
“好,师傅那天给你打下手去。”
晋王府宴会这天,京城出奇的冷。藏香阁一改往日白天的沉寂,阁楼上下,大堂内外,莺莺燕燕,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大伙做着最后的准备活动,一箱一箱的道具不住的往前门口的马车里搬。此时前厅里人手不够,就连锦释也被从后院叫来帮忙。
“哎哟,毓儿相公,快放下、放下!今儿您可不能累着,晚上咱们还等着您登台献艺呢!”一个龟奴拉着个身材削瘦少年,往正在擦桌子的锦释这边走来。
“您啊,就在这儿坐着,看着咱们动,行不?”
“可是……大伙儿都在忙,我……”
“没事儿!您今儿是主角嘛!哎,那个谁!傻愣着干什么,快给毓儿相公倒杯茶来!”龟奴指向了锦释。
“哎?说我?”锦释直起身,停下了手中的抹布。
“不是跟你说话还是跟谁啊?空气啊?”龟奴冲着锦释大叫大嚷。
“那什么……我不渴,刚在凝雨相公那儿喝了好些水……你忙你的去吧!”毓儿挥了挥手,把龟奴往一边推。
“那您好生坐着,我就走了?哎,那个谁,机灵着点儿啊。”那龟奴也不多话,转身忙自个儿的去了。
“你就是毓儿……相公?”待人一走,锦释扶着自己酸痛不已的腰,干脆也坐在了桌边。
“嗯。”清秀的少年冲着锦释点点头,笑的一脸无邪。
“今天您和琅嬛相公的主场,我也会去看的。”锦释一边和他搭着茬,一边舔着发干的嘴唇,想着去哪儿寻摸点水喝。他可是整整忙了一早上,水米未进。
“啊……”毓儿看着锦释的眼睛,一时有些呆了,“我怎么从来没在这儿见过你?”
“哦,我住在后院儿,一般不会到前厅来。”锦释漫不经心的答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撕扯着桌上的抹布。
“你就是锦释相公?”毓儿的眼睛一瞬睁得老大。
“哦?你知道我?”锦释也吃了一惊,随即又笑道:“您叫我锦释就行,相公不相公的,我担不起。”
“不不不……没有……常听舞坊那边的教导师傅说起您,说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风华绝代,舞姿是多么的曼妙……今儿我算是见到真人了……”一时间,毓儿竟有些局促起来。
“呵呵,是吗?”锦释笑了,“那现在感觉呢?是不是很失望?瞧我这一把老骨头老脸的……”
“没有!”毓儿猛的一抬头,“您……挺美的……真的……”
锦释吃了一惊。今早上出门时,他只匆匆净了脸、梳了头而已,并不曾刻意打扮。饶是这么着,却也得来一句,“挺美的”。
“谢谢,你很会夸人。”
“没有,是实话,”毓儿一双眼睛直直地望进锦释的眸子里,“尤其是眼睛……”
“我……”
“毓儿……毓儿……”前厅的落地屏风后传来了琅嬛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儿呢,别闲坐着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快跟我来再练一遍。”琅嬛上前来拉毓儿,却没料到在一边看到了锦释。
“哟,原来你也在啊。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妈妈怎么敢让你上前厅来?不怕吓着客人们?”
“呵,琅嬛相公您果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藏香阁不是闭馆一天么?锦释我闲来无事到前厅来跑跑腿,总不能在这儿混吃等死不是?”锦释把手里的抹布顺手往旁一扔:“我现在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如果你们一个两个的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能在这藏香阁保得全身的,也算师傅我没白疼你们一场不是?琅嬛相公,昨晚伺候的那位黄爷,对您还满意吧?”
“你……”琅嬛脸色一瞬间有些青紫,“毓儿,跟我到后院练舞去。”说着,拉起毓儿就走。
“可是……锦释师傅……”毓儿回头,不舍的望着锦释的方向。
05.若只初见
“这里手要抬得高些,才能更有风姿。琅嬛,你跳得还不如人家后辈。”锦释背靠着小木屋的外墙,手里悠闲地抓着一把刚从库房顺来的瓜子,从嘴里一边吐壳着,一边对着院中间空地上的琅嬛评头论足。
琅嬛无奈地再一次放下手,斜过来一眼:“谁让你跟来的?这曲舞你又不会,乱插个什么劲儿?”
“哟,我自个儿的活儿干完了,靠在自个儿的屋子外头纳个凉,也得经过你琅嬛相公的批准?”
“纳凉?哼!这么冷的天儿你纳的哪门子凉?”
“我,乐,意。”锦释一字一句的往外蹦着字儿,一边将嘴里的瓜子壳儿往外吐。
“你——”
“琅嬛相公,还跳不跳了?”毓儿停在原地,回头问琅嬛。
“不跳了,反正也已经温习过一遍了!”琅嬛索性走了开来,“今晚晋王府见。”
望着琅嬛离去的身影,锦释笑得好不得意:“还是那个急脾气……”
“那个……锦释师傅……”毓儿唤他。
“什么事儿?”
“您……您能再看我跳一遍么?我怕到时候紧张……”
“行,你跳着,我看着。”锦释说着,微微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
“快点儿快点儿,手脚都给我放麻利点儿!”晋王府宴会的后台,藏香阁的一班人员在陈妈妈的吆喝下,忙的晕头转向。
“你现在不去客座上陪酒吗?”一边收拾着大伙的化妆盒,锦释得空儿问站在身边的侍画。
“不了,过会儿再上去。我现在看着那些人的嘴脸就心烦。”
“哎……你呀,心气儿太高可不是好事。别怪我又提到琅嬛,干我们这行,得像他那般能屈能伸才好……”
“行了行了,这话您都说过多少遍了……”侍画讨好似的走到锦释背后,伸出手来给他捏肩,“我以后都听您的还不行?”
“呵,不用你都听,以后‘多听’就够了。”锦释宠溺的冲他笑笑,伸出手去刮他的鼻尖儿。
师徒俩这边才笑着,不料后台那头就出了事儿。
“毓儿!毓儿!你怎么了?”陈妈妈叫得撕心裂肺。
锦释和侍画一起回过头去,只见毓儿捂着肚子疼的满地打滚,“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叫人怪慎得慌。
“妈妈!妈妈!妈妈救我啊!”毓儿一手伸向老鸨子,一边疼的惨兮兮的直叫唤。
“哎,师傅——”不等侍画反应过来,身边的锦释就冲了出去。
“让一下。”锦释拨开围着的人群,伸手去摸毓儿的额头,接着,又去搭他的手腕儿。
是毒。解不了也但死不了,顶多让人腹部疼上个三五十天的。要知道,在藏香阁里混大的小倌们,谁手里还没攥着几条害人的法子,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这种毒,锦释当年就看着锦缘师傅中过,师傅当年疼的一个多星期下不来床,舞坊的场子,锦释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撑起的。
“怎么样了?”陈妈妈急忙问道。
“死不了,”锦释看着毓儿的眼睛,淡淡地说:“但今晚要跳舞是不可能了。”
“怎么会这样?”老鸨子吓得脸色瞬间白了,“让我抓到这是谁干的——”
“妈妈——”云儿从前台边儿窜了进来:“舞蹈都要开场了,相公都等得急死了,人怎么还——天哪!”突然看到了躺倒在地的毓儿,云儿吓得用双手捂住了嘴。
“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的鼓点声此时打前台响起。
陈妈妈一下子瘫软在地:
“这下儿死定了……”
“哎,我记得这塞下胡姬舞应该是场双人舞,怎么跳了半天了,这舞台上还只有一个人?”主座上的晋王问身边的侍卫。
“这……”老实木讷的侍卫一时也答不上来,“属下也不是很清楚,王爷您等会儿还是问问魏大……”
“看!又出来一个!”此时,客座上的官员们欢呼起来。
果不其然,从右边的舞台下,不知何时,又翻飞上了一个炫红的身影。与舞台上的另一个,交相辉映。
“怎么是你?!”琅嬛一边用手打着旋儿,一边看着身边的锦释。
“你别问这么多,该怎么跳还怎么跳。”锦释说着,上前托住琅嬛的腰,两人原地转了个圈,接着又用一个前手翻迅速分开。
“好!”观众席上发出一声叫好。
接着,锦释和琅嬛压着愈来愈响、愈来愈快的鼓点,默契的腾挪、跑跳、翻滚,互相扶持着转圈儿,前手翻、侧手翻……各种各样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就在舞蹈临近尾声的时候,琅嬛突然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扑倒。
“小心——”锦释赶忙伸手去拉他。
不料由于用力过猛,顺着往后的力道,锦释向后面栽去。背部狠狠的一着地,锦释忍着疼迅速的翻身而起,掩盖了过去……
舞蹈以琅嬛将锦释抬举过头顶,接着二人匍匐而下的动作结束。
过了好一会儿,台下才爆发出一阵冲天的叫好声与雷鸣般的掌声。
“哈……哈……哈……”锦释大口喘着粗气,感觉脚下一阵阵的发软,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琅嬛,“我果然是老了啊……呵呵……”
只见琅嬛低着头,乌黑的秀发遮盖住了眼睛,看不清里面的光辉。
“师傅……你瘦了呢……”
“啊?”锦释回味着最后那个托举的姿势,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伸手抚摸上琅嬛的头发:
“不是师傅瘦了,是小嬛儿长大了。”
“藏香阁琅嬛、毓儿,上前领赏。”台下的侍卫高声嚷道。
“走吧,”锦释起身,不料却原地打了一个趔趄,“……王爷叫人领赏呢。”
琅嬛跟着站起身来,冲着锦释伸出了右手:“师傅,我扶您。”
在琅嬛的搀扶下,两人摇摇晃晃的总算是走到了晋王的座前,下跪,领赏。
“这胡姬舞设计的真是别出心裁,你俩的默契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培养出的吧。”高贵的晋王一边从仆人手执的托盘里拿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递过来,一边不住的笑着。
“谢晋王殿下赏。”二人异口同声的说着,一边抬头接过银子。
蓦地,锦释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甚至比刚才在舞台上翻飞时还要剧烈。台下昏暗的灯火中,他看到了一个纤长的身影,正朝着这边款步而来。
弈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此时跪在晋王面前的人。
“晋王殿下可还想看奴家独舞一曲?”忽然,锦释幽幽的开口道。
“哦?你还有准备曲目?”
“是的,奴家这就下去准备。”
舞台后。
“我说锦释你可真是机灵啊,只看过几遍的舞都能记下来!这不,晋王殿下又点了你的独舞不是?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不愧是老身当年花大工夫教出来的头牌……”一到后台,老鸨陈妈妈就跟在锦释后头,贴着身的不住夸赞。
“穿这身吧。”琅嬛递过来一件鹅黄色的长袍。
锦释微微吃了一惊:“琅嬛,我的旧衣物,你可都还留着?”
“都留着呢。”
“那可曾带来?”锦释追问。
“为了充分准备,云儿把几箱子的东西都搬来了。你这是……”
锦释走向了角落里的那口金丝楠木箱子。
终于,舞台两侧,丝竹声阵阵响起。
弈书痴痴的望着舞台上那个轻轻舞动着的银紫色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台上,锦释卖力地款摆着身躯,舞出一曲《生查子》。
“锦释……锦释……”台下,有人口中一遍又一遍的嗫嚅着某个久违的名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锦释将两行水袖抛出老高,跳跃,接稳,旋转。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旋即猛的一甩搭在身上的长长的水袖,“不见去年人……”转身,亮一个凄孤的背影,“泪湿春衫袖……”
“锦释……锦释……”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锦释……锦释……锦释……”
“泪湿春衫袖……”
回到后台时,锦释已是浑身发汗,虚脱无力。累到极致的他,一下子瘫坐在了离他最近的椅子上,不发一言。陈妈妈站在一旁,笑盈盈的亲自给他打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