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魏大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医馆大堂:
“镜瑜兄,别来无恙。”
回春医馆的四人正散在大堂各处抓紧时间享用着各自的午餐,见大门口蓦地闯进一个人,大伙都吓了一跳。
闻言,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锦释,站在偌大的柜台后面,两眼死死地盯住来人。呆了。
这是他恢复记忆以后,俩人的初次见面。如果说锦释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那一定是假的。毕竟,如果没有那场从天而降的灾祸,他究竟会不会和他真正的破镜重圆,恐怕还真是个未知数。
锦释悄悄咽了口吐沫,觉得嗓子眼里一阵阵的发紧。还好,弈书看起来,与分开时别无二致。
镜瑜站了起来,有些局促的开口:“弈书……你怎么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弈书显得心情很好,不由分说地在镜瑜对面坐下,“能单独谈谈吗?”从头至尾,没有看锦释一眼。
“这……”镜瑜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弈书的眼睛,道:“好吧。”
“阿南,帮忙照顾一下大堂,我和弈书有点事情要谈。”镜瑜带着弈书往后堂走去,匆匆扔下这句话,就消失在了众人眼里。
“那人是谁?怎么阿南你也认识?”叶儿率先发问。
“你们师父在兖州的一个老朋友。我……嗯……算是认识吧。”锦释答道。
药儿托着腮帮子,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兖州?晋王的封地……怪不得……阿南你也是兖州来的吗?”
“啊?”锦释觉得这话问的有些奇怪,“我是京城人士,听口音你就该知道。”
“是吗?我原还以为你跟他交情不错,原来只‘算是认识’啊……”药儿深思着。
是了,听镜瑜说过,自己从被送到这里来,一直都只派了药儿一人照顾。这孩子,怕是知道我们的一些事情。锦释这么想着。
“是的,他现在是当朝吏部侍郎。”
“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啊……”药儿继续自顾自地嘟囔。
“你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的发问。
药儿抢先一步开口:“他就是那个在叛乱中唯一被平反昭雪的隆昌郡马?”
“你说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是什么意思?”锦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他。
“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师父没告诉你么?你那时正人事不省呢。”药儿有些吃惊,顿了顿,“既然你们都已被平反,那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我来告诉你吧。”
“当初是他救你回来的。后来你昏迷不醒,被查出身中奇毒。他为了你,决心冒死进宫讨要解药。”药儿一口气说完,咂咂嘴,“啧啧……没想到,这好人做得还真值。不但被平了反,官职不降反升。”
锦释愣住了。原来,当初被作为叛党的弈书为了他,还曾冒死进过宫。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被晾在一旁的叶儿有些不耐烦。
药儿继续不理他:“他这次来,是接你回去的吧?当初他就保证过一定会回来的。啧啧……还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不过也是他运气好……”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锦释问。
“他们吵得那么大声,我站在门口想不听也不行啊。”药儿苦笑。
“上次见面还装作是泛泛之交,这次居然来接我?”锦释讥讽。
“嗯……谁知道呢?”药儿学着大人的样子,无奈的一摊手。
叶儿在一旁小声地抱怨:“你们谁能给我解释解释……”
镜瑜和弈书在后堂的桌边坐下。
“你怎么大白天的跑来了?就不怕皇……”镜瑜急匆匆的开口,顿住。
“他不会再插手我的事了。”弈书淡淡的说,“不只是我,还有晋……额,文轩他其实也……”
“这个我知道。”镜瑜打断。
弈书狠狠地吃了一惊:“这是绝顶机密,你怎么会……?”
镜瑜冲他笑笑:“机缘巧合。”
见镜瑜没有意思再说下去,弈书只当是文轩走时跟他通了气,也不再追问。
“所以你这次……是来接回他的?”镜瑜不确定的问,心下里犹豫着该不该与他和盘托出。末了,下了决心:这次,再也不要畏葸不前了。
“不是……你们俩……挺好。”弈书低着头,似是在揣摩着字句。
镜瑜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你们的事,我感觉得到。”
“所……所以……?”
“既然我和他没有缘分,镜瑜你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弈书哽着喉咙,复又抬起头,换上一副笑脸。
镜瑜皱着眉,对着他不住的摇头,依旧是一脸的不敢相信,脱口而出:
“其实他已经——”
不料却被弈书打断:“我这次来是向你辞行的。边关战事升级,圣上派我前去辅佐李将军克敌。”
“什么?那不是兵部的事吗?关你一个吏部官员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几天前,我被调到了兵部。”
镜瑜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为什么?”
“那一带靠近兖州,圣上因我对当地地势、民风熟悉,临时将我调往的。”
沉默。
最后是镜瑜先开了口:“你告诉他了吗?”
“没,我想,反正他都已经不记得了,何必去打扰他。”
镜瑜挣扎着,复又开口:“我那晚就说过,我会把你们的事告诉他的。还有,其实他的记忆——”
“好了,我该走了。”弈书不给他机会说完,忽然站了起来,低头,严肃的说道:“你也别太在意了,我现在宁愿他不要想起。嗯……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好好待他。”说着抬脚就要往外走,不料身形剧烈一晃,倒了下去……
“弈书——!”
20.花开战地
弈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回春医馆后院的小厢房里。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草药香。
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哪。弈书这么想着,翻转过身,顿时感觉脑袋昏沉沉的,脸颊紧紧地贴着枕头。忽然——
“这……这房间……”弈书微微皱起眉头,环顾四周。枕头上幽幽散发出来的味道让他感到熟悉,是那种淡淡的,带着一股轻甜的脂粉味道。
“锦释……”弈书嗫嚅着,不自觉地将手握紧了身上的棉被。
此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锦释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大步迈进房门。目光往榻上一扫,笑了,道:“真好,这次不用我叫你自己就醒了。”
“我……睡了多长时间了?”弈书挣扎着想坐起身。
锦释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碗,赶过去扶他。
“整整一天有余,”一边将枕头靠在他脑后,锦释一边小声的说,“你看这天,又快暗下来了。”
“什么?”弈书闻言,吃了一惊,“那我不是明天就要……”
“把药喝了吧,锦释拿过桌边的药碗,递到弈书唇边。
“我……病了?”弈书不是很确定的说。
“嗯,刚刚发了点汗,脸色已经好多了。不过明天时辰一到,估计还会再来一遭。”锦释不慌不忙地解释,语气里没带多少情绪。
“什么意思?”弈书就着锦释的手,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苦汁。嗯,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涩口,镜瑜的配药还是那么贴心。
“镜瑜说这种风寒不是一般的风寒,每天一到固定的时辰必然会发热。而且,要想完全治愈,所花的时间也相对要长。”
“明天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办……”弈书轻轻地自言自语。
放下药碗,锦释转过头:“你真的要去战场?”
弈书愣住,了然,随即苦笑:“不然?”
“军营中的大夫,信得过吗?”
“不知道,我最多也只会纸上谈兵。军营之类的,我还真没接触过。”
“镜瑜说这种病拖久了也会死人的。”锦释一字一句说的肯定。
弈书沉默,只定定地望着锦释的眉眼。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你是不是……变漂亮了?”话刚脱口而出,弈书就后悔了。站在如今的立场上,这番话未免轻浮了些。
闻言,锦释略微一愣,轻轻笑道:“姜大夫会调理吧。”
“锦释……”
“你的事情,我的事情,镜瑜都告诉我了。但……并不是全部。有些我没问,他也就没说。”
“是我,我嘱咐他这么做的……那些你不想知道的,忘了就好。”弈书微不可闻的叹气。
锦释咽了口唾沫,有话想说,却又无从开口。眼前的这个人,真是熟悉得陌生。十年前,他曾是自己生命的全部;如今十年过去,他却依旧在自己心里生着根。
末了,艰涩地开口:“弈书,其实……”
“人醒了吗?”就在这时,镜瑜直直地闯了进来。
“额……”微妙的尴尬气氛一瞬间蔓延开来。
还是弈书先开口:“药我已经喝了,你的药一如既往的像糖水呢。”
“呵呵,快别奉承我了。哪有药像糖水的,要真是这么着,就治不了病了。”镜瑜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笑意,走到桌边的矮凳上坐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弈书点头。
“你这种情况,最好把病养好了再去。战地形势复杂,朝夕异样,绝不是养病的好去处。”镜瑜冲他严肃的摇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按照皇帝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谁又拿得准他明天会不会用另一种态度待我?再说……”
“那也不行,”镜瑜毫不客气地打断:“你知道军中的大夫都是什么样的吗?他们最多就只会治疗普通的风寒发热,再就是帮士兵包个绷带止个血。战场上医疗条件之差,你想都不敢想,很多时候,士兵们都不是战死的,而是受伤后活活病死的!”
听了镜瑜这段铿锵有力的驳斥,锦释有点被吓住了,转而看向弈书。
“我可以请圣上开恩,派专门的医师前来照顾,这样……”
“你就不怕他正好趁机害死你?”镜瑜阴下了脸,冷冷地开口。
“怎么会?”锦释轻呼出声。
弈书忽然显得犹豫不定:“不会……吧?他没有理由……”
镜瑜不理他,继续说道:“虽说隆昌死后,我就请辞离开你们回到京城,但是王妃的事情,我在这边也有所耳闻。据我所知,他们四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放过晋王,乃是他们兄弟情深。可你毕竟一个外人,既然皇帝当初能留你在身边、决心让你痛苦,这次,也定不会轻易任你逍遥……”
镜瑜话音刚落,弈书就陷入了沉思。
“魏弈书,朕放了晋王,也放了你,但这并不代表朕就原谅了你。隆昌的事情足以说明,你这种人,可能终了一生都不会明白何谓疼惜一个人,更别提去爱了……”
隆昌……如果她不是因着我的疏离而一直郁郁寡欢,导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或许,也就不会死吧。
“你说的对,是我自己作孽太多。就算他真的食言,要了我的命,我也毫无怨言。”弈书闭上眼,摇了摇头。
“我不会让你死的,”镜瑜望着他的脸,十分坚定的开口:“我跟你去。”
“什么?”一直在旁边听着天书的锦释站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镜瑜。一个要上战场就已经够了,现在还要搭上一个?
镜瑜伸出手,拉着锦释坐下,幽幽叹气道:“锦释,对不起……我曾答应过隆昌,作为大夫,要照顾好晋王府里每一个人。”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锦释压着嗓子开口,低着头,“你们都走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对,镜瑜,你不能去。我不会带你去的。”弈书看着锦释的侧脸,忽然感到一股揪心的痛。
“那我明天就上兵部报道,他们应该在满世界招军医吧?”
“镜瑜你不能这么自私……”弈书再次开口,却又被打断。
“是的!我就是这么自私!事情一旦牵涉到隆昌,牵涉到你们晋王府这一干人,我就大方不起来!”近乎歇斯底里的,镜瑜叫嚷起来,“进来之前我就考虑好了,我一定要这么做,你们拦不住的……”
原来,是这样……锦释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双手轻轻搭上镜瑜的肩头:“既然这样,那么,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你们两个都给我老实呆着,谁也不准去!”见锦释也要搀和进来,弈书也强硬起了语气。锦释不能去,他决不允许他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你……”镜瑜抬头,直直地望进锦释的眼镜。
“既然你注定要与他们纠缠一辈子,那我奉陪到底。”锦释的话语里满含着不容置疑。
“锦释……”镜瑜的眸光里,微微闪动着一抹水色。然后,笑了:“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镜瑜,你不会让他……”
“弈书,拜托了。”锦释转看向床上的人。
望着面前两个目光坚定的人,弈书再次叹口气:“你们要是死了我可不管。”
话音落,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锦释和镜瑜一同从厢房里退了出来。临时把屋子腾给了弈书,又无暇收拾一间出来,锦释就只好在镜瑜房里挤挤。
“那个……谢谢你……”刚在床边坐下,镜瑜便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开口。
锦释趴在床上,一边整理着二人的枕头,一边头也不回:“难得看见你那么固执的要求什么,怎能不帮呢?”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锦释回过头来,看着镜瑜在烛光中明明灭灭的脸庞,挪到床边坐好,一手伸向了镜瑜的脸。
“我知道,我了解。你对隆昌有情,你无法看着与她有关的故人有难而撒手不管。这些我都知道……”
镜瑜的手缓缓地拂上自己的脸,附在锦释的手上,轻唤:“锦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