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会计很爽快的答应了。我长出一口气,却看见老板又意味深长的瞥了眼夏会计。
等到我坐到夏会计当初被我撞的车上,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我一辆自行车闹的人仰马翻——这车外表看着挺好,其实里面破的要命。刹车不管用,夏会计自己在方向盘旁边装了对自行车车刹;车笛是哑的,遇到什么紧急状况要用人工喊,一天下来,嗓子都喊的和车笛一样哑了;油门倒是能用,就是一踩上就不会自己抬起来,要人工用手去掰……
我是怀着十二分崇拜询问夏会计,开这辆比张果老的驴还老的车有多少年历史的。夏会计想了想说:“这得问我爸爸。”我当场晕厥。结果没多久,又被前方突发的状况吓醒过来。
人行道上有位白发老太颤悠悠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夏会计使劲喊她让开,喊的震耳欲聋了,那老太也只是茫然的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继续原地蜗牛运动。我急了,忙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去冲她手忙脚乱的比划。不过,估计老太太眼神不大好,我们的车近到我都能数清她脸上的褶皱了,她还是在一门心思的研究我的示警动作。
我只好缩回身子,去指挥夏会计拐弯,可夏会计非但没拐,还照直的开过去,我急得去掰他手中的方向盘,却没他力气大,被一把推倒在座位上。等我好容易从朽了的座位上爬起来,车已经安全驶过人行横道,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扭头去找那老太太,发现她已经匪夷所思的到了马路对面,继续颤悠悠的走着。仿佛刚刚我看到的惊险之极的一幕,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茫然的呆了半天,才想起去问夏会计,他十分不屑的又给我演示了一遍,这次是位看上去同样老的不得了的老大爷——只见夏会计从根本也关不严的车窗缝里,向马路边扔了一枚明晃晃的硬币。就在那瞬间,行动迟缓如乌龟的老大爷,忽然瞬间提升到光速,飞奔过去,喜气洋洋的捡起硬币,左顾右盼,看到确实无人,才欣喜的放进自己口袋。
那一刹那,我顿悟。
向狡黠的司机竖起大拇指,我第一次由衷的钦佩一个人:“高,实在是高。”
司机正笑的自得,却被我下一句话生生噎死在当场,我说:“君子税的事你一定知道。”
夏会计不顾自己正开着车,飞奔在时不时有人经过的大马路上,一味侧过头来,专注的盯住我,深沉目光,敛了笑意,完全的陌生人。而我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毫不畏惧的看回去,用磐石般的眼神告诉他,我一定要弄清楚。
君子税,这个谜样的神秘人,同样谜样的占据了我全部心思,害我忤逆了老板,又得罪了夏会计,事后许多日子,我才觉得自己真傻,可当时,眼前晃过他落寞如秋风秋雨的神情,我就控制不了自己,执着的一定要问个透彻。
直到撞上一棵树,整个车扎进草丛中,夏会计才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说不出原因,我竟觉得那时他有点像君子税,那羽扇样的长睫轻轻覆盖的,似乎也是一段迷惘,一丝伤怀。还没等我想明白,他已经成功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说:“君子税,他是,鬼语者。”
“啊?”
“下车,吃饭。”
“啊??”
“早晨的三明治给了君子税,豆浆给了我,你还什么都没有吃。”夏会计又转过头来,这一次轮到被看穿心事的我想逃。
09.鬼语者(三)
支吾着正不知如何应付,夏会计已经卸下车门钻出,而后又将我掏出来,拖向一家快餐店。我挣扎,他就说只要我乖乖吃饭,饭后就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我立马老老实实的坐下,拿起筷子吆喝老板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简直一秒钟都等不下去,虽说离下次君子税出现酒吧等候的时间还有至少一个月,我还是等不了这一秒钟,我太想要马上就了解真相,马上就为他分忧解难,马上就看到他释然的表情和赞许的目光,最好再有一个笑容。
不是平日那种坏坏的笑,是专门为我绽放的温煦如春风的那种。
我十分期待。
所以我一吃完饭有了气力,就拽住夏会计不撒手了,咄咄逼人的模样好像他欠了我身家性命。夏会计怎么会给我痛快,他先是推托付饭钱,后来又要处理废车,最后又拿出我去超市买菜的借口当令箭。我终于暴跳,不管不顾的将他拖进一间小小的咖啡馆,兑进沙发里,手掐住他脖子,凶神恶煞:“说!”
夏会计还没怎样,那个膀大腰圆的服务生已经走过来,不由分说就将我们一并搡出大门,还挺有礼貌:“对不起,我们还没开店。”
我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听他这样说,自然头上冒烟,跳起来刚要去拼命,身后有只手忽然将我拉住:“我都告诉你。”
“啊?”
公园长凳周围,落叶成为唯一的风景,风做清洁工不停的往一个方向扫去,可叶还是照落不止,仿佛是树的眼泪,灰黄枯干,轻的不值一颗尘埃,连空气都欺负。我的心也似乎受了影响,在夏会计的缓缓讲述下一层一层的剥落,还不如那可怜的树,连枯黄叶都没有。
“君子税爱上一个人,从第一眼起到今天他都爱着那个人,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的走火入魔,看别人怎样都不及他。无论这人吃着睡着,站着坐着,什么扮相,什么态度,君子税都对他一心一意,这一点也是我能放心讲给你的原因。”
“啊?”前面我听懂了,最后这一句却从何而来?我傻乎乎的看着夏会计,看到他发笑:“如果是君子税的话,我比较放心,因为他怎样都不会多看你一眼,这样你明白了?”
我摇头,我不明白,我只觉得有点伤心——什么叫怎样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不理会我的白眼,夏会计兀自继续着:“为了那个人,他放弃了国外的优越生活屈尊在工作室打杂;为了那个人,他抛开五国语言硕士的学历跳槽这里洗手为人做羹汤;为了那个人,他甚至每次都捡作废的磁片当纪念,估计现在已经捡了一口袋,你说他怎么会多看别人一眼……”
我呆在原地,如遭雷击——捡废磁片?原来是这样。忽然明白过来,忽然猜到君子税爱的人是谁,忽然心空落落的难过。
夏会计瞥了我一眼,大概我的脸色叫他担忧,他于是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肩:“你应该想到了吧?”
我无力的点头:“他去酒吧等人也是为了老板?”
“对。”
“等谁?”我的喉咙一阵发干。
“老板爱的人。”
“啊?”我大惊失色。心里某个地方又幸灾乐祸的忽忽悠悠飘出那么点小小的脆弱的希望。
在某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城镇里,有两个穿白衬衣去上学的男孩子,其中好想学骑自行车,后一个就偷了家里唯一一辆自行车亲自来教。前者学的很快,不到两个钟头就学的驾轻就熟。正在自夸,却听后面那人俏皮:“我松开了。”
前面的人心里一慌,车把顿时摇摇晃晃起来,险些摔进路边沟,好容易停下,怒目回头,却看后面的人死死抓着后车座,和自己一样惊慌失措。
再回到空荡荡的小路上时,学车的再无所忌惮,随心所欲的撒欢,最后甚至双手离把,张开双臂,阖上双眼——蓝天白云,阳光俯首,一袭白衣,似古代纵马驰骋的剑客,天地任其遨游。唯一区别是他后面跟着的,心惊肉跳,冷汗涔涔,好辛苦的保险师。
一起上学的日子,总能看见最幸福的天空,那时就连阴雨也是种罗曼蒂克。比肩少年渐渐长高,忽然有天他们发现自己高过了最高的窗台,他们窃喜,他们相互庆贺,他们的方式是缩回原来的高度亲吻对方。
“如果明天始终不会到来,我就当今天是末日守在你身边。”
世界末日没有如愿到来,成长的烦恼却一层一层如潮汐汹涌。夏会计说他并不清楚其中具体的原委,我猜他是不愿告诉我,那些相聚,即便是争吵,即便是遗憾,即便是最无心的一句话,都会在故事之后留下余韵,随着心跳一直持续,仿佛是首听不腻的歌曲,按下反复循环键,仿佛那歌曲不完,那段时光就不会结束。
我垂着头,心肝颤悠悠端在手掌中,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后来呢?君子税他……怎样?”
夏会计瞪大眼:“谁告诉你我讲的是他的故事?”
“?”我的眼比他瞪的更大,“不然你说的是谁?”
“咱们老板。你来的前一个月还忽然心血来潮,双手离把的骑车,把自己摔成狗啃泥的大傻帽,”夏会计在讲笑话,却连自己都笑不出来,“他每次想那个人就会变成个疯子。”
三年前,还没有七十二小时工作室,老板和他至今怀念的人,不过是街头再寻常不过的奔命的路人,那时候连分一碗粥都是辛酸而甜蜜的。就在那时,老板忽然发现了一张招聘启事,招聘的正是他所学的机械工程专业人士,老板欣然前往,很快就靠着一个小小发明,赚来第一桶金。但就在那个本该欢庆的星期三,他约了伴侣去酒吧,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争吵起来,那人拂袖而去,从此在人世间消失了踪影。
听到这里,我忽然有了大胆的臆测:“不会是……七十二小时工作室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建造的吧?”
夏会计赞许的看了看我,轻轻点了头:“老板之前的工作室叫二十四小时,后来变三十六,现在是七十二。”
我难以置信的盯住他:“他……莫非要回到三年前去?”我说的是乐观猜测,根据老板这个研发速度,估计工作室改名三年的时候,我们就得直接奔三十年去努力了。
夏会计不再看我,目光飘向周围满地枯黄的落叶:“所以我说他是疯子。”
“那关君子税什么事?”
“他,比他还疯。”
“?”我紧张兮兮的看着夏会计,特怕从他嘴巴里听到下一句话,无论那是什么。
噗嗤,他却笑了,说是最见不得我呆头呆脑的傻样:“走,我带你去看一件事。”
我点头,依然紧张的不得了。手脚僵硬到不会动,像只牵线木偶一样被夏会计拎着走。
夏会计领我去的倒是个熟悉的地方——我们的七十二小时工作室。我疑惑的用眼神询问,他也不答,只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示意我噤声。然后做了个“马上就有好戏看了”的唇形,轻轻推开工作室书房的门,我一眼就看见一个我极为熟悉的背影,即便只是一件薄毛衫,休闲裤,也掩不住周身儒雅气质。我着迷的看了会,听见哭声才发现书房里居然还有另外的人,我完全不认识的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他正满脸是泪。
“求你,让我见见他,或者听听他的声音也好。我知道这些不够你的门槛费,但是我只有这么多,”他将桌案上的一沓钞票努力的推到君子税面前,“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他,拜托你,拜托你。”他后退一步,作势准备给君子税跪下。
我正纳闷,就听君子税已经制止了他:“他已经死了,是与不是,对他对你,又能改变什么?”
男孩泪如雨下,我第一次见一个人哭的这样可怜:“不一样,他说过他会来接我,会帮我复明,会站在我面前让我看个够,我要他说话算话。我知道他会遵守诺言的。”
我听得同情心泛滥,君子税却显然与我太不相同:“你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是复明?以前你也看得见对不对?”
男孩瞪大了眼,泪闸迅速关闭:“不,你不要告诉警察,那跟他没有关系的,真的。鬼语者,请你相信我。”
鬼语者?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我偷瞧一眼夏会计,他正挤着门缝看的有滋有味,完全没注意我询问的目光。我只好自己闷头思索,鬼语者,到底什么东西?
书房里,君子税已经借助高大身材居高临下的逼视男孩:“欲盖弥彰是没有用的,难道身为鬼语者,我会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看来你没有诚意。你根本不信赖我。”
男孩顿时手忙脚乱,追着君子税开始又一轮的哀求,这次比上次慌张的多,他显然寄所有希望在君子税一人身上。
“你是来找他复仇的吗?”君子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连我都看出男孩对那个死掉的人情深义重,他却故意这么说。
男孩到底沉默了,思考了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慢慢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10.鬼语者(四)
“我不想捐给我角膜的那个人是他,”自称叫小窦的那个男孩子哀伤的垂下头,似乎忘记他抬着头也看不见我的,“如果我看得见他,而换他看不见我,那还不如之前那样,我太笨,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低进泥土里去。
我也默然,终于从君子税身上拉回视线,专注的看着他面前的大男孩,他有勇气拿全部积蓄去换一个真相,却不肯让爱人陷入他亲身体验的黑暗,他一点都不笨。
金色的阳光温柔的透过窗子,吻上男孩的侧脸,晕开一段故事,“我没见过他的样子,我只知道,无意中我替他抵挡了什么灾难。所以才会看不见。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才留下。我只记得他对我很好,他应该长的很男子汉;我没画过任何人的肖像,除了他的。你也许会笑,一个盲人怎么可能拿画笔,但是那带香味的笔是他买给我的,我怎么能不做点什么?”
阳光在男孩的长睫毛下留着羽扇的影:“我想象不出自己画了什么,反正是很丑的,因为我听见他的朋友在捂嘴偷笑,但是他并不介意,他甚至把画挂到卧室,然后兴高采烈的告诉我说,那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男孩忽然说不下去,我仔细看,才发现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模糊了他的眼,哽咽了他的喉,他再什么话也说不清,只能用手语替代,那手语我看得懂,他依然在请求,诚恳真切:“只有你能帮助我。”
君子税沉默了会,最终还是站起来,将钱塞回男孩的手中:“我帮你。”
看着男孩先是灰暗又明亮起来的眸子,连夏会计都在旁频频点头。我忽然特想为我看上的这个人侠肝义胆大声鼓掌。结果,心事被狐狸样诡谲的夏会计发觉,胳膊被他眼疾手快的擒了去。我挣扎无效,欲哭无泪。
书房里,君子税已经端坐好,面前一个小小的香炉,插着一根尺许长的寺庙进贡时用的细长烟。一缕青烟袅袅,四周寂静无声,仙境仙人,看傻了单纯的男孩子。抱着钱,屏住呼吸,半天不敢眨眼。直到君子税缓缓睁开眼,目光温柔的落在他身上:“小窦?”
我一愣,这声音分明不是君子税本人。莫非这世界真有鬼上身?
小窦再次落泪,这回是喜极而泣:“林,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我身边。”
“我当然不会走,因为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有个人,他只愿意看的见我。我是他的眼,是他的窗,是他的感知,是他对这个世界尚存的唯一一点兴趣,我如果走了,他就算会活着,也是活在伤悲里。”
“呜哇——”只言片语换来一场嚎啕大哭,倾盆雨下。我眼见着‘鬼上身’的君子税微微张开怀抱,将纤弱如风中柳的小窦抱在怀里,轻轻抚慰:“我仅仅能上来一次,那个世界可和这里完全不同,就这一次机会,你会怪我吗?”
小窦除了哭,只会摇头,摇完又点头,也不知他到底是怪还是不怪。偷偷看眼夏会计,他微眯着眼,似乎看戏看的睡着了。切,我就知道,没心没肺如他,怎么会被情感戏码打动?不管他,我继续看我的。不夸张的说,君子税温情如水的模样真的很打动人。如果他抱得是我,就更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