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之栋累极,却睁眼看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了无睡意。
直到天亮之前才闭眼眯了会儿,早上第一声鸡叫的时候他就轻轻的起来了,稍微收拾一下就踩着晨雾回了大伯家。
到家的时候闵丰收正坐在屋前吃早饭,看见他愣了愣,随即伸头往他身后看,待看他是独自一人回来之后松了口气,连忙高兴的招呼他:“阿栋回来了,快快吃早饭,刚做好的。”
叶慧珍听见声音也从屋里出来,也跟他大伯一样的动作之后,不冷不热的打了声招呼:“回来了。”之后就又进了屋。
闵之栋去厨房添了碗粥,出来跟大伯一起坐在屋前吃着。
“阿栋,那边的事都完了吧?”没一会儿闵丰收憋不住问他。
“嗯,差不多了。”
“差不多?哦,对。你妈现在走了,留下那个小娃真是造孽。”
闵之栋一边喝着粥一边随口答道:“许还不是问题,他爸爸那边有几个亲戚争着要养他。”
闵丰收不可置信:“这么好?”说完又自觉这话说的不对,改口道,“看来好人还是很多啊!”
“嗯,正好赶上许家咀拆迁修路,许还家那个房子以后也算没白空置下来,拆迁费听说好几万。”
“哦,这样啊,挺好挺好。”闵丰收连连点头,心想侄子对那边的事总算有了了结,以后他也不用为这事在叶慧珍那边难做。
闵之栋吃完饭就挑着水桶往地里去了,等日中的时候又像往常一样回家吃午饭。
饭桌上他眼角余光看见大伯母向大伯偷偷使眼色,他停下来好奇的问他们:“大伯,有什么话要说吗?”
闵丰收犹豫半天,才吞吐出来:“阿栋,我和你大伯母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嗯,你们说。”
闵丰收看了眼叶慧珍,接收到赶紧开口的讯号,不敢怠慢,开口说:“是这样,你大伯母见你这段日子这么辛苦的总往你妈那边跑,现在你妈又走的这么突然,可那家里不还有你弟弟吗?哦,虽然你们不是亲兄弟,可毕竟都叫一个妈,现在你妈留下这个弟弟,我们是想,要不把那小娃接到我们家来,你看怎么样?”
前前后后不是因果的是因果的扯了这么多,闵之栋好像有点不懂,看向旁边的叶慧珍。
叶慧珍貌似早不耐烦丈夫啰啰嗦嗦闲扯那么多,当即立断的笑着告诉他:“你下午就去把那小娃接到家里来,以后就当这是自己家了。我们当初能养你,现在也一样能养他。”
闵之栋沉默了会儿,问:“真的?”待看见叶慧珍点头,终于笑看着对面的夫妇,说,“大伯说的没错,好人还是很多的。大伯大伯母,你们都是好人。”
他不惯常表现情绪,如今这么直白的夸赞倒使面前两个长辈惭愧的低下头。
3、好人与坏人
闵之栋并不着急,他中午睡了个午觉,养足了这几天缺的精神才出发往许家咀去。
路上他想到临走前叶慧珍特意嘱咐的“别忘了收拾点东西啊比如地契什么”的话,嘴角勾起不明所以的笑。
到许家咀他直接去村委会找了村支书,跟他说明大伯愿意收养许还。
村支书一听他说明来意,立刻表现的很热情。在他看来,许还的去向是个烫手山芋,虽然许家有亲戚,却都不愿趟这趟浑水,县里的福利院对于这样的“孤儿”一般又不会接。如今有人肯接,便迫不及待的给闵之栋办了所谓的证明材料,热热切切的拉着闵之栋表达了对许还家里遭遇的痛心。为了证明,最后亲自带着闵之栋去找许还,说要送一送这孩子。
两人还没到许还家,在路上却看见许还与三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在泥地里滚的一身泥,像个泥猴一样又叫又骂。
村支书赶紧上前吼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干嘛呢!这么多打一个,给老子住手!”
三个滑溜的小男孩刺溜一下逃窜开来,其中一个不忘对许还做鬼脸。许还爬起来还要追上去接着干,闵之栋大声叫住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许还!”
许还猛地站住,又不服气的抓起身边的石子儿往那小孩方向扔,这样泄愤似的做法并没有让他消气,他气哼哼的站定,脊背挺的笔直。
闵之栋走近居高临下的冷下脸看着他全身脏的不成样子,皱眉问道:“为什么打架?”
许还倔强的回瞪着他:“他们要抢我的桑葚!”
“就为这个?把自己搞的脏兮兮,怎么这么不懂事?”闵之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火,他只是开始意识到从现在开始,面前的小孩需要他负责了,他的好他的坏他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他负责,这给才刚成年的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许还被他冷语斥责,委屈不已,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边哽咽道:“桑葚是给哥哥的,他们吃了哥哥回来就没有了……”
旁边的村支书这时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就是小孩子打闹,又没有什么事。许还,没有哪里伤着吧?”
许还摇摇头,不忘给自己补面子:“他们没有打到我,我揍了大胜一拳!”
村支书哈哈大笑,夸他:“嗯,许还真厉害,小男子汉一个啊!”
闵之栋对村支书说:“我送许还回去洗洗收拾一下,您忙你的去吧,我们弄完就直接走了,真是麻烦您了。”
村支书被闵之栋得体的话说的心里舒坦,高兴的应道:“不麻烦不麻烦,以后时常带着许还回这里看看就行了,这里也是他的家。”
闵之栋笑着跟他握手:“那是一定。”
回家后许还被闵之栋塞进洗澡盆里刷出一盆的泥巴水,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注意着闵之栋的神情,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闵之栋早看出来了,面无表情的给他冲第二遍,终于率先打破沉默:“说吧,想问什么?”
许还如蒙大赦,立刻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骗人,你刚刚明明生气了。”小孩子还很记仇。
闵之栋拿干毛巾给他擦身,纠正他:“那是刚刚,现在不气了。”
许还笑起来,颇为满意道:“嗯,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下次不许再打架,不然我气都不会生你的,你也不用找我说话了。”
这话把许还吓到了,他连连点头,点完又觉得有必要求证一下:“可是下次大胜还要抢那颗树上的桑葚怎么办?”
七八岁的孩子意识里还只是觉得打架的原因只有这一个,对象也只有那个爱欺负人的大胜,至于后果,目前仅仅是怕哥哥不理他。
闵之栋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说:“你也知道,今天你跟大胜打架,以后他还是有可能会抢你的桑葚,所以打架是没用的。至于那些桑葚,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学会跟人分享,你们一起摘一起吃,这样也不会因此打架了。明白吗?”
许还皱着眉头苦恼的说:“分钱?那又不卖钱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分钱?而且那些桑葚是你喜欢吃的,我不愿意他们吃。”
小孩词汇量有限,还不懂分享的含义。闵之栋给他穿好衣服,只好告诉他:“我也不是很喜欢吃,所以以后你不用跟他们争了。”
“啊?哦。”许还颇为惋惜的低下头。
闵之栋拍拍他的头,转移话题:“想不想以后跟我一起住?还有我的大伯大伯母。”
许还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问道:“我们是要离开这里吗?”
闵之栋点点头:“你将会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里有你,有我,还有大伯和大伯母。”
“大伯和大伯母是谁?”
“他们是我的大伯和大伯母,你以后也这么叫他们。等会带你去就可以见到了。”
许还低着头想了很久,之后跑出去又跑进来,怀里抱着他父母的遗像,期待的问闵之栋:“那可不可以把爸爸妈妈也带去?”
闵之栋在心里叹气,他走过去接过两位,看着许还的眼睛坚定的摇头:“不行。许还,你要记着,那是你的新家,这个家里一切逝去的东西都与那个家无关,你不能带过去。要是以后你想他们了,可以随时来看他们。”
闵之栋的话让许还伤心又着急,他一方面想跟着闵之栋,可另一方面又不愿离开爸爸妈妈,这种需要下决心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太早,他没法判断,只能着急的又哭起来。
闵之栋见他又开始哭,心里一阵不耐烦,干脆冷下脸来,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动不动就哭。爸爸妈妈都不在你身边,以后就没人惯你宠你,自己要学会坚强,首先做的就是不要遇事就哭!”
许还被他一说,倒是想努力憋住了,可想到就要离开爸爸妈妈,眼泪是止也止不住,最后形成不断的一抽一噎,看着好不伤心。
闵之栋终究硬不下心,他伸手把许还拢进怀里,轻轻拍着:“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哭吧,哭完咱们回家。”
许还终于伸手抓着他的衣服放声大哭起来。
闵之栋把家里的两袋大米扛上,许还背着书包跟着,书包里是他自己收拾的东西。
小孩子出门之后就把刚刚伤心不舍的情绪全部抛到脑后,被即将到达新环境的新奇占据。他歪歪斜斜的背着书包跑到前面大摇大摆的领路,嘴里一边唱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不着调的儿歌,有种小孩子调皮的活泼感,又有某种田间飞扬的洒脱感。偶尔跳到田埂上抓乱蹦的蚂蚱,独自玩耍一会儿之后回头看看闵之栋,突然开心又腼腆的笑起来,又跳下田埂一口气跑了十几步,回过头等着闵之栋慢慢走近。
这时候已是日暮西斜,三三两两扛着农具回家的村人收工回家,看见许还活蹦乱跳的样子,笑着逗他:“许还,这是去哪儿啊?”
许还开心的甩了甩肩上的书包,大声答道:“去哥哥家!”
“那啥时候回来啊?”
“住几天就回来了!”许还冲他们潇洒的摆手,回头冲闵之栋笑笑。
闵之栋点头跟几个村人打着招呼,等他走到跟许还并排,汗衫的下摆被许还抓住,两人踩着夕阳的影子并排回家。
“许还,”走了一段,闵之栋叫他,斟酌了下谈话内容,说:“到了大伯家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里是你今后的家,我们是你的家人,以后不能再说住几天就会回来的话。”
“为什么?可是我以后肯定是要回来的啊!”许还停下来仰头望着他,不解。
“你这样说会让很多人不高兴,他们不会希望你心里总想着离开,像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大概是闵之栋的话把许还震慑到了,他呆了呆,最后弱弱的问:“那我以后是不是都不能回来了?”
闵之栋继续往前走:“当你长到足够大,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的时候,就可以想回来就回来了。”
虽然许还还不太明白闵之栋话里的意思,但他潜意识里隐约对即将要去的地方产生了某种未知的惧怕,他凭感觉问道:“哥哥的大伯不好吗?”
闵之栋说:“大伯是好人。”
“那大伯母就是坏人!”小孩突然斩钉截铁的下定义。
闵之栋啼笑皆非:“怎么这么说?”
小孩子还没法用具体的语言描述他所认为的“好人”与“坏人”,也许只是一种纯粹的直觉,他抠着脑袋苦恼了半天,哼哼唧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闵之栋任他烦恼,等小孩从孙悟空里的白骨精举例到白娘子里的法海,就要跨越到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终于拍拍他的脑袋,阻止他的喋喋不休:“大伯母也是好人,就是她叫我来接你的。”
闵之栋的否定与肯定让许还再次放松下来,高高兴兴的要去帮闵之栋扛米,遭到拒绝后依然倔强的双手托着米袋下面,咬着牙使劲,试图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分担一点。
在他的认知领域里,世界上的人只分为好人与坏人,坏人是大胜那样的,好人就是哥哥这样的,既然哥哥的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好人,那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4、反抗与妥协
闵之栋跟许还到家的时候闵丰收他们正在地里还没回,他把许还领进家之后稍微收拾了下屋子,看看日头大伯应该也快回来了。于是去后院的小片地里掐了些白菜和豆角,回到前屋的时候看见周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大人这时候都在地里,所以围在这的都是村里半大的孩子,一个个瞪着好奇的眼睛往屋里看。
看见闵之栋出来,又都缩回眼神。
闵之栋没理,朝屋里喊:“许还,出来帮忙择菜。”
许还的声音很快从屋里传来:“哦,来了!”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他刚刚一路抓的几只蚱蜢,在瓶子里活蹦乱跳的。
许还把瓶子放在手边,就蹲在闵之栋身边帮忙。
闵之栋不知道许还是不是在母亲出事之后学会的许多家务事,当他走进那个家的时候许还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与同龄孩子不一般的懂事,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当着家。闵之栋去了之后,他也没有刻意的叫许还不要做,只不过大多家务都被闵之栋包了,许还没事干就在闵之栋旁边帮忙,或者跑到他妈床前说话。
“哥哥,我看见屋子里有好多书,你也上学吗?读几年级啊?”许还刚刚已经把这个家从头到外“巡视”了一遍,中间的堂屋隔开东西两间房,除了左边那间屋子很多书外没其他的特别。
对于许还对他的称呼,闵之栋不知是早已懒得纠正还是已经习惯,只轻轻嗯了一声:“在县里读书,读完就可以出来赚钱了。”
“啊,我开学就读二年级了,吴老师说只要我们好好读书,将来就可以赚大钱。哥哥你以后会赚大钱吗?”
闵之栋没有回答,他当然想赚钱,但是他更想的是通过读书摆脱这个地方,读书才有出路——这种单一的思考模式已经在他多年苦累的田间劳作中根深蒂固。并且目前为止,他也不知道别的能走出这里的办法。
可是现在他想到一个问题,许还以后要上学。并且,这个“以后”马上就要来了。
他知道家里的情况。
前年初中毕业,打算好了不考高中,直接报了县里的中专,花了整个暑假的时间偷偷攒了学费,到开学的时候,直接跟大伯和大伯母说要去县里读中专,学费他自己付,只需要读三年,出来就能在外面找活儿赚钱。
起初他大伯母不同意。
叶慧珍觉得,读书能有什么用,光花钱不说,家里还缺少了一个劳动力,简直就是往瞎眼里扔钱。虽然闵之栋声称自己赚钱付学费,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在背地里说她的不是。而且叶慧珍还有一个想法,她觉得书读多了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多了,想法一多,人也就不安分。她让闵之栋老老实实回家种地,把这个“儿子”栓在身边,也算是为他们夫妻俩日后养老作个保障。
闵之栋记得那次闹的很严重。不到16岁的他顶着酷暑为自己赚来了第一年的学费,却遭到大伯母没有商量的阻拦,那一瞬间他恨透了自己,恨透了这个世界,他可以预想到自己今后都将被囚困在这个地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生都无法摆脱无法逃离。
他跪在堂屋的地上,突然仰天怒吼起来,像一头愤怒绝望的小兽,声音嘶哑可怖,他用拳头砸着底下的水泥地,一下一下,与怒吼的声音一起穿透耳膜,直达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