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趁他发呆的功夫,余下亲卫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正中。有几个新近才得提拔的年轻侍卫,不识得怀风是谁,已是拔刀在手,便要砍将下来。
「住手!」
怀舟气府受损,但觉胸腹间刀扎似的疼痛,只是再痛也比不得眼见怀风稍纵将逝的心焦如焚,此刻见他竟然驻足不逃,大喜之下疼痛也减轻了些许,强撑着喝止众亲卫,又轻轻问道:「你这几年去了哪儿,我到处找你不见。」
说话间,鲜血顺着唇角滴落胸前,犹自浑然不觉。
怀风一张脸煞白,木呆呆看着他,讷讷反问,「你内力好得很,怎么会受伤?」
这话若在旁人耳里听来,定然以为是讥诮之语,唯独怀舟知他性情,晓得这是在为自己担心,又见怀风怔怔地一动不动,唯恐他让自己伤势吓着了,竟顾不得难受,一迭声的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没事。」
他这句话说得过于急促,牵动内伤,登时气息不调呛咳起来。
怀风明明怕他怕得要死,这时见他咳得厉害,莫名地一阵担忧难受,一双脚似生了根般立在原地,竟忘了要逃。
咳了好一会儿,怀舟才调匀气息,扶住武城迈前两步,向怀风伸出手去,温柔微笑,「过来,我们回家。」
他说的理所当然,好似怀风仍是他娇纵宠溺的幼弟,怀风怔忡间向他迈出一步,尔后倏地清醒,眼神由迷茫转为惧怕,再看怀舟一眼,突地纵身一跃,轻巧巧一个梯云纵翻出亲卫围堵落到众人之外,随即轻功一展,几个起落便逃得远了。
兔起鹘落间,怀风已然不见,怀舟脸色骤变,欲追上前去,只是容不得他提气,丹田便是一股剧痛袭来,颓然倒地时仍不忘竭力一喊,「回来」。随后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武城等吓得手足无措,再无人惦记去追怀风,忙背起主子飞奔回荆州城。
明知怀舟受伤后当无力追赶,怀风心中一缕惧意却始终不去,丝毫不敢懈怠,直跑到内力不济方慢慢住了脚,回首身后,见确是无人追来,才慢慢定下神来。
他这一跑直跑出三四十里,早已出了林子,此刻站在条溪边,一旁是青山翠岭,游目四顾,所及处尽是山花野蔓,已是不知身在何处,呆站半晌,方辨明方向,却也不敢再原路返回,只沿着溪水往下游走,日头偏西时,终于遇到个樵夫,问明路径,方晓得自己竟已绕到了荆州城东,距荆州城东门已不过十余里路程。
谢过那樵子,怀风慢慢走了回来,天黑时进了荆州城。
他一早出门,天黑才返,其中多半时间又行踪不明,只将常坛主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见他回来,险些没向各路神佛挨个叩谢一遍,忙叫人将四处寻人的手下都撤了回来。
不多时,胡天、霍启一身大汗进门,见怀风已然落座喝茶,这才三魂七魄归位,长出一口气。
「小的们追到林子里时正撞见那伙人扶着追您的那人往回走,小的们一看那架势,便知这人定是在少主手上吃了亏,那伙人里长络腮胡子的一个似是领头儿的,见了小的们便命几个手下来追,小的们寻思着找您才是要紧事,也就不与他们纠缠,扔了把暗器甩掉这伙人,仍旧去林子里找您,只是遍寻不着,只得回来报信与常坛主,派出人手四下查探,找了这大半天不见您,正急得没做手脚处,可叫小的们担心坏了,如今见您无恙,小的们也便放心了。」
怀风亦是神魂才定,强笑道:「我没事,倒是辛苦你们了。」
「此乃小的们分内之事,少主言重了。」
常如海见主子无事归来,忙去张罗酒饭与怀风压惊,待他出去,胡天与霍启对望一眼,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今日那人是何来头,可曾与少主有隙,若是此人曾得罪过少主,小的们带人去结果了他可好?」
怀风浑身一颤,脱口而出,「不!」
他嗓音一向柔和清润,这一声叫却又尖又利,面色亦是大变,迥异平日的温雅闲逸,只将胡、霍二人唬了一跳。
他两人俱是人精,心知这其中定有隐情,但见怀风不肯说,自然谁也不敢问,垂手站立等候怀风发落,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偷偷抬头去看,却见主子双目直直,只望着虚空处发呆出神。
怀风本就秀美难言,这时双眉紧蹙,目光中流露出四分惊恐三分担忧两分悲恨一分凄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两人均是心魂一荡,随即一凛,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如此过了有顿饭工夫,常如海备好酒饭带人端了进来,怀风哪里有胃口吃它,倦倦摇了摇头,「我吃不下,都端下去吧,倒是你们,辛苦了这一日,早些吃了去歇息吧。」
自顾自进了卧房,留下三人大眼瞪小眼,暗自揣测不已。
怀风今日既惊吓过度又疲累不堪,进得卧房便和衣倒在床上,动根小指的力气也已没有,只是心潮起伏难定,合眼半天,兀自不能成眠,好容易有了些许睡意,又是梦境不断,一时梦见自己死命奔逃,身后是怀舟紧追不放,一时又见怀舟满身是血站在面前,张开双臂轻轻唤他,「乖,到哥哥这儿来。」
如此噩梦连连,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待到天亮睁眼,只觉身子倦怠无力毫无精神,强撑着起床洗漱了,叫来常如海,吩咐道:「你派人去查一查,荆州府尹陈殊最近可曾接待了什么贵客没有?」
那常如海眼见少主在自家地盘上造人追赶,生怕因护持不利惹怀风发怒,如今见主子不提,又得了这样一件差事,正要办得漂漂亮亮将功折罪,下去后立时将几个得力臂膀放出去打探消息。
这位常坛主虽是酒色之徒,为人却是精明强干,盘踞荆州府多年,三教九流无不结交,手下的倚玉轩便是荆州府中第一等的消息集散之地,头牌姑娘玉笙正是陈殊陈府尹的枕边红人,如此一份差事办起来自然是易如反掌,不到半日功夫便打听清楚呈报上来,常如海生恐再有何遗漏之处,向几个手下盘问再三,确是面面俱到之时,方到内院里来向怀风禀报。
「属下已打听清楚了,那陈府尹最近确是接待了一位贵客,乃是当今皇上的亲侄,安亲王雍怀舟。此人两日前来到荆州城中,带了一队侍卫,眼下正住在陈殊府上。」
怀风倚在张湘妃竹榻上,望着院中开得如火如荼的一株合欢树,似静静倾听,又似怔然出神,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常如海等了足有盏茶功夫,才听见低低一声,「他不在京里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好像是找人。」
怀风一震,目光从合欢树上移到跟前,「找人?找谁?」
出口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轻颤。
听到这句问话,常如海脸上露出些许古怪,「好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迟疑一下,又道:「据说这位安王爷随身带了一幅画像,叫陈府尹按图索人,却又不说这人姓甚名谁,只说找到了重重有赏。属下手底下的一个香主见着了陈府尹叫人翻绘的画像,回来禀报说,那上面画的人于少主您有七八分相似。」
说着,偷偷抬眼去窥怀风脸色。
此刻正值晌午,外头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屋里却落针可闻,静得有些吓人,怀风身子不知何时已坐正了,绷成一条直线,一张脸煞白如雪,连唇色也只剩了浅浅一层,衬着双清泠泠黑黝黝眸子,绝非人间气象,看的常如海心中直直打了个突。
「他现在……还在陈殊府上吗?」
隔了许久,怀风方问出这一句,常如海忙道:「在,还在,这位安王爷昨日受了重伤,如今正卧床不起,想是有一段日子都离不得荆州府了。」
怀风自知昨日那一掌打得不轻,但听说怀舟伤重不起,犹自一震,一颗心像被狠狠攥住般,疼得喘不过气来。
「伤得重吗?」
问出口的话不自觉带了浓浓关切。
第六十二章
常如海昨儿个是听胡、霍二人讲了前后经过的,本以为新主子定然是与这王爷有仇,不想今日所见又似并非如此,着实摸不透其中关窍,虽是好奇万分,倒也知道紧守本分,老老实实答道:「像是极重的样子,据说昨日回府之前已是昏了过去,叫侍卫们抬回去的。回府后陈殊便请了荆州城中最有名的大夫前去诊治,看完脉,说是伤及脏腑,有性命之忧,吃了药下去,半夜时分稍见起色,醒了一会儿,不过没多久便又昏过去了,从此人事不知,陈殊想是害怕安王在他治下出事,急得要命,天不亮便将荆州城中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押到了府中给安王看诊,人人都说症候太险,不敢下药,已然吓得这陈府尹没了主意,还是师爷献策,叫人张贴了榜文在城中各处,征召名医往府中诊治。」
说着自怀中掏出张榜文呈上。
「属下叫人偷偷撕了一张,少主请看。」
怀风辗转一夜不得安眠,便是畏惧怀舟对自己一番执念,生怕被他找着了,如今见那榜文白纸黑字,上覆荆州府朱红大印,一字一句写的分明,得知怀舟伤重难治,再难追索自己行踪,却又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想起昨日那一掌之后怀舟犹自柔声安慰自己的情形,登觉一颗心万针攒刺般疼痛难忍,暗忖自己那一掌所用力道,懊恼担忧油然而生。
他呆望榜文双眉紧蹙,脸色阴郁变幻不定,看的常如海一颗心也上上下下忽忽悠悠,猜不透这少主是何心意,想要分担解忧拍马奉承亦不知从何下手。这般等候半晌,却只见怀风越发愁眉不展,他是天生怜香惜玉好风喜月之人,虽生就一脸横肉,却最是见不得美人儿含忧,明知这新主子别有阴私冒犯不得,到底敌不过爱美之心,胸口一热,再管不住自己嘴巴,慨然道:「少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与属下听听,属下不才,却又一片赤胆丹心,愿为少主分忧解难。」
端的是慷慨激昂衷心为主。
怀风此刻已是方寸大乱,茫茫然看过来,好一会儿方晓得常如海说了什么,看着属下一脸担忧之色,神志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听说江湖中有一门易容之术,能使人容颜变幻,连亲生爹娘也认不出来,你这里可有人会吗?」
「确是有这门功夫。」常如海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句,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主子这是唱的哪出,但他为人机灵,当即道:「少主不知,这易容术乃是咱们厉冤阁看家本领之一,尤以花堂主的手艺最为精妙,装扮易容之能天下无双,属下有幸得花堂主赏识,学得了些许皮毛,虽不及花堂主手艺精湛,倒也颇过得去,不知少主有何用处,当容属下略尽绵力。」
怀风在外漂泊数年之久,早已不是怀舟羽翼护持下的青涩少年,一时慌乱过后瞬即镇定下来,思索片刻,低低道:「若将我装扮成个古稀老者,需叫谁也认不出来,你可做的到?」
「此事甚易,请少主稍待,属下去拿些东西,这就为少主装扮起来。」
常如海得令而去,不多时端着盘东西进来,上有毛笔、水粉、浆糊、毛发等物,均是寻常可见的东西,请怀风到桌前坐下,动作起来。
这常坛主嘴上说的谦逊,实则精擅易容,不过顿饭功夫便将怀风装扮停当,端来面镜子请他过目。
怀风张眼一望,只见八宝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苍老面孔,额上一双苍眉,颔下一缕银髯,头发花白皱纹丛生,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哪里还有半分自己的影子。
常如海收拾起东西,垂手侍立,「少主可还满意?」
怀风望着镜中样貌,缓缓点一点头,「常坛主好手艺,」顿一顿,「今日之事,莫要对别人讲起。」
常如海忙不迭一哈腰,「是。」
荆州府尹陈殊的官邸便在荆州府衙后院,平日里略见空旷悠闲的三进院落如今因住进了安王一行而显出几分肃穆紧张。中间一进的书房中,陈殊背负双手来回走个不停,已不知在这青砖地上绕了多少个圈,一张脸本是面目潇洒,这时却如苦瓜皱成一团。
立在一旁的府中师爷李先珏也是一脑门官司,只是此时却不敢再说些不吉之语,斟酌半日,只得道:「老爷莫急,安王乃大贵之人,吉人自有天相,说不的过两日便好了。」
「放屁,」陈殊急火攻心,哪儿还有半分文人气度,口出粗语,怒冲冲骂道:「王爷昏迷已整整一日,连老参都用上了也没见醒来,还说什么过两日便好,你当本府是黄口小儿吗,尽拿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来搪塞,叫你们去请个高明些的大夫来,便给我找来这么一堆废物,连方子也不敢开,安王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府自然脱不了干系,你们难道便能平安无事不成。」
他急怒之下迁怒于人,将屋中侍立的师爷、捕头俱骂得狗血淋头,邢捕头奉命搜捕打伤安王的人犯踪迹,一整日也是全无消息,自知办事不力,只管低头挨骂,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俱是惶惶不安间,门外仆役来报,「老爷,府外有个老头儿揭了榜文,说是祖传医术,专治疑难之症,特应召前来。」
那陈殊已到了病急乱投医之境,听说有人揭榜,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管他是真是假,一迭声道:「快,快,带他去王爷处看诊。」
自己也是急匆匆往安王房中赶去。
内院之中,怀舟兀自昏迷不醒,武城守在榻边已是一宿未眠,听得外间那几个大夫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什么该拿人参补气培元,那个说当用三七散瘀止血,七嘴八舌没一个拿得准主意,开出的方子吃下去也不见效用,再见主子毫无起色,一张脸已黑得锅底般,平添几分凶煞之气。
「武统领,本府又请来一位名医,且让他给王爷诊一诊脉。」
正盛怒中,陈殊进门,将一众大夫都轰到了屋外,又携一位老者进来。
武城眼见先前那几个所谓名医皆是徒有虚名之辈,于陈殊这次带来的郎中自然也是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多个人试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便不阻拦,命亲卫放两人进了内室,掌起帘帐,露出榻上一道身影。
「老先生,这榻上之人乃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你看诊时可千万要小心仔细,看好了,本府重重有赏。」
陈殊于这老者医术如何也是心里没底,此时此际唯盼重赏之下有所转机,便当真无力回天,当着安王府侍卫统领之面表表忠心也是好的,只盼将来上面发落之时能保得一命。
岂知那老者连搭理也懒得搭理他,这句话便如没听到般,径自往床边一坐,拉过怀舟一只手诊起脉来,竟是丝毫没将在场诸人放在眼里。陈殊乃一府父母,几时让人这样看轻过,登时怒气暗涌,却碍于形势不好发作,只得僵着脸踱到一旁。
这老者正是怀风所扮,望着榻上之人面色灰中带青,胸口一滞,呼吸便乱了几拍。
他素来只见怀舟英越傲岸,何曾见过他这般垂萎濒死的模样,虽恨他怨他,但心魂深处却仍是盼他无病无灾……这其中纠葛之处千言万语亦道不分明,只在心中缠成一团。
他心绪乱如麻团,神思更是不属,三根手指搭在怀舟腕上,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武城等人见这郎中一张脸不辨悲喜,木然如张白板,只当主子有甚不妥,急出一身冷汗,问出口的话也是战战兢兢一晃三颤。
「老先生,我家主子他……他可还有救?」
怀风让这一句惊醒,心头一凛,收回出窍元神,凝神细探脉象,这回只诊了有片刻功夫,心头一块大石已是悄然落下,压低了嗓音,缓缓道:「贵主人想是曾被人打伤,伤了肺脉,胸腑处一股淤血凝而不去,好在贵主人自身内力深厚,伤势虽重,性命倒是不碍,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另有伤心激惹之事,以致情急之下急怒攻心火气上炎,致使内息不调,亦阻了淤血发散的缘故,这症候看上去凶险,倒也不算难治,待我扎上两针与他平心理气,再开副方子吃上几天药也就无事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于怀舟受伤急怒一节也讲得分毫不差,武城登觉这老头儿医术高明之极,疑心尽去,再听他说主子无事,不啻纶音,当下恭恭敬敬谢道:「老先生医术高明,武城代主人谢过,还请老先生尽心为我家主人诊治。」
怀风嗯一声,也不多说,将随身带来的药箱开了,取出银针往怀舟周身穴道扎去,行针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见怀舟缓缓张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