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担足一夜心,这时大喜过望,凑到跟前叫道:「王爷,王爷,你可醒了。」
他回思昨日情形,后怕已极,只是一直强撑着,这时见怀舟性命无忧,终于忍不住哽咽之声。
怀舟神智略见清明,看见是武城,微微点了点头,「找到他了吗?」
因气力尚未复原,语音低如蚊呐。
武城见他伤成这般,哪儿敢惹他难过,迟疑须臾,劝慰道:「王爷放心,我已叫兄弟们去找了,陈大人也派了人盯着雷家堡,一有二爷消息便即刻来报。」
怀舟眼神一黯,仍旧闭了眼睛昏睡过去。
武城大急,望向老者,「老先生,我家主人怎么又昏了过去?」
连唤两声,却见那老头儿双目痴痴看着怀舟,呆愣愣一丝反应也无,不禁大骇,伸手来推,「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到底怎样了?」
怀风方才听见怀舟问那一句,惊惧之外另有一重心酸难过,一时竟痴了,待胳膊让武城捏住,这才惊醒,收摄心神,沉声道:「急什么,再养两日自然就醒了,他现下元气大伤,不安睡养神还起来四处溜达不成。」
言辞无礼之极,却是成竹在胸。
武城遭他这么一斥,反倒放下心来。
又过一刻,怀风将针收了,到桌前提笔写出一张药方。
「八碗水煎作一碗,早中晚各一副,连吃七天,当可痊愈。」
说完背起药箱转身便走。
陈殊知晓王爷不日可愈,自己这一顶乌纱也算保住了,其欢喜之情不下武城,高兴之余也不计较这老者无礼之举,忙唤下人去取赏钱,待一盘银锭端来,那老者却已不见了人影。
第六十三章
武城拿了方子便要叫人去煎,但他心思细密稳妥,一转念,先自院子中那群大夫里拎来两个,将方子拿与两人看。
「你们给我看仔细些,这方子里用的药可有甚不妥没有?」
那两人行医多年,医术不说是极高明的,用药相生相克到都懂得,细细看了一遍,见方子上所用药物无不性质和缓与人无伤,君臣佐使更是搭配精妙,确是一道通淤止血补气固本的良方,不禁大赞开方之人医术高明。
武城也不耐烦听他两人唠叨,知道方子无甚不对,当即叫人去照方煎药。
不多时那药煎好端来,喂下去不过一个时辰,怀舟咳出两口紫黑淤血,虽然吓人,脉象反倒平稳有力起来。
自那日之后,雷家堡进出往来人等俱有人盯视,雷百鸣老得成了精,还有什么不明白,碰见官府中人问起当日那年轻公子来历,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是江湖后辈前来拜访,泛泛之交尚且谈不上,如何晓得人家姓氏下落,一推二五六,将干系甩得干干净净。
到了寿诞之日,雷家堡大宴江湖群豪,流水席摆到大门之外,连开三日,端的热闹非凡,怀风已不方便亲自出面,便另备了一份厚礼,派常如海前去道谢,彼此心知肚明所为何事,两下里一寒暄,哈哈一笑,仍旧你好我好相安无事。
寿宴之后,阴寒生那边传来消息,飞鱼帮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从此湖北境内水路畅通无阻,厉冤阁狠厉之名又一次甚嚣尘上,扰攘不过半月,便又归于平静,叫骂者虽多,却是无人敢与之为敌。
看过堂兄书信,怀风提笔回了一封,只说喜爱荆州风物,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余下诸事缄口不提。
胡、霍等人得知少主还要在此多住几日,暗暗揣度必是与那王爷有关,但既得了怀风吩咐,谁又敢多嘴露些风声出去。
只有常如海,想到能与这美人儿少主多亲近几日,喜得无可无不可,见天儿来内院里请安,加倍殷勤。
这日已出三伏,日头却仍毒辣辣晒着,大晌午下,猫狗也懒怠出屋,捡个背阴角落打盹纳凉。
荆州府尹的后院里,派来伺候安王的丫头小厮耐不住闷热,有几个便在屋外廊上靠墙起了瞌睡,有那一两个上心的仍旧强撑着,也止不住眼皮往下耷拉。
屋里,怀舟才吃了药,这时起来打坐调息,太玄经默运十二周天,缓缓收了功,睁开眼睛。
「王爷今日精神好得多了。」
武城便在一旁,见怀舟行功完毕,捧了一盅酸梅汤来与他消暑,喜道:「那郎中说这药吃上七天便可痊愈,属下原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倒是真的,这才几天啊,王爷已好得差不离了。」
怀舟接过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你说那郎中没拿赏银便走了?」
「可不是呢,」武城伺候多年,自是知晓主子性情,见怀舟问起,知道必有什么招惹得主子在意,一改平日少言寡语,详详细细道:「属下问过,那郎中是揭了陈大人的榜文自荐上门的,自称姓王,当日荆州城有名有姓的大夫已全被拘了来给王爷看诊,但并无一人识得他,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想来往日里并不是在这荆州府里行医的。属下初时也担心这人会否是广阳王派来暗算王爷的,便将方子拿与那群郎中看,人人都道此人用药精妙如神,属下这才命人照方煎药与王爷吃。」
想一想,又道:「属下见这人上了年纪,但步履间倒是极矫健的,想必是武林中人,莫非与神兵谷有些渊源,晓得王爷身份,这才分文不取。」
怀舟思索片刻,摇一摇头,「我所识之人中并无一个通晓岐黄,师父的故交我大多识得,也没人似你形容的那般。」
顿一顿,放下杯盏,「你将那方子拿来我看。」
不一时,方子拿来,乃是用行楷写就的一张素笺,字体飘逸隽秀,虽比不上书法名家,但亦自有风骨。
怀舟拿在手中,甫一见那字迹便是一怔,随后一字字细看下来,待读到郁金一钱这几字时,眼睛骤然一亮,捏纸的手竟微微发抖。
「王爷,这方子可有甚不对吗?」
见主子脸上似笑非笑,武城心生嘀咕,大着胆子一问。
怀舟好似没听见般,只盯着那方子出神,好一会儿,轻轻道:「没什么不对,好得很!」
收了方子,「去将陈大人请来,本王有事请他帮忙。」
夏季白昼偏长,都到了酉时,日头兀自明晃晃挂着,不见一丝凉爽。
怀风这几日不敢出门,日日呆在屋中,着实闷得够呛,今日终于忍不住,叫常如海将自己易容成个秀才,带了胡天、霍启出来游逛。
这荆州城是南北通衢要道,十分繁华,怀风性喜热闹,便专拣那人多的街巷溜达,走累了,主仆三人就近找了家酒楼,一面饮酒,一面自二楼雅间凭窗眺望,看一条街上熙来攘往,众生百态。
怀风这几日心事重重,难得今日提起些兴致,胡、霍二人不免百般奉承着意凑趣儿,说些轶闻逸事引他高兴,方讲到雷百鸣寿宴上几家才俊争聘他家孙小姐一事,忽听街上一阵喧哗扰攘之声。三人闻声下望,只见一队差役如狼似虎,押解着数名男子扬长而去。那些男子中有老有少,各个面色凄惶冤声连天,惹得沿街众人驻足围观。
怀风大是好奇,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胡天、霍启何等伶俐,当即下去一人打听缘由,不多时上来道:「这几人是济生堂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因荆州府尹府上有贵人生了重病,这几日便从他济生堂里抓药来煎,谁知从他家拿的药不对,似是多了一味丁香,与原本方子里的郁金犯冲,竟将那贵人吃死了。荆州府尹大怒,叫差役将整个铺子的伙计都抓了,要究治其罪哩。」
他甫一说完,怀风已脸色大变,他给怀舟开的乃是道活血行气的方子,里头正有一味郁金,眼下陈殊府里除了怀舟之外又哪里还有别的贵人,这一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只将他震得傻了,呆愣愣望着胡天,好半晌,放从喉咙中挤出一句,「你说……什么,人,已经……死了?」
声音嘶哑如裂帛。
他声气陡变,吓了胡、霍二人一跳,见少主脸上血色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苍白若纸,一双眼更是直愣愣半分神采也无,均不知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主子成了这副模样,想起阴寒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二人好生伺候怀风,不由又是惊愕又是害怕,互望一眼,战战兢兢道:「少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小的哪里说错了话?」
怀风怔怔望着两人,目光一片空洞,不言不动,若非还有口气,便同具行尸没甚分别,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见他眼睫一颤,一滴清泪自颊边悄然滚落。
弯月如钩,渐过中天,荆州府尹宅邸中一片寂静。四下院落早已熄灯灭烛,不见半点星火,唯内院正厅里烛火通明,映出四壁白幔,并屋子正中一具漆黑棺木。
这灵堂是仓促间布置出来,只两个僮儿看顾,两人均是年纪尚幼,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哪里敢与棺木同处一屋,添过了灯油便逃到屋外,见主人不在,自去找地方偷懒瞌睡。
此时微风乍起,吹得白幔翩然起舞,遮掩得灯火半明半暗,好不阴森凄清,便在这万籁俱寂中,一道人影自屋顶悄然落下,站立片刻后,缓缓走进厅中。
那棺木是才买来的,尚能闻到外面新刷的一层清漆,因未过头七,棺盖还未钉死,只虚虚掩着,用力一推,滑落一半,露出里面盛殓的尸首,纵使面色发青双目紧合,亦看得出生前该是何等英武俊秀。
怀风伫立棺旁,痴痴凝望里面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良久,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尸身脖颈之上,掌心下,一丝脉动也无,显然气血早已凝固,只是尸身犹温,想是暑天酷热,又才死没多久,因此尚未变凉。
「哥哥……」
这一声唤又低又哑,似叹息又似呜咽,如严冬中最后一片枯叶,让朔风卷落枝头碎成一团齑粉,明明酷暑时节,却犹如置身冰窟。
他没来之前,尚且心存侥幸,暗暗期盼死的另有其人,这时见到尸身,晓得此人确是已入黄泉,却终究不愿相信,茫茫然收回手,呆立片刻,又去拽怀舟衣襟。
「你起来,起来啊。」
叫了两声,见那尸身仍直直挺着,终于明白这人不会再来亲他抱他,却也再不能疼他宠他护他爱他,胸口便似被剜了个窟窿,剧痛过后是一片空落落的寒冷,泪水再忍不住滚滚而落,一颗颗豆大泪珠打落在怀舟胸前。
他以往哭泣之时总会呜咽出声,这时泪如泉涌,偏一点声息不闻,这般俯身扒住棺木,埋头在尸身上动也不动,静夜中看来分外诡异瘆人。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忽听一人悠悠叹道:「你这般哭法,明日眼睛肿起来可如何是好。」
语气中两分无奈七分怜惜,另有一分隐隐然的欢喜,落在耳中熟稔之极。
怀风惊愕之下猛地抬头,无奈他哭得太过厉害,视线让泪水糊住看不清楚,还未等他眨掉眼泪,便觉颈后一疼,随即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昏倒过去。
棺材中,怀舟已不知何时张开眼睛,一挺身坐了起来,抱住怀风垂软的身子,轻轻拭去满脸泪痕,虽是心疼不已,双目中却流露出无限欢喜。
第六十四章
怀风这一昏迷,直至翌日方醒,睁眼一看,已身在一片锦帐绣被之中。
他才苏醒,神志尚自混沌,眼睛眨了几眨方渐渐清醒过来,忆起昨晚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叹息,面色骤变,腾地翻身跃起,下地便走。
「醒了?」
带着笑意的语声自一旁传来,话音未落,一道身形施施然出现在怀风面前,挡住去路,金冠玉带,剑眉凤目,不是怀舟又是哪个。
怀风赤脚站在地上,望着眼前这人,怔怔半晌,眉目间掠过一道愤恨之色,「你诈死诓我。」
身子也微微颤抖,不知是气是怕。
他气狠狠瞪着,嘴巴紧紧抿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怀舟见了心神一荡,伸出手去揽住他。
「兵不厌诈,这用兵之道我没教过你吗。」
他才一动,怀风右手已出指如风,连点他膻中、期门两穴,他先前一掌打伤怀舟,存了十分后悔,眼下虽惶恐莫名,却不敢再施重手,只求点了怀舟穴道以便逃跑,谁知招式使到一半已觉出不对,丹田中竟是空荡荡一丝内里也无,指上便绵软无力,虽戳到穴位,却全无效力。
怀风这下惊惶更甚,面上亦露出一段震惊恐惧,他这一番动作神态落尽怀舟眼中,心口不觉漫上一阵涩涩钝痛,禁不住手上加力,将怀风紧紧箍在怀中,附在他耳边,淡淡道:「你昏迷中服了化功散,眼下已是一分内力也使不出来了。」
说完,便觉怀中这具身子已如木雕泥塑。
怀舟寻找这弟弟数年之久,日日做梦都是如何将人找到抱入怀中,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再加上怀风昨晚那一番真情流露,知晓他于恨自己之外,那份依恋敬慕仍深植于心不曾消泯,些微难过之后终究抵不住满心欢喜,轻轻抚了抚怀风头发,柔声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会学了这样一身功夫回来?你打我的那一掌劲力十足,竟不逊于我的太玄经。你又是自哪儿学得了一身医术,那方子是你开的对不对?你不想我死,特地扮成个老头儿来救我,我一看那方子上字迹便知是你,那郁金的金字你总写得似草书,教了多少次总也改不掉。」
顿一顿,再忍不住亲了亲他面颊,「昨晚你来看我,可知我有多欢喜。」
他说了这许多,总不见怀风回应,心中一惊,两指捏住怀风下巴,抬起他脸,「怎么不说话?」
怀风一扭头挣脱他手,怒冲冲道:「你废我武功。」
怀舟微笑,「那药是我师门传下来的,可化内力于无形,本是防着走火入魔用的,性子温和得很,并非无法可解,待你随我回去后,自然会给你解药。你内功练得这么好,本就是件奇事,若就此毁了,想必要大大怪我,我又怎么会让你为此伤心难过。」
他于答应怀风一事向来是一言九鼎,从不食言的,既说了有解,自然会给解药,怀风并不如何担心,只是要让他随怀舟回去却是万万不能,沉默片刻,冷冷道:「王爷,我是诈死逃得一命的人,宗人府一别后与皇家再无瓜葛,还随你回去做什么。」
话音未落,怀舟一抹笑已凝在唇角,紧紧捉住怀风双肩,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他气急之下颇为用力,捏得怀风生疼,未曾提防之下不禁啊的一声痛叫,前半声才出口,后半声旋即咽入腹中,咬紧牙关回瞪,「我爹姓阴,我同你本就不是兄弟,不叫你王爷叫什么。」
怀舟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暗忖:他都知道了。
一念之后又即醒悟:他必是找到了生父,这才同我生分。
想到自己再不是怀风最亲最近之人,不禁眸光一黯,面色白中带青青中透黑。
他喜怒甚少形于颜色,便是以前碰见怀风胡闹太过,也不过沉下脸冷哼一声,似这般惊怒交加气急败坏的样子怀风竟从未见过,此刻受制于人,惧意升到十分,一时血勇过后仍旧在怀舟积威面前败下阵来,身子忍不住一阵轻颤。
两人这般僵持片刻,怀风忽觉肩上一松,忙不迭便向后退,脚步还未迈出,腰间倏地又是一紧,身子已是让怀舟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此情此景,怀风不由得想起王府中日子,既惊又怕且怒,身子一挨床褥,已然僵直如铁,正要死命挣扎,怀舟却并无不轨之举,转身去向房间一角,取了条巾子过来,捉住他一只脚踝,擦拭脚掌方才踩在地上沾染的灰尘。擦干净右脚,又换过左脚。
怀风忽地就忆起旧日里同定远在府中胡闹,也是被这样捉住了脚,不由一呆,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忐忑不安偷眼窥他。
这般小心翼翼的神色怀舟只作不见,待擦完了,从床头一堆衣服上取过双雪白绸袜来与怀风穿上,拾掇完了,指一指床头,「干净衣裳在这儿。」
深深看了怀风一眼,沉着脸去了。
怀风醒来时只着了内衫,因一心急着逃走,竟没留意床上放着一叠齐整衣物,这时拿起来看,见是八成新旧的一套上用宫缎,知道是怀舟的衣服,虽不乐意,也只得穿了。
他身高已与怀舟相仿,身形却细了一圈,这一身袍袖穿在身上虽稍显宽大,因颜色素淡,倒越发显出飘逸之姿。
穿戴完了,又去地上找鞋,果见床底下一双白色软缎官靴,针脚细密,一看便知出自宫中织造司,正是他以往最爱穿的样式,着在脚上是久违的熨帖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