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柔迷迷糊糊道:“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金飞波道:“跟人学东西。”
江怀柔自然没什么兴趣跟他详谈,丢了一床棉被下来,“睡吧,别吵我。”
金飞波抱着棉被道:“我要睡床。”
大半夜的江怀柔也不想同他争什么,往里翻了个身,嘟囔道:“让你睡让你睡……”
金飞波兴奋的趴到床上,犹豫半晌搭上江怀柔的腰,“我要脱光了衣服睡。”
这话像记响雷劈在江怀柔脑袋上,他立刻彻底清醒了,冷冷道:“你说什么?”
金飞波小声道:“我要跟你脱了衣服睡觉。”
“你做梦!下去睡地上!”
被严厉拒绝后,金飞波正迟疑着退让,却想起方才沈荣光的话来,便道:“纪宁生病需要钱。”
江怀柔怔了下,冷笑道:“那又如何?”
金飞波捏着手指头道:“我有钱,你跟我睡觉,我给你钱。”
这话就像耳光一样打在江怀柔的脸上,黑暗中他的脸由白变青,摸了床头案上的烛台迎面砸过去,金飞波立刻大声凄厉的哭了起来。
房中动静很快惊动了所有人,沈荣光提着灯笼闯进来时,被房中情形惊的说不出话来。
金飞波蹲坐在上血流满面,江怀柔站在旁边一语不发。
“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快点去请大夫!”
金飞波看到沈荣光,捂着额头哽咽,“沈叔,小靖打我……”
沈荣光替他按着伤口,怒视江怀柔,“自路上相遇在下便尽心侍奉,入府后更是将您视为上宾,谁知你竟然恩将仇报伤害我家世子。江公子,您不觉得自己行为太过份么?”
“过份?”江怀柔冷嗤,“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我做了什么,抑或者是你教唆了他什么?”
沈荣光早已对江怀柔心存不满,如今见他伤人后还不思悔改,随请金飞波去隔壁就诊,命两个下人把江怀柔给绑了起来。打定主意要给他些教训,便让人去请家法并喝斥他跪下。
江怀柔红着眼睛道:“沈荣光,你敢!”
沈荣光气道:“我为何不敢?金府祖上曾救驾有功,特赐予免死金牌并永久免除赋税杂役,可骑马进宫遇天子不行跪拜之礼,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再三挑衅欺侮我家世子!你莫以为世子宅心仁厚,我金府便人尽可欺!”
言毕把江怀柔按倒于地,拿来棍棒结结实实打了五十下。
江怀柔手指扒着青砖,指尖都被磨出血来,相对于众目睽睽之下受到的污辱,他觉得身体那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沈荣光,金府……倘若江怀柔还有明日,定然让你们消失于世间!
自被责罚之后,沈荣光便把江怀柔囚在柴房,言笑道:“大概是之前好生招待惯出来的,如今倒要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什么时候他肯求饶,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瑶兰夜晚是极冷的,江怀柔埋在稻草里也得不到半点温暖,背上伤痕累累,他只能趴着睡,意识渐渐恍惚的时候,他听到了气急败坏踹门的声音。
还好,看来老天还不想他就此死去,给了自己一线转机,江怀柔瞥见来人正是金飞波后,抱着庆幸复杂的心情陷入昏迷。
待江怀柔醒来时,傻世子正焦急的守在一旁,额头上的伤似乎给了他很大阴影,看到江怀柔眼中闪着丝恐惧,不敢再如先前放肆随意。
沈荣光送来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这次是世子心疼你,倘若下次敢再冒犯就把你送官坐牢!”
江怀柔不理会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之后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一只手怯怯探上他的胳膊,“小靖。”
江怀柔淡淡道:“不要碰我。”
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求助的看向一旁,“沈叔……”
沈荣光道:“世子您先出去,小人有话要同江公子说。”
待金飞波离开后,沈荣光方不满道:“看来你是没长记性,竟还敢用如此态度对待世子,就算你不在乎生死,也不想想跟你一起的那个仆人么?他病的可不轻,倘若断药缺诊,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从今天起,你若好好听话,我便同意你七日去看一次,倘若不听话,哼……”
江怀柔神色平静道:“说完了么?那就出去,别影响我休息。”
沈荣光气不打一出来,却觉得已言尽于此也没别的话好说,冷哼着离去。
不一会儿,金飞波又蹑手蹑脚的溜了进来。
江怀柔睁开眼斜睨着他,“你喜欢我?”
金飞波立刻点头。
江怀柔道:“那你过来,靠近些……”
金飞波又喜又怕的凑过来,江怀柔抬头在他唇上碰了下,扬起嘴角道:“喜不喜欢我这么对你?”
“喜欢。”
“想不想我快点好起来跟你一起脱光衣服睡觉?”
金飞波摸着嘴唇大力点头。
江怀柔弯着眼睛道:“我听说在府门前匾额上悬挂红绸,就会去邪消灾。”
金飞波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去挂!”
金府门前悬挂红绸约有了四五日,却始终不见一点动静。江怀柔的伤虽渐渐复原,走路时不小心牵扯伤口随时都会绷裂开。
已经隔了六七日未见纪宁,江怀柔着实对他病情牵挂的很,便让金飞波去准备马车。鉴于他这几日表现还算老实,沈荣光也就应允了。
江怀柔到春归堂后,看到纪宁更加消瘦,两只眼睛格外大,仿佛随时都要掉出来一样让人担心不已。
“公子这几日在忙什么呢,都不来看看我。”
“被那傻子缠着,走不开。阿宁,这些天你当真感觉病情有所好转么?我总担心这胡大夫是在骗人……。”
纪宁笑道:“精神的确实是好多了,倘若公子能天天来看我,就更好了。”
江怀柔打定主意以后设法天天过来,金飞波却看看太阳插话道:“小靖,回家吃药。”
纪宁紧张道:“什么吃药?莫非公子心疾又犯了?”
“没……”“小靖背上有伤。”傻世子抢话。
纪宁随即把江怀柔衣衫扒开,看过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手指拂着他狰狞的伤疤颤声道:“公子,这是……这是谁做的?!”
江怀柔故作镇定的笑着拉上衣服,“沈荣光,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放心,此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早晚有天我会加倍讨回来。”
纪宁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下来,“公子,我们逃走吧,离开这里……”
江怀柔摸摸他的头,“别傻了,这春归堂里里往往都是金府的人,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可能逃脱?不必担心,我这打挨便挨了,现在也学乖了,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你就放心养病,别的事都不用想。”
“不,公子你这么聪明,肯定有方法逃走的……是不是为了我?”纪宁泪眼朦胧的垂下头,“都是我不好,又给公子你添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别胡思乱想,”江怀柔忍痛揽住他肩膀。
纪宁咬着唇道:“公子,你离开金府吧,别管我……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
江怀柔把金飞波支开,拍着纪宁的后背道:“别再说这种话,当初你选择跟着我时,便说了是一辈子的。这一辈子咱们都在一起,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纪宁抽泣道:“公子你做到了啊,在杀旗盟时……我还以为会那样过一辈子,后来跟着你到了夜池,才慢慢活的像个正常人一样。公子是天上的蛟龙,就算隐性埋名也不该受这种罪啊!这一路上,公子做的已经跑够多,纪宁就算是去死也很满足了。”
江怀柔搂着他,两人头抵在一起,声音温和道:“离开夜池的这些日子,过的虽然苦,但我却觉得很充实,能照顾你,为你做些事,我也很开心。咱们两个就别再讲这些见外的话了,阿宁再忍两天,如果杜英能找到我们,事情就好办多了。我带你去找阿离,他很厉害的,肯定能帮你把病彻底治好。”
纪宁点点头,眼泪一颗颗滴在江怀以柔发间。
江怀柔离开春归堂时,纪宁依依不舍的跟了好远。
“回去吧,别着凉了。”江怀柔替他紧紧衣衫。
纪宁强笑道:“我想再看公子一会儿。”
江怀柔打趣道:“那我就不走了,等你看个够。”
金飞波有些急了,在马车上嚷嚷着乱催,纪宁这才推开江怀柔,“天色已经晚了,公子还是早些走吧。”
马车行了好远后,江怀柔掀开布帘往后看,纪宁还在原地挥着手,灰衣立在医馆门口如一缕轻烟,淡淡的融入到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
随着马蹄哒哒声响,江怀柔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慌,额头也不自觉渗出细汗,隐隐升起种沉重的不祥感。
快到金府时,江怀柔突然叫住车夫,大喝一声道:“回春归堂,快转回春归堂!”
马夫被他喝的心惊胆战,却有些犹豫不决,江怀柔走到前面,推开车夫,自己扬鞭赶着马车离去。
金飞波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江怀柔,吓的大气也不出。
待满天繁星初现时,马车重新回到春归堂。
江怀柔跳下马车,直接冲到纪宁房间,“阿宁!阿宁!”
纪宁房间门是反锁着,里面并未掌灯,从缝隙看进去漆黑一片。江怀柔连撞了四五下无果,才想去找东西,到院中搬起碾药的石头,用力将门砸开。
胡大夫早被这边动静惊到,提着灯笼进门一照,吓的甩手扔了出去。
纸灯笼倒在地上,呼呼的被风刮的燃烧起来,房间一瞬间彻底被照亮,房梁上垂下长绳,灰色人影吊在上面一动不动。
“阿宁……阿宁……”江怀柔上前抱住他腿,将人取放下来,纪宁身体虽带余温,却已经僵硬了。
纸灯笼静静燃烧完,房间再次隐入黑暗,江怀柔一动不动的抱着纪宁坐在地上。
胡大夫醒悟过来后,叹息一声把灯点上,待他欲离开时江怀柔突然出声问道:“当初你说他的病能治好,是真还是假?”
胡大夫迟疑片刻,道:“这位公子乃是被人迫害至五脏受损,药石罔效。只因当时金府总管担心公子身体,所以才让老夫欺瞒于您……有句话可能不当说,斯人已逝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公子还是应当好好保重身体。”
“沈荣光……”
“大总管也是为了公子着想,您千万莫怪错了好人……”
江怀柔五指握攥成拳,“倘若不是他欺瞒于我,阿宁何至于孤单落寞一个人忍受病痛,倘若他告知我实情,又何至于我们两人如今阴阳相隔?沈荣光,此仇不报我江怀柔誓不为人!”
胡大夫欲言又止,“世子还守在外面,江公子是否要把纪宁带回金府安葬?”
江怀柔理了理纪宁脸上凌乱的发丝,轻声道:“既然你都不在了,我也没必要再回那狗屁地方。阿宁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我提起过的梅林么,我这就带你去。”
江怀柔忍着后背疼痛,吃力抱着纪宁回到马车上,金飞波吓的带着两个下人不敢靠近。
他捡起地上的鞭子,抬手对金飞波道:“你回去告诉沈荣光,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一定回来找他报仇!”
“小靖!”
“滚开!”江怀柔毫无顾忌的将鞭子在他头顶甩开,用力勒紧缰绳,“驾!”
马车夹杂着寒风匆匆而去,金飞波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叫:“小靖走了……你们快追啊。”
天色越来越暗,沈荣光焦急的对门人道:“世子怎么还不回来?不等了,去备马车,我要亲自去春归堂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那姓江的又在搞什么鬼!”
待马车来到春归堂前,他一眼便瞧见矗立在夜风中的熟悉身影,慌张跳下去道:“世子,您怎么傻站在这里啊!”
金飞波哭诉道:“沈叔,小靖他走了……”
沈荣光皱眉,询问一旁侍从,了解事情起因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劝这傻世子道:“世子,江公子走之前不是说,他一定会回来找小的么,您先跟我回去吃饭,有事明天再说。”
几个下人半推半用强的将人弄上了马车,沈荣光给胡大夫付过诊金后带金飞波离开。
胡大夫长长的舒了口气,以为这事儿到目前总算是完了,打算去关门时,冷不丁从外面伸进来一只白手,吓的他差点尖叫出声。
借着门口的灯光,他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眼中透露着精明睿智的光芒。
来人很客气道:“不好意思惊扰胡大夫,在下是来找一位姓江的公子。”
胡大夫道:“可是指那位白净斯文的江公子?”
来人喜道:“正是他,可还在这里?”
胡大夫摇头,“他已经走多时啦。”
来人紧张道:“可知他去了哪里?”
“不清楚,”胡大夫又惊又怕的准备关门,看来人一脸焦虑便又道:“我听他走之前提起了什么梅林……”
“梅林?我知道了,多谢!”话音刚落,人便已经骑马而去了,动作甚是利索干练。
来的人正是江怀柔曾经的随侍大太监杜英,从小看着他长大,是以两人情如父子,比一般主仆更为亲厚。当初江怀柔离开瑶兰,担心杜英跟自己一起进入牢笼,便将杜英赶走,两人约定以府前红绸为再见记号。
江怀柔让金飞波悬挂红绸时也不敢做太多幻想,不曾想杜英一心记挂着他,每日闲暇便在京中游走,竟当真看到了。找看门人一打听,果真有位姓江的公子,询问言谈举止,愈发跟江怀柔相符,所以才一路寻了来。
如今得知这江公子赶往梅林,杜英已有九分肯定对方正是江怀柔,只是不清楚他去梅林有何用意。
夜风又急又冷,杜英却全然顾不得,只想快点到达梅林。
金府在城西,距梅林甚远,连夜马不停蹄,到黎明时分才算赶到了梅林。
他将马拴在梅树上,顺着地上车辙痕迹寻去。
马车最终停靠在一片空地上,杜英打量四周,识得这是曾经举办梅林群英赛的地方,四处寻不着人,只好放开嗓子道:“公子,你在哪里?我是杜英,我来找你来了!公子!”
喊了约有四五遍,才听到梅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江怀柔从花丛中走出来,看着他难以置信道:“杜英!真的是你!”
杜英两步上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心酸道:“公子,您怎么……”江怀柔身上穿着白衣,却已沾满泥泞,再加这一路上吃许多苦,眉目间虽多几分成熟,却也添了几分不曾有过的愁。
“公子似乎长高了,也瘦了……”
江怀柔搂住他,从瑶兰到月华,从月华到夜池,从符离到南烛,从金府到纪宁……
同符离表白被拒绝,喜欢上南烛却又被欺骗,唯一待他忠心耿耿的纪宁,却受尽折磨死状离奇……
一桩桩一件件都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郁结的心情总算找到了发泄出……在跟纪宁来瑶兰的路上,他吃那么多苦都没哭。入了金府后,被沈荣光强行下跪打了五十棒也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