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见了杜英,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了出来。
梅林花瓣在天空挥散如雨,一片片一层层覆盖着大地,仿佛时间始终不曾在这里流动过。
三年前,婆娑梅树下,他跟符离背靠背笑着饮酒,跟南烛赌气上台比试,一身傲骨满腹才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凡事含笑应仿佛世事尽在掌握中。
三年后,一个人,一具尸体,除了无以言表的心酸历程外别无它物。
时如白驹过隙,倾刻间已物是人非,满身伤痛归来,还好有个暂时躲避风雨的地方。
杜英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似乎将他看成二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婴儿,“公子,咱们回家,以后杜英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家?”
“是我们的家,二少爷不久前还曾来做客呢。”
“二哥?”
杜英点头,“外面冷,咱们回家。”
江怀柔指着梅林一处道:“我回家,可纪宁怎么办?”
杜英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灰色身影孤伶伶的靠坐着梅树,头发已经落了许多花瓣。
杜英迟疑道:“他……死了?”
江怀柔心口一痛,“他为了我自尽了。”
杜英道:“我看这里风景很好,不如将他埋在这里,公子也方便日后过来探望。”
江怀柔打量四周道:“就埋在这里吧,等我以后死了,也埋在这里跟他作伴……”
“公子!”
江怀柔看着他,表情像哭又像笑。
杜英大附近找来两个农户,把杜英葬在一株树旁。
江怀柔道:“阿宁,你等着我,以后咱们还在一起。”
杜英一旁听的心酸,又担心他身上的伤,便劝其尽早离开。
马车把江怀柔带到城南一座宅院前,虽然地方不大却沿袭月华传统习俗,方方正正简朴素雅。
请了大夫过来帮江怀柔诊治后,杜英服侍江怀柔歇下,请了个手脚利索的小厮帮忙看着,自己则抽出床上佩剑,飞身上马。
在他心中,江怀柔便是天,任谁都不可污辱侵犯,这金家竟然如此嚣张,这口气不讨回来他怎么有脸面对主人?
待杜英赶到那里时,不见金家富贵豪宅,只见满地尸首血流成河,火焰冲天直上云霄。
拥有免死金牌富可敌国的金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而府上三百多口,竟无一人逃脱此劫难。
杜英远远在马背着上看,痛快的同时也感到一股惧意,对方究竟是谁?竟敢对金府出手,而且还出这样的狠手!
夜池皇宫,南烛正执笔出神,笔尖迟迟不肯落于纸上。
太监快步进来,小声道:“皇上,据瑶兰飞鸽传书回报,您交待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只是……。”
南烛目光一黯,“说。”
“江公子不知所踪,派出去的人正在找,暂时还没有消息。”
南烛蓦然将手中毛笔折断,“把秦香叫进来。”
不多时,秦香忐忑不安的走了进来,跪在地上道:“不知皇上……有何事召见属下?”
南烛道:“朕之前说过,如果查出你让他受了什么委屈,朕一定亲手杀了你。”
秦香震惊的望着他,辩解道:“可是皇上!明明是他污辱必属下在前……他在属下脸上刺字,属下不服才……”
“才在太后酒宴上嫁祸给他,让人伤了他的侍从,还在路上偷他马车、吓他的马夫,吩咐客栈赶客不得收留他,是不是?”南烛说话语速缓慢而沉重,他每说一个字,秦香便感觉呼吸紧促一分。
待南烛将他所做之事一一道完后,秦香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南烛张开五指卡住他的喉咙,慢慢收紧,声音像钝刀一样锯割着季香脆弱的神经,“我答应过景轩,不准任何人欺负他。”
秦香挣扎起来,“皇,皇上……您不能这么做……”他一直以为,自己跟符离是南烛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那么多年尽心尽力卖命做事,竟然抵不过江怀柔身边一个侍从么?他不甘心!
南烛嘴边溢起抹残酷的笑,“朕不能?这个世界没有朕不能做的事!我连瑶兰金家都可以灭掉,又何必在乎你一个区区指挥使?你们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堆无生命意义的数据而已,实话不妨告诉你,除了景轩之外,谁死了我都不在乎!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曾经做下的那些事了?可是……晚了……”
咔嚓一声脆响,秦香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垂着头死去。
南烛松开手,看着他软软瘫倒在地上,声音依旧平静如前,“来人,把他拖出去埋了。”
78.天作之合
冬天里围着碳炉而坐,几盘素菜,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花猫懒懒的靠在脚边打瞌睡,世间再也没有这个更惬意的事情了。
杜英递过来烤的酥焦的肉饼,对江怀柔道:“奴才今日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看到城中有人打发女儿,吹吹打打很是热闹,新娘子很漂亮呢。”
江怀柔道:“杜英你想说什么?”
杜英犹豫着说:“我想问问公子可还有成家的打算?”
“成家?”江怀柔扬起眉毛,“我这样的人成亲做什么?白白糟蹋人家姑娘后半生。”
杜英缓缓道:“话不能这么说,公子的身份,看上哪家都是他们的荣幸。更何况公子正值壮年,将来添个一男半女也说不准。”
孩子么?江怀柔脑海中闪现出几个肉乎乎的胖娃娃来,这个问题他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杜英看他有几分动容,立刻道:“公子倘若不愿娶妻,也可以先纳个妾,至于别的日后可以慢慢来。”
江怀柔默默挟菜没有出声。
杜英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公子,城中金府在半月前没了。”
江怀柔诧异,“没了是什么意思?”
“满门被灭,还被放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算是彻底断了后。”
“知道是谁做的么?”
杜英摇头,“这么大的事,还做的如此干净不漏一点风声,想必是个大人物。”
江怀柔立刻想到南烛,却又觉得不可能,他看起来并不嗜杀,而且答应过绝不追问自己行踪,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杜英让小厮收拾了碗筷,同江怀柔招呼一声出了门去。
待他再次回来时,身后多了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穿着大红衣裳笑的合不拢嘴。
杜英对她道:“这位便是我家公子。”
女人立刻夸奖道:“江公子果真一表人才,瞧瞧这脸长的比我年轻时还要俊俏,只是不知道公子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江怀柔反应过来这是个媒婆,杜英做事还真有效率,自己尚在考虑中他便把人给请过来了,怕是担心自己日后反悔吧。心中叹了口气,道:“喜欢什么样的……我也说不大准。性子活泼一些的吧,但是别太吵,至于相貌出身则没什么关系。”
女人绕着他转了一圈,拍手道:“好,好!公子尽管放心,奴家一定给您挑个正正经经的好女子。”
见江怀柔也没别的话说,杜英便把人给送走。
过了半日,那媒人再次主动登门,对江怀柔开门见山道:“之前公子说不介意女方出身,不知是说笑还是当真?”
江怀柔道:“当真。”
媒人道:“奴家有个远亲,因战乱中失了父母,千里迢迢赶来京城投亲。女孩生的眉清目秀,性子也还算活泼,我把她给带来了,就在门口,公子如蒙不嫌弃就让她进来瞧瞧?”
这媒人摆明是把这亲戚当成包袱往外推,至于那姑娘想必也是被迫无奈,江怀柔便对杜英道:“把人带进来吧,一个姑娘家站在门口不好看。”
不多时,杜英将一个蓝衣素朴的女子领了进来,背着一个灰布包,脸长的不丑,却也算不上好看。
杜英心生不满,用目光将那媒人看到无地自容。
江怀柔却温和道:“姑娘贵姓?”
女子菀尔一笑,“姓朱,叫明琴。”
“朱姑娘,在下江景轩,非瑶兰本地氏,自幼体弱多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杜英着急打断他,“公子!”
江怀柔摆摆手,继续对那朱明琴道:“另外还有心疾,即便得到悉心照顾也未必能长寿,说这些话是希望姑娘事先知晓,以免将来后悔终身。”
朱明琴仔细打量他的脸,道:“可我看你是大富大贵之相,至少能活八十岁。”
此言一出,杜英立刻对她好感倍增,江怀柔也笑起来,“朱姑娘请坐,没想到你居然还懂得相术。”
朱明琴坦然坐下,“一点皮毛而已,不足为外人炫耀。”
“那你能帮我看看姻缘么?”
朱明琴笑吟吟道:“好啊。”
杜英跟媒人看他们聊的投机,便识趣的悄悄退到院中,留两人单独相处。
朱明琴仔细端详了江怀柔后,道:“你情路曲折,但命中应该有一妻,婚后生活美满,虽无子嗣却能享尽如天之福,并不像你自己所述那般凄惨。”
江怀柔半信半疑道:“是么,几年前也曾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不过现实却太难让人相信。”
女子笑着搔头,“我只是读过一些父亲留下的书卷而,胡说八道博人一笑而已,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哪里,姑娘说在下命中有一妻,不知道她现今何处?”
“啊?这个啊……抱歉我也不知道……”
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瞬间都装作若无其事的移开。
事后杜英同那媒人商议结果,朱明琴孤身一人流落在京城,见江怀柔长相斯文彬彬有礼,再加上杜英小有积蓄,双方都还算彼此满意。
于是婚期便订在四月初六,日子是杜英亲自挑的,巴不得日子越近越好。
因为江怀柔有过娶妻不成的经历,杜英这次便格外谨慎小心。
似乎是单纯为了杜英的一桩心愿而成亲,江怀柔并无多少期待热情。
在成亲前几日,江怀柔突然想起符离来,对杜英道:“你可曾去过丹凤路那座宅院?阿离不知道在不在。”
杜英当即派人去打听,回来说院中已空多时,很久不见人住了。
这让江怀柔很失望,他在瑶兰没有朋友跟亲人,虽然是形式婚姻却也渴望有熟人前来祝福。
成亲前一夜,天气忽然转阴下起冻雨,树上挂起一串串雨凇,地面也结出一层层厚滑的冰。
江怀柔坐在廊下,心情无端被阴霾气息裹缠着。明明就要成亲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杜英才要劝他进屋,忽听外面响起一阵砰砰敲门声,杜英撑开伞道:“公子您还是进屋去吧,我去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坏的天气怎么还拼着命串门儿……”
杜英去了片刻,一个人回来,脸上带着怒气,胳膊被雨水打湿了不自知,外面敲门声依旧在继续。
江怀柔道:“是谁啊,怎么不让人进来?”
杜英道:“一个疯子罢了,公子不用理他,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外面那人脾气看来不怎么好,哗哗大雨中仍能听到门口传出来不小的动静。
江怀柔疑惑道:“杜英,到底是谁啊?”
杜英了将伞挂在栏杆上,没好气道:“害公子最深的那个人。”
江怀柔怔了下,皱起眉尖,“南烛?”
“除了他还能有谁!公子明日大婚,他今天便跑来捣乱,谁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怀柔垂下眼皮道:“他若想来,你关上门也拦不住。”
话音刚落,果然见一个人影从墙外跃了进来,在江怀柔跟前站定,“还是景轩了解我。”
南烛衣服被雨水浸得湿透,下摆上还挂着冰碴,头发上不住往下滴着水,整个人好像水里出来的一样,脸上却是浑不在意的神情,靠在柱子上对江怀柔笑。
江怀柔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么。”
南烛道:“我现在后悔了。”
“可惜这世界不卖后悔药。”
“所以我才赶来找你。”
江怀柔看着道:“也好,我正愁没有人捧场,你去换件衣服吧,明天我请你喝酒。”
南烛不解的眨眨眼,跟着杜英进屋了,不过瞬间却像阵风一样闪出来,指着房中布置好的喜堂道:“那是什么?”
江怀柔道:“你来的巧,我明天正好成亲。”
南烛难得犯了傻,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成……亲?”
杜英拿了一套衣服递过来,面无表情道:“我家公子明日大婚,您若喜欢就来喝一杯,不喜欢现在就可以走人,反正也没人欢迎你。”
南烛接过衣服,默默进去换了,转回来时见江怀柔还在廊下发呆,便在他对面坐下来,问:“为什么要成亲,你喜欢上那个女人了?”
江怀柔道:“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讨厌她。”
南烛低声道:“那我呢?”
江怀柔温柔的扬起嘴角,“我曾压上所有信任跟努力去赌跟你在一起,但是结果输的什么都不剩。就算现在对你还存着那么一点奢望,却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我再继续下去了。我现在时间有限,每一天每一刻都很宝贵,不能跟你一样肆无忌惮的挥霍。每天清晨起来喂喂鸟,看看书,喝喝茶,这就是我最想过的生活,但愿老天能保佑我这么一直下去不被人打扰。”
“你不想听我解释么?”
“如果是两个月前,我想听。可是现在,听不听都无所谓了。”
南烛死死盯着他,“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受到点挫折就拍拍屁股放弃,置对方死活都不管不问?”
江怀柔声音放的极轻,“或许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凡人,没什么野心,不想经历大风大浪去修炼感情。不相信至死不渝的誓言,也没见识过海枯石烂的坚贞,只想寻找一份安定平淡的感情归宿。我不去理会你以后的路,你也别试图打乱我现在的生活,咱们就这样,像这两个月一样平平淡淡的就好了。”
南烛捏着他肩膀,并未用力却也让他无法挣脱,“江怀柔,我从未把咱们两人的感情当作儿戏,我不是白辉容也不是符离,我们既然开始,就没道理由着你一个人说放就放。”
江怀柔黑白分明的眸子定晴望着他,“有没有人说过你不但无耻而且还很贱?依你的权势地位,这天底下男的女的大可以随便挑,何苦纠结回头啃我这株塞牙的枯草?”
“当初是我不对,没有说明原因,可是你也从来没有问过原因!”
“你躲着我不愿意相见,我又何必要问?”
“你不问过,怎见得我就不会说?”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江怀柔将他手指掰开,道:“我现在也不问,你也不要说,咱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好么?”
在他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南烛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景轩,不要成亲。”
江怀柔平静道:“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江怀柔你别逼我……”
“你又想做什么?像灭了金府一样杀了她?还是杀了我?不过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南烛,你不要毁掉我最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