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上)——白日梦0号

作者:白日梦0号  录入:11-27

「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得知乳娘日子尚算安稳,怀舟略感安慰,笑道:「日后有甚难处,只管来府里找我。」

柳氏见小主子顾念旧情,甚是感动,含泪点点头。

日头落下,天色渐暗,怀舟估摸下时辰,道:「这时分你在这儿做甚?这里离着麻石巷可是不近,我叫人送你回去。」

柳氏一见他,欢喜得忘了来意,听他这一问方才省起,登时面色一凛,拉着怀舟往巷子里又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一番,见确是无人在左近,方靠近怀舟低低道:「小王爷,王妃叫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想办法去见她一面。」

第二十三章

酉时一过,天色渐黑下来,郊外荒野之中因无甚灯火,便更显昏暗,天上只一弯新月相随,影影绰绰照出林间小道上一前一后策马前行的两人。

前面那人二十五六年纪,面容平淡,只是一双眼睛显出几分油滑,不时回头道:「就在前面,快到了。」

后面那人一身青布素袍,斜背一只药箱,面容英俊,黯淡夜色亦遮不住一双厉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正是乔装过的安王雍怀舟。

那日柳氏乳娘突然找上门来转告褚妃口讯,怀舟不知母亲出了何事,吃了一惊。他虽也时常惦念生母,但因心疼怀风,对其当年所为便很是不以为然,多少还存了些怨念,只是毕竟母子连心,且时过境迁,父亲既已去世,圈禁之令早不若当年苛严,偷溜进清莲观见上一面亦不致掀起多大波澜,便是叫宗人府知道了参上一本,皇上那里想来也不会深究,怀舟思虑一番便点头应了下来。

柳氏的儿子李元旺便是宗人府的禁卫,常听柳氏说起当年在褚家及安王府中当差时的风光,晓得了其中渊源,也是机缘巧合,过年前他被派来看管清莲观,这李元旺是个心眼儿活泛的,没多久便借机同褚妃身边的侍女搭上话,原是想借这废妃同褚家搭上关系捞些好处,不想头一次帮忙传出话来便引得安王亲至,想起怀舟来前赏的五十两雪花银,李元旺喜在心头,这趟差使办得格外殷勤卖力。

清莲观位于平京东郊,出城后先是三十余里官道,随后拐进小路,再骑上小半个时辰方能抵达观外。

因是皇家禁地,虽名为道观,却既无人上香也无人求道,甚为冷清,平日里只一队宗人府禁卫看守门户,统共不过三十来人,因观里圈禁的均是女眷,时日一久看守也便松懈下来,到了晚上,除当值的五六个外,余人便皆回到观外的营房里吃酒猜枚。

李元旺领着怀舟在观外下了马,来到门前跟当值的几个同袍打个哈哈,「这是保济堂的大夫,给里头贵主儿看诊的。」

领头的陈云封面色黢黑,暗夜里只见张口露出的两排白牙,扯着粗嗓道:「怎的这时分才来?」

看了看怀舟,又问:「不是太医院里的大夫吗?」

「陈哥,这您还不知道,里头圈着的人什么身份,哪儿还请得动太医,我在太医院呆了半日也不见人搭理,只好去保济堂请了个大夫过来,这才误了时辰。」

李元旺谎话说得顺溜之极,也没人疑他,陈云封一摆手便让两人进了门。

怀舟听着他俩对话,隐约清楚了母亲境况艰难,顿时一阵心酸。

这道观里头关着的人不多,除褚妃外便只有当年随侍伺候的两个陪嫁丫头,因此虽只两进院落,也显得冷清空旷。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前院却不见点灯,怀舟跟着李元旺直入后院,方见正房里荧荧一点烛火。

李元旺上前敲了敲门,压低了声儿道:「娘娘,王爷我给您带来了。」

他话音才落,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许女官立在门口,明明年纪不高,一双眼睛却似潭死水,直至见了李元旺身后的怀舟,方渐渐露出一点光芒,回身惊喜低叫:「娘娘,小王爷来看您了。」

怀舟依稀记得这侍女名叫芳蕊,儿时常陪自己玩耍,长得极是俏丽,不想十余年过去变成这副枯槁之态,骤然便生出一股恐惧,不敢去想母亲是何形容。

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里面传出一个女子低哑颤抖的嗓音,「真是怀舟来了吗?」

方蕊连连点头,「真是小王爷来了,样子同王爷一个模子刻出来,再错不了的。」

说着侧身让两人进去。

屋里只一床一桌一椅,简陋至极,一名中年女子端坐床上,正抻长了脖子向门口望,容长脸儿上一双丹凤眼,纵容色凋零,亦可知年轻时必然艳冠群芳。

女子一见怀舟进来便要站起,怎奈激动之下双腿发软,竟是移动不了分毫,只好用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怀舟,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

这女子正是被废已久的褚妃,她十六岁嫁与雍祁钧,今年不过四十有二,原该雍容华贵如盛放牡丹,奈何十六年被困幽地,早已风华不再,怀舟乍然重逢,心下一阵刺痛,疾行几步握住了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噗通跪倒在母亲膝前,「母亲!」

褚妃许久不见亲儿,日夜思念,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见怀舟长成如此英挺模样,欣喜得紧紧握住了儿子一双手不松开,眼泪成串滑落,哽咽不能成言。

怀舟亦是鼻子发酸,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他两人这样无语凝咽好一阵儿,可急坏了一旁的李元旺。私见圈禁之人罪名不小,这牵线搭桥的亦脱不了干系,李元旺不过一名小卒,借机发些小财,却不欲惹出祸事,见褚妃只是一径哭不说话,眼看时辰就此耽搁下来,不免急起来,催促道:「娘娘唉,您别尽哭,有甚要紧话倒是跟王爷说啊,再拖下去外头看守的可要起疑啦,事情一败露,小的不过丢了差事挨几板子,王爷却要大触霉头,您还是赶紧的吧。」

怀舟是亲王,私见圈禁之人不致死罪,只是轻则罚俸重则削爵也是逃不掉的,褚妃自是知道其中厉害,经这一提,登时收了眼泪,冲芳蕊并李元旺道:「你们出去看着外面,我同我儿说几句话。」

待两人出去,屋中只剩了母子二人,怀舟轻轻道:「母亲这些年过得可好?」

褚妃咬牙冷笑,「关在这破道观里,日日寒衣素食,能有什么好,若非惦念着你,这样苦日子我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还不若死了的好,也省得受这腌臜气。」

她自小锦衣玉食,如此挨上这许多年,当真生不如死,怀舟闻言难过,正要安慰,已听褚妃继续道:「孩子,母亲叫你来是有件要紧事交与你办,办得好了,我便再不用关在这里,咱们母子从此便可团圆。」

怀舟诧异不已,不知什么事竟能解了这圈禁之厄,但听母亲这样言之凿凿,也自高兴,道:「什么事,母亲只管说。」

「慕紫菀那狐狸精所生的孽种并非你父亲生,乃是她同别人生下来小杂种,你将此事报与皇后知道,请她下旨叫宗人府彻查,一旦得证,我便能出去了。」

听到一半,怀舟脑袋便是嗡的一声,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升上来。

「母亲,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竟是涩哑若斯。

褚妃眼中放出兴奋光芒,「十八年前,你父亲奉旨坐镇江南督运漕银,遇上了慕紫菀,那狐狸精当时是已嫁了人的,还怀着身孕,她相公是你父亲好友,因碰上麻烦无暇照顾妻儿,便将慕紫菀托付与你父亲照看,说好日后接回,不料那男子后来死了,慕紫菀无处可去,你父亲便带她回了京城,安置在别府里生下那小杂种。」

说到这儿,冷笑连连,「嘿嘿,你父亲人前从来一副尊贵之态,暗地里却尽干些龌龊勾当,他一早看上慕紫菀,那孩子一生下来便认作自己亲生,连皇家脸面也不顾了,硬将个杂种变成了皇子皇孙,连宗人府也瞒了过去,不过是为着将心上人哄到手里。那狐狸精本就没了依靠,见他肯照应儿子,自然便顺水推舟成了好事。哼,可惜他们瞒得了天却瞒不了地,那府里的下人们只当慕紫菀怀的是你父亲的孩子,可陪护在你父亲身边的几个亲卫却是跟他一道从江南回来的,其中情形自是一清二楚。你父亲顾什么主仆情谊,不愿杀人灭口,只拿银子官职封了那几人口舌,打发了事,只是他如今一死,人家银子用完了,这桩旧事却不会再为他兜着。」

她言之凿凿,兼且有纹有路,可见绝非空穴来风之词,到这时节,已容不得怀舟不信,一颗心冷得缩成一团。

褚妃说得兴起,丝毫不曾留意怀舟脸色大变,继续道:「你父亲一共四个贴身亲卫晓得这事,他娶了慕紫菀后便将这几人都外放做官去了,其中有个叫做牛必成的,离开王府后去了涿郡做游骑将军,几年前因吃空饷让兵部革了职,如今又回了平京。这人原就同你二舅熟识,现下他穷困潦倒,急欲寻个靠山东山再起,便同你二舅说了此事,只道愿做个人证换个一官半职。你两个舅舅拿不定主意,便买通这里守卫报信与我,我思来想去,只得先将你找来说一说。」

说着捉紧怀舟手臂,「孩子,你现下是亲王之尊,又是太子亲信,许个官职还不是轻而易举,便如了那牛必成所愿,叫他去跟宗人府讲明实情,待查清此事,我便可脱了这戕害皇孙的罪名,从这里出去了。」

怀舟自负定力过人,却再想不到也有怕得发抖的一天,便连声音也颤了起来。

「母亲,那牛必成是真有其人吗?他这些话是信口雌黄还是真有其事,儿子需见见他好生问个明白,不然闹到宗人府去,若是他所说非真,父亲固然地下难安,儿子也难免蒙羞,贻笑人前。」

褚妃点一点头,「我儿说的是,是该先去见见这牛必成,若有甚人证物证还在,也好先找出来以备宗人府查验。」

想一想,道:「我是不知这人住哪儿,你二舅应是晓得的,你去问他吧,早些找着人,带回你府里安置吧。」

「儿子省得了,」怀舟强作欢颜,安慰道:「母亲放心,儿子必将事情弄个明白,还母亲一个公道。」

褚妃原是心如槁木,如今突现曙光得救有望,喜不自胜之下神采竟也恢复几分,宛然又是当年风姿绰约的王妃风范,笑吟吟将怀舟搂在怀里疼爱。

她许久不见儿子,正事说完,正要再讲些家常,却听外面李元旺敲门叫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可不行了。」

怀舟在此已有顿饭功夫,确然不能再行逗留,褚妃恋恋不舍拉儿子站起,道:「你先去吧,咱娘儿俩相聚也不在这一时,事情办妥了,以后有的是日子。」

「是,母亲保重,儿子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您。」

怀舟再看母亲一眼,咬牙走了出去。

出了后院,怀舟停住脚步看向李元旺,「方才我和娘娘在房里说话,你都听见些什么?」

李元旺一顿,陪笑道:「王爷和娘娘的话小的哪儿敢听啊,再说了,芳蕊姑娘扯着小的站得有八丈远,兔子耳朵也听不见啊。」

怀舟嗯了一声,缓缓道:「你倒是个识进退的,如此甚好,今日之事不用我嘱咐,想来你也知道该当如何。」

李元旺立时一脸正色,指天发誓,「王爷放心,小的一张嘴再严实不过,若从我嘴里漏了风声,管叫天打雷劈。」

怀舟淡淡一笑,「倒也不用发这毒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这奶兄弟的,日后你好生照应娘娘,我绝不亏待你就是。」

李元旺要的便是这一句,欢天喜地之余不忘差事,稳稳当当将怀舟送了出去。

第二十四章

这一趟夜访清莲观竟访出这么个结果,怀舟措手不及,心乱如麻之余却不敢耽搁,翌日便找上褚家问二舅褚廷仁那牛必成所在。

这褚氏兄弟也有自己的盘算,如今褚家式微,他兄弟俩想要再光耀门楣,自己是力不从心,虽有长姐贵为皇后,奈何不大照拂娘家,太子又与两个舅舅疏远,偏这时冒出这么档子事来,弄的好了,二姐脱了罪名便是安王府太妃,必定同娘家亲近,捎带上怀舟这位王爷外甥,自然有的是好处,因此这褚氏兄弟一见怀舟前来,先就喜上眉梢,不许催促便说了那牛必成落脚之处,褚廷仁还欲亲自陪着过去,却叫怀舟拒了,只道需隐秘行事,人越少越好,这才叫两个舅舅留了步。

天擦黑时,怀舟一个侍卫也不带,独自来到城南武家祠旁的一条小巷里,找着左首第二家门户敲了敲门。

此刻正是晚饭时分,旁边几户人家俱是炊烟袅袅,只眼前这一户不见烟火气,怀舟等了一阵儿不见人应门,心念一动,望了望巷子里无人,推门而入,进到了宅子里。

这宅子只一进,两间正屋外再无其他,不光院门未锁,屋门亦是虚掩。怀舟进屋转了一圈,见屋里甚是简陋,桌上茶杯都是崩了口儿的,看得出姓牛的手头拮据,故此门也不锁贼也不防。

环视一周,没见着人影,怀舟思忖着牛必成应是外出未归,便捡了个干净凳子坐下等候。

等了有顿饭功夫,院门吱呀一响,一人进了院来,手上提着个酒壶,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晃地往屋里走。

此刻天已全黑,怀舟并未点灯,这人也不觉察,进到屋里把酒壶往桌上一撂,优哉游哉掏出个火折子,待蜡烛燃着,这才惊觉对面坐着一人,登时吓得向后一跳,仓琅琅拔出腰间佩刀,指着怀舟道:「谁?」

怀舟也不站起,就着烛火打量,见这人四十余岁,四方脸上一把连腮短鬓,刀鞘上刻着熙朝虎翼军的徽记,便知必是牛必成无疑了。

「你就是牛必成?」

怀舟微服来访,只穿了一身淡蓝薄绸,乃大户人家公子常见的打扮,一件配饰也无,只是再怎样寻常的装扮也遮不住一身气势,牛必成仔细看看来人容貌,愣了一下,忽的便晓得了怀舟身份,放下腰刀,试探着问道:「小王爷?」

怀舟见他认出自己,点点头,「你倒聪明,认得出本王。」

牛必成再想不到怀舟竟然亲至,慌乱过后便是一阵暗喜,陪笑道:「这有什么认不出的,小王爷样子生的同老王爷一模一样,小的一见便知是主子到了。」

一边说一边倒水沏茶。

他屋里极少举火,一时间哪里找热水去,那壶里倒出来的水早凉了,怀舟也没心思喝,径直道:「今儿个我来便是想问问你,你和我舅舅说的那件事可是真的?」

牛必成自然清楚怀舟来意,他费尽心思找上褚家兄弟,便是想借此事讨些好处,这时见怀舟亲来,知这买卖是做对了,欣喜之余却故意道:「不知小王爷说的是哪件事?」

怀舟扫他一眼,忽的冷笑,「你打量我是你老主子那般好性儿呢,容得你跟我卖关子?你要说便说,不说也由得你,却莫指望从我这里得上一星半点好儿去。」

他脸色一沉下来,宛然便是雍祁钧在世训斥属下时的面孔,牛必成猛然间吓了一跳,几要疑心老主子复生,登时就蔫了,慌忙道:「小王爷莫怒,小的晚上灌了些黄汤回来,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件事,现下记起来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怀舟抬起眼,冷幽幽一双眸子盯住了牛必成,缓缓道:「你说怀风不是老王爷的亲生儿子,可是真的?」

夏日里,牛必成让这双眼看得竟出了一身冷汗,战兢兢答道:「千真万确,那孩子确然不是老王爷的骨血。」

答完了,好半晌不见怀舟做声,烛光下,只见对面一张脸阴晦不明,牛必成正忐忑难安,又听怀舟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

牛必成不敢怠慢,想了想,道:「那得从十八年前说起了,那年江南几府接连出了几个贪官,府库亏空,皇上急了,便要王爷去江南坐镇,一是查办污吏,二是收缴拖欠税银,通过漕河尽快运抵京城。」

说话间,见怀舟凝神听着,并无不耐,稍稍放了心,一面回忆一面道:「那年三月王爷到的苏州府,一个多月便斩了几个州官,整顿吏治过后便着手收税。到了五月份,差事办得顺当多了,王爷有了闲暇,便经常出外游玩。一天外出时撞见了旧日好友,是位叫做阴七弦的公子。这位阴公子应是同王爷颇有渊源,小的当时随侍王爷身侧,听王爷唤他七弟,极亲热的。当时阴公子成亲不久,他夫人姓慕,便是慕紫菀了。」

听到这里,怀舟眼中闪过一丝惊惧,瞬息即逝,黯淡烛光下,牛必成只道自己眼花,径自讲下去。

「这位阴公子似乎颇有来头,尽同王爷说些江湖中事,小的也听不大懂,只是言谈中透露出来,阴公子似是遇了些要命的麻烦,不能照顾妻儿,因此送夫人回无锡娘家待产,却不料泰山泰水一月前均生病过世了,夫妻两个便滞留在了苏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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