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 下——司徒舒憬

林幕垂的声音渐渐弱了，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这么淌着血，像古代祭祀仪式里供奉的神兽一样，除了等待，毫无反抗。

他干涩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原本喊着希望张无殇停下来的声音已经不再。

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在张无殇的进一步蹂躏下没有更多反应。

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宁君宇觉得，他的生命仿佛已经被抽走，至于他的爱情。

也许已经葬送在这没有休止的伤害里。

“林幕垂，你说，你是我的”张无殇拿捏着他的身体摇晃，完全陷入在愤怒沼泽里的张无殇没有理会林幕垂此时已然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

“快点说”因为得不到回应而越发失控的张无殇将林幕垂身上没有止血的伤口擦到墙上。

直勾勾着眼神没有做任何抵抗，完全跪坐在地上的韩煜楚似乎可以听见那种皮肤和肉相剥离的声音。

“展江，你把张无殇带回去，这边我来处理”

匆匆赶来还没有脱下帽子，许展江神色紧绷。

他三步并两步冲进狭小的寝室，从背后给了张无殇一个手刀。

将人往背上一扛，他朝宁君宇点点头示意。

“想清楚了再让他回来，要不然就不要回来了”宁君宇的话说得很明白，其实按他的个性，若是帮里其他人干了这么蠢的事，他应该直接开了。

纵容他这么做，只是念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

“学长”原本趴在地上的韩煜楚几乎是爬着过到林幕垂面前的。

他伸手去碰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赶紧擦掉让自己视线模糊的眼泪。

跌跌撞撞起身跑到卫生间。

调好之后的水温不高，因为寝室里没有足够的热水。

“学长，很痛是不是，是不是”他小心翼翼地一处处擦洗伤口。

或许因为处理得不够及时，其中一些已经可以看见其中化出来的脓水。

丑陋的表皮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吓人。

“学长，你说句话吧”

花了好长时间，韩煜楚才勉强用一直哆嗦的双手替他擦洗干净。

眼眶里的液体湿了就擦，擦了又湿。

如此来来回回，宁君宇只是沉默着站在一边。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韩煜楚用几乎哀求的声音朝林幕垂说话，看着他蹒跚着跑到衣橱里拿出衣物小心翼翼给林幕垂穿上。

宁君宇看见，韩煜楚的眼睛里，满满地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他忽然觉得有些悲戚，于是忍不住叫一声韩煜楚。

然而。

石沉大海，海面上没有痕迹。

他静静回身，迈出不稳的脚步走出房门。

现在的天空看上去真是美好，琉璃色的日光散在这片土地上，有种说不出的祥和。

第78章

他以为会这样一直到天明，以为天亮了又会是一副新气象。

然而，现实告诉他。

他所期望的这一切都是虚无。

被韩煜楚的哭喊声惊醒的时候，是宁君宇出门两个小时之后。

据韩煜楚后来说，在此期间，林幕垂没有任何反应。

宁君宇当时想，他宁可林幕垂一直维持着这种模样到天明，也不愿意看见韩煜楚那样的伤心。

真的是这样解不开的连环局吗？

张无殇带给林幕垂的是无尽的伤害，而林幕垂带给韩煜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他听见衣衫不整的林幕垂朝哭得稀里哗啦的韩煜楚吼，那种不留情面的指责，那种毫无根据的指控。

林幕垂，你怎么忍心让用生命爱你的韩煜楚受到这样的伤害。

他怒了。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发火了。

他冲进屋子，听见林幕垂用不加修饰的话语不断刺痛韩煜楚的心。

“你给我出去，看见我这个样子你高兴吧，你高兴吧”

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上是一种被人窥见自己弱点的阴郁。

然而这些，宁君宇和韩煜楚都没有看懂。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韩煜楚带着心惊的口吻和林幕垂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才知道，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林幕垂明白自己的心里有他。

当然，以上都是后话。

宁君宇可以确定，如今表情扭曲的这个男人已经随着他爱情的凋谢而疯狂。

“出去，马上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宁君宇扶起蹲在林幕垂身边的韩煜楚，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块方格子手帕替韩煜楚擦掉止不住的眼泪。

“煜楚，我们走”

他将还坚持站在原地不动的韩煜楚扯过，宁君宇希望自己这样可以为他保留最后的尊严。

林幕垂的眼睛已然清明，他看得见韩煜楚新旧泪痕交错的脸上是不屈的倔强。

“我不，我要留下来陪他”

他将束缚着他的手掰开。

宁君宇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阻止。

然而，就在下一刻，宁君宇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啪”清脆的声音响在耳侧。

韩煜楚只觉得那阵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放。

他惊呆了。和林幕垂自己一样。

宁君宇拉过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拖。

完全呆了的男生任由别人牵引着自己。空白的大脑里没有半点意识。

“老刘，快点，到我家”

许展江把双目紧闭的张无殇放倒在后座，自己朝前面的老司机吩咐。

“好”

开着车窗，空气里有一种和着青草味道的香味。

难得的，许展江紧皱着眉一路没有说话。

空旷的房间里没有灯光，许展江单手撑着张无殇的身体，另一手在镶着玻璃的墙面上摸索。

忽然而来的灯光刺目，许展江把不醒人事的张无殇丢到真皮沙发上。

他走到放有凉水的桌边，含了一大口。

皮质沙发很软，许展江在坐下的那一刻将口里的液体喷到张无殇脸上。

迷迷糊糊的双眼，和酸痛的脖子。

张无殇不明所以了好长时间才惊觉自己脸上都是许展江嘴里的凉水。

“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看不见吗？”格外冷硬的口气，张无殇似乎有些忌惮这样的许展江，他不知道为什么。

还很昏沉的意识里渐渐恢复了被打晕之前的记忆。

他看向许展江的眼睛里带上一些恼怒。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许展江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乐意？”

他朝厨房走去，端出以往为宁君宇准备的下酒小菜。

“你要不是君宇的弟弟，我才懒得管你”

不知怎的，张无殇一阵无名火起：“不想管就别管，是我求你们管的吗？”

许展江锐利的眼神里仿佛暗藏着看不见的杀机，他用手抬起张无殇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讲：“张无殇，你呀的就是个混蛋。”

那双纤细而漂亮得不知引诱了多少人的手遒劲而有力，一点不大意地将他甩到一边。

“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

阴霾在许展江的眼球里布满，这种时候，妩媚的表情变得骇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过头不去看他，张无殇只是阴着脸不说话。

“不知道，不知道你能把林幕垂打成那样，不知道你能让他全身乌青地呆在寝室？”

许展江原本放在桌面上的手此刻握成拳，打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半天没有再说话。

许展江终究叹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你带给他的只有痛苦而已”

“我会和他分手。”

“如果是因为林幕垂和韩煜楚接吻的事情，你大可不必。”

张无殇从许展江的眼睛里看到轻蔑，鄙视，和。

深藏着的痛心。

“他们只是在排练话剧而已，是视角问题，接吻是假的。”

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状况，张无殇似乎终于明白一点自己的愚蠢。

“不可能”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学生会的那帮人，他们知道的很清楚。”

张无殇本就阴沉的脸上又蒙上一层阴翳。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你以为没人告诉过你吗？”许展江手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是你压根就听不进去。”

“我告诉你，林幕垂的声音都哑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呵”意味不明，但张无殇笑了。

“张无殇，放了他吧，放了林幕垂对你们几个人都好。”

张无殇仍旧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

许展江轻轻地坐到他身边，温暖的手抚在他头上。

“张无殇，是时候放开自己了，不要总是拒绝别人的爱，试着去爱别人。”

眼眶渐渐红了，很多年没有的哭的冲动。

张无殇将头偏过，心脏处是承受不了的疲惫。

这么多年，从未放开过的芥蒂在这一刻瓦解了。于是张无殇看见自己罪恶的心灵背负的罪过。

许展江捋了捋他混乱之中糟糕的头发。

不顾他的反对，一把将张无殇的头压到自己胸口。

“要哭的话就哭吧，哥哥我今天借你肩膀用。”

几乎和许展江等高的个子，张无殇为这种荒唐的处境觉得可笑。然而，更多的，却是心里的有块地方。

静悄悄地陷下去了。

他伏在许展江不算宽阔的肩头，忍耐着不发出声音。

但许展江感觉到，胸口的那片地方，已然被温热的液体浸湿。

他的嘴角有一抹笑，终于，这个有着冰冷外表却这么缺少关爱的孩子走出来了吧，从那片童年阴暗的角落里。

事实上，许多事情，不是别人没有说过，只是，说的那个人，不是能唤醒你的人而已。

褪下那层厚厚的伪装，他张无殇，也只是个19岁的小男生而已。

第79章

“煜楚，先到我寝室睡一觉吧，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纵然是心疼，纵然是愤怒，纵然是委屈，纵然是怒其不争。宁君宇还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韩煜楚这种失了魂的样子。

沉默地摇头，泛滥了一夜的泪水在他脸上画出横七竖八的污秽。

“那我们先去洗把脸好不好”他用别扭的娇宠语气劝慰韩煜楚，心头的那份怜爱在语气之间表露无遗。

然而，韩煜楚似乎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意做。只是一直摇头，一直拒绝来自宁君宇的那只手。

所有办法都几乎用尽，韩煜楚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门边，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落魄而失神。

房间里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屋里屋外的两人似乎都无意多做其余的事情。

宁君宇没有能力打破这种僵局，也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打破它。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显然，相对于这边的两人，张无殇更加沉稳和正常。

原本呆呆得没有反应的韩煜楚在看见出现在眼前的那双太有特色的鞋子时，猛地跳将起来。

吓了宁君宇和许展江一跳，两人吃惊地看向已经是花猫脸的韩煜楚，以为他会有怎样愤怒的下一步动作。

但是，僵持了很久，韩煜楚只是扯着张无殇的衣袖咬着下唇。

“放开”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是汹涌澎湃。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情”韩煜楚没有再哭，此时的他脸上是一种泛着苦涩的悲戚，和那种不可战胜的坚定。

“凭什么”

宁君宇想上前，但被一旁的许展江阻止了。

“就凭林学长为你牺牲的一切”后来的声音有点低，但说得很清楚：“和我对林学长的喜欢”

忽而，他抬起头，那份执着在他眼睛里闪烁：“所以，不要伤害他，请不要伤害他。他很爱你。”

张无殇深黑色的眼瞳里是韩煜楚纯真的，但却是坚定的脸。

如果说是在昨天，韩煜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张无殇会不屑。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儿，有着不同于柔弱外表的内心。

“韩煜楚，你很喜欢我哥，是不是？”

只是点头，没有再多的动作。

张无殇万年冰山脸上，是久违了的温暖笑意。

他抿嘴，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么，我把哥交给你，大概会很好。”

他拂落手臂上的束缚：“我答应你，不再伤害他。”

“你发誓。”

“好，我发誓”

终于看见他了，那个追逐了自己十多年的男人。

此刻正衣衫不整地蹲在墙角，维持着自己离开时候的姿势。

蜷着身体，张无殇看见林幕垂的指甲上已经因为寒冷镀上一层紫色。

“哥”

他走上前，视线和他平行。

“对不起”

抱在臂弯里的肩膀剧烈地颤动一下。之后又恢复沉静。

“我们出去聊聊好吗？哥哥”

张无殇很少用哥哥这个词，很早之前，林幕垂问过他为什么，当时他回答，叠字让人感觉很幼稚。

当年的林幕垂什么也没说，其实他想告诉他，虽然幼稚，但很亲切。

林幕垂抬起头，黯然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呆滞。

“好，我们出去”

颤巍巍起身，因为蹲太久的缘故，站起身的时候双腿竟已经不自觉地发抖。

“我先去洗漱，你在这里等我”

点头，张无殇看向那个熟悉了十多年的背影。

瘦削的身体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壮实，林幕垂各种细小的变化被掩盖在岁月的尘封里。

原来，忽视是那么不容质疑的东西。这么多年，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

晨起的风很凉，处在四下无人的小亭子里，张无殇背对着林幕垂站立。

“哥”

“我知道”

“你知道我也要说”

“小殇，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啊”张无殇一滞，却没有回答。

“找到了吧”林幕垂脸上的笑容凄凉：“所以，放开我的手”

张无殇转头看他，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哥，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情人，但是，我不能接受你”

“我知道，从2年前开始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一直在尝试让你喜欢我，但是做不到。不管我怎么努力，你的心还是封闭的。”

他的笑容轻盈，张无殇仿佛看见那个温柔而快乐的少年又回来了。

“小殇，不是你放了我，是我放了你”

林幕垂朝着天边的云海喊出来：“我爱你，小殇”

周围没有人，张无殇想，即使有人，林幕垂也会这么做。

声音仿佛穿透云层，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一层一层荡开。

“小殇，从今天以后，我不再喜欢你”

“还是兄弟吗？我们”

林幕垂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那个记忆里整天板着脸的小男孩儿如今已然有着和自己平齐的个子。

“小殇，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永远都是。”

脸上是那样宠溺的笑，林幕垂擦过他的身体头也不回。

张无殇没有看他，只是仍旧仰起头，看遥远的天。

那个有着些乌云的地方，不知何时以开始落下大滴大滴的雨水。

谁都没有再出声，但他们知道，不管是谁的眼角，都已经湿了一片。

为那逝去的年华，和那永远停留在这个19岁秋天的初恋。

“学长，你没事吧”

肩上背上，是满满的雨水，林幕垂没有再多痛苦，因为就在回到寝室看见韩煜楚的那一刻，他栽倒在他怀里，然后陷入昏迷。

额上的温度很高，显然是发着烧。

韩煜楚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