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不错眼儿地死盯着对方,四目交火,互不相让。白胖肿胀的小红眼睛对上了浓烈深刻的金棕色眸子,咻咻地喷着烈焰。
半晌,白胖子忽然笑了,摆摆手:“咳,咳~~,咱兄弟讲话,别伤了和气。镇三关,老子有钱,你有枪,咱俩兄弟若是联手,就算他‘甘肃王’马云芳来了,也拿咱没辙,是不是?”
镇三关不置可否,没有接茬。
白胖子道:“得了得了!俺管老弟借的家伙,老弟拿来了没?”
镇三关随意搁在桌上的一只手,朝身后的黑狍子伸出二指,打了个手势。黑狍子从身背的匣子中拿出折叠起来的一杆“汉阳造”,“咔咔”几下给装配起来,递给了白胖子身边的一个伙计。
那伙计接了枪仔细检验了一番,冲白胖子点了点头,又将枪递回黑狍子。
胖子笑呵呵地问:“那,其他的货呢?”
镇三关下巴一点,努了努嘴:“后院儿的柴草车上,陆大掌柜自去拿。俺的银子呢?”
胖子眯缝着眼儿,探出了烟锅子,拿那烟杆一指:“窗台上摆着呢!老弟自去拿。”
镇三关的唇微微浮起,化作一弯俊朗的笑容,脸颊上的笑纹道道深刻。
眼角余光瞥见梨花门外闪过一道身影,立刻高声叫道:“店小二!进来!”
门外应声,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进来了,一看屋里这六位爷个个是横眉冷对,一看就不是一群好鸟!
镇三关面无表情地说道:“店小二,去把窗台上那匣子拿过来!……搁桌上,打开,看看里边儿有啥!”
那店小二不明所以,又不敢不从,抖抖索索将匣子打开,里边儿露出用油纸包裹好的,码成一摞一摞的银元。
白胖子笑道:“咋样?老子没蒙你吧!枪到底搁哪儿了?”
镇三关却冷眼冲那店小二说道:“从下边儿拿一摞,剥开给老子看看!”
一张油纸被撕开,两头儿扣着两枚大洋,中间是一截叠得形状整齐、紧紧捆扎的草纸!
桌上转瞬间风云骤变。
白胖子右手边儿的黄脸伙计,神经像是绷到了极限,脸色暗自发白,额头虚汗,此时紧张得手指头只微微动了那一下,顿时风声鹤唳,一石溅起千层浪!
满桌的六个人如同得到了某种号令,十二只手一齐“唰”、“唰”、“唰”掏出了家伙!
那店小二听到脑顶耳边动静儿不对,待抬起头来再看,惊得“哎呦”一声,拔腿就要跑。
哪里还来得及跑?黑狍子一脚将之撂倒在地,踩在他后背上低声吼道:“别动!老实待在这儿!”
此时,镇三关的脑门子上抵了盒子炮的三根枪管子,白胖子的一把,身边儿两个伙计各一把。
白胖子的脑门上顶了俩枪管子,镇三关的一把,黑狍子的一把,左肩上还架着一把鸣凤剑。
黑狍子的另一只枪和黄脸大汉互相抵着脑瓢。
息栈的雏鸾刃顶在黑脸大汉咽喉处,却被对方一根枪管子扣住了太阳穴。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白胖子的另只枪抵在了息栈的眉心,而镇三关的另只枪顶在了黑脸大汉的下巴上。
“咔咔咔咔”,十只食指拉动枪栓的声音。
桌下趴着的店小二顿时湿了裤子,不断抖动的身子下边儿,洇出了一小摊水。
十二把家伙,如同手拉手、转陀螺一样,杆杆不落空,将这六个人钉在了一处,哪一个也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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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对盘道:也叫“对对脉子”,与“碰码”一样,见见面的意思。
第二十八回:红拂女乱世悲声
十二把家伙,黑洞洞的枪口杠杠地对着;十二只眼睛,阴晃晃的眸子互相死盯着,咬上了就不松口。
白胖子斜眯着眼,注意到镇三关那两只枪口指的方向,分明是想护住右手边儿拿帽檐遮面的少年。
再看看那身材细瘦的一张陌生面孔,心中一动,幽幽地问道:“呦~~,这位小伙计哪来的?镇三关啊,你咋带个小娃子在身边儿,难不成……这小人儿是你下的小崽儿?”
持剑的人没有接茬,一只手抵着一个人,纹丝不动。
“哎呦!啧啧~~,咋还整个小刀小剑的跟咱面前比划,过家家呢!你家掌柜的买不起盒子炮给你?”
胖嘟嘟的腮帮子颤抖着,那一脸白花花的肉膘子,仿佛即刻就能滴下一摊油水来!
息栈没有吭声,帽子下边的细长眼眶,没有丝毫的水纹波动。
突然,白胖子只觉得脸侧白光一闪,搁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凤剑晃动了一下,眼前一道承风掠影的刃光晃过,还未及看清形势,那凤剑已经重新轻轻地架回他左肩之上。
这时,白胖子身前桌上搁着的那一杯残茶,茶杯忽然“嘎嘣”一声,“啪”!径自裂成了两半!
白胖子与身边儿那俩伙计,或许还有镇三关和黑狍子,五个人十只眼睛一齐呆看。只见那只茶杯竖着齐齐地绽开,裂成了两只同样大小的瓢,切口刀削一般平整,茶水和茶叶末子四溢而出,在桌子上流淌。而茶杯之下的小圆茶盘,却分毫未动,完好无损。
整间屋寂静无声,就只听得到“吧嗒”、“吧嗒”,茶水一滴一滴缓缓滴到地上。
白胖子挑了挑三角形的两撮眉毛,涨成了血红的小眼睛盯住少年:“哦~~!老子竟然没看出来,想必你就是那位,在沉梁峪口插了快刀仙的无名剑客?嗯?”
息栈仍旧没有吭声,细致的嘴角紧紧抿住,目光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不应声就等于默认,而不讲话比讲话更有威慑力,唬得那白胖子一脸惊疑,不敢乱动。肩膀上的凤剑明明离他的咽喉还有一榨的距离,却弄得这厮如鲠在喉,脖颈上爬虱子一般地瘙痒,浑身都不自在!
白胖子不由得恨恨说道:“镇三关,你什么个意思,跟老子来真的?”
镇三关沉着脸问:“陆大膘子,你算啥意思?钱呢?”
“哼!老子不给钱又怎样?!”
镇三关唇边拢起两弯笑纹:“哎呦,咱爷们儿是干什么的?!只听说过咱出山砸窑子、分片子、吃票子,没听说过被别人吃票的!”
“你退出玉门关,让出陇西!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呵呵~~,你都犯到我这党河源头、野马山口来了!老子既然报号‘镇三关’,还退出去?你让老子改名儿叫镇二关还是镇个啥啊?”说到这里,笑意突然消失殆尽,沉声说道:“这玉门关俺绝对不会退!”
白胖子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哼!别忘了你老子当年是怎么躺的!你小子也活腻歪了,想跟你老子一样,在玉门关城楼顶上被大卸八块么?!”
镇三关的面色凛冽,冰刻的双目射出寒光,冷笑一声:“哼,你试试?今儿个这里就地解决,看看是谁被大卸八块!”
双方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俩掌柜的捉对儿掐架斗嘴,身边绷着劲儿观战的四名伙计,这时候八只胳膊举着铁家伙都举得累哄哄的,已经有人胳膊肘在抖了!
桌子底下那位,一泡尿水已经放了个干净,这时候干脆挺尸不动,开始装死。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窗外院落里一阵嘈杂声响,脚步繁乱,只听见有人拉着枪栓吆喝道:“快点儿!将酒楼围起来!别放跑了土匪!”
白胖子登时一惊,三角眼楞给瞪成个圆形,怒喝:“镇三关,你小子忒他妈的不仁义了,你叫了治安队?!”
镇三关挑眉怒道:“放屁!老子是土匪,又不是他娘的马家军的人,老子叫得动治安队么?!”
黑狍子脚底下一使力,差点儿没把那店小二的屎给踩出来,喝道:“你个王八羔子叫的治安队?”
那店小二吓得已经不是人声儿:“没有啊……小人不敢……不是俺呐……爷爷们饶命啊~~”说完脖子一歪,这次不用装死了,直接吓昏!
双方的伙计八只眼睛,齐刷刷看向各自的大柜:治安队来了,咋办啊?
陆大膘子和镇三关二人狠狠盯了几秒钟,只是片刻的死水沉寂,眼中分明透着不甘心,各自的双手食指却缓缓离开了扳机,同时慢慢放下了枪。
四个伙计见状,也都缓缓收回了家伙。
靠!土匪私下碰码竟然遇上了跳子,两个绺子之间的私人恩怨先搁一边儿,一致对外啊!
两路人马一齐飞快地冲出雅间,抄楼梯的后路蹿出了酒楼,落在了岳家酒楼后身的小巷子里。
这时小巷中哐啷啷径自又蹿出来两路人马,果然双方都有接应和埋伏。
这边儿的慕红雪带了一个几十人的蒙面马队,皆是炮头和水香手下的精兵。那边儿陆大膘子也有一个马队,个个脑袋顶上都扣着一顶狼皮遮耳帽子,作为标志物。
镇三关蹿上了他那匹高头黑马,息栈飞上了赤月骕骦。
这时陆大膘子手下的黄脸大汉瞥见酒楼后门摆的那辆柴草车,赶忙掀起油布一看,哪里有“汉阳造”?好几大捆柴火棍,整整齐齐包裹在油纸中!
陆大膘子骂道:“好你个镇三关,你他娘的使诈!”
镇三关在马上眯了眯一双俊眼,乐了:“彼此彼此!”
两伙人无心掐架,各自撒腿子飞驰,马队排成了两道笔直的线,齐齐冲出了肃北城南门。驰到城外河滩之上,警报解除,这才放缓了脚步,马队各自聚拢在头领的一侧。
陆大膘子骑在一匹壮硕的骏马之上。这才跑了几里地而已,只见那马儿已经开始气喘,四只腿如同筛糠一般,抽搐抖索。
据说这陆大掌柜每次出山做一次活儿,得跟身边儿的伙计上上下下换好几次马,每一匹马在他那肥壮如山的胯下,勉强撑个十里地,就快要口吐白沫了!
息栈扫了一眼那匹哀怨的棕马,咳~~,不比不知道,还有比他当家的还彪悍的人,活人真能整死马啊!
镇三关侧过头去说道:“陆大掌柜,要不然,咱改日再喝茶?”
陆大膘子从鼻子里吐出两道白气儿,跟胯下那嗷嗷气喘的马鼻子遥相呼应:“镇三关,今天这事儿老子就不计较了,哼,咱改天再说道说道!”
马队的伙计们正掉转马头扯住缰绳要走,忽然听得“噗通”、“哐铛”的一阵动静儿,从那陆大膘子马队中一个小头领的马上,直筒筒地摔下来一枚大麻袋!那坨麻袋扭股扭股扭股得,翻滚跳动出十几步开外,横在两支马队之间。
只见麻袋中哼哼唧唧挣扎着探出一个脑袋,失声大喊:“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双方人马皆是一愣,定睛一看,那麻袋里竟然装得是个女人,手脚都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屁股一扭一扭地蠕动,拼命从那麻袋中爬了出来。
那女子蓬头散发,衣衫不整,胸口的衣服都被扯开,露出一片桃红色的抹胸。此时两眼慌张失措,满面的泪痕,一抬头正好对上不远处镇三关那一张诧异的脸。
四目一对,各自愣住。
女子双眼一亮,如遇菩萨路过,天神下凡,身子挣扎着撑起,高喊:“大掌柜!贺大掌柜!救命啊~~!救救俺呐~~!”
那女子刚一从麻袋里露出头来,息栈就认出来了。
阿克塞马房子里的那个小娼妇,名字叫水杏的。
陆大膘子的那名手下厉声喝道:“臭婊子,喊什么喊,给老子爬回来!”
陆大膘子挑了挑眉毛,低声问道:“这哪来的?”
那小头领神色略显窘迫,在马上点头哈腰:“当家的,这个……刚才在小胡同里撞上,捡的……是要给当家的您看的,是给您的!”
陆大膘子撇着嘴哼了一声,冲那女子努努嘴,摆了摆头,意思是说:赶紧弄走弄走,走人走人!
那小头领赶紧就要下马来捡人。
那名唤水杏的女子一看这个架势,吓得挣扎着往镇三关的马队这边儿翻滚,口中喊着:“救命啊!大掌柜救命啊!他们……他们……他们是土匪啊!!!!!!!”
镇三关手下的一帮人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马上的一群伙计,恐怕只有息栈和大掌柜本人听得明白。偏这二人此时都各自冷着个脸,一言不发,心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滋味!
旁边儿的黑狍子实在忍不住了,“噗哧”一声乐出来了,邪笑道:“这谁家的小娘们儿,咋个意思?‘他们’是土匪?哈哈哈哈~~!‘俺们’也是土匪!你找俺们家大掌柜要干哈?要拜山呐,还是要上供呐,还是想做压寨夫人呐?”
那水杏听到黑狍子这嚣张的一声淫笑,脸立时就垮了下来,怔怔地望着镇三关。
这时那陆家的伙计扑了上来,薅着脖领子,扭着膀子,就将那女子往回拽。
水杏这时发了疯一样地哭叫,却挣脱不出那汉子的铁掌,情急之下拼死喊道:“大掌柜~~!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大掌柜~~!!!看在俺与您相好一场,你救救俺吧!!!别让俺掉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窝里去啊,那是生不如死啊!!!大掌柜~~!!!”
镇三关眨巴了眨巴黑金色的招子,搓了搓牙,实在是没辙,冲那伙计吆喝道:“俺说,咋个,还真把个小娘们儿逼上梁山呐!陆大掌柜,你绺子里就这么缺女人?不至于吧!”
水杏一见镇三关开了腔,立时像是看到了希望,赶忙喊道:“大掌柜救我吧,看在俺服侍您一场,水杏给您磕头,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伺候您!!!”
这时候,两拨马队的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镇三关:哎呦喂!
镇三关此时郁闷地直翻白眼儿:他奶奶的,小娘们儿你能不能就别喊啦!!!老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野马山的伙计们,已经有人开始窃笑和私语:“瞧瞧,这谁家小媳妇啊?这是咱当家的哪一路的相好啊?哪儿惹来的一笔风流帐啊!”
黑狍子坐在马上不停地乐,乐得浑身抖索,圆脑袋一颠一颠的。
慕红雪一脸的轻蔑,唇边露出戏谑笑容,瞄着镇三关,似乎对此场面并不陌生。
一旁的息栈默默别过头去,眺望远处河滩上的胡杨树。被迫观赏这么一出活色生香的闹剧,当然更是一言不发,没话可说。
水杏满地打滚死扛着不走。
这时,陆大膘子看了看镇三关的冷峻脸色,忍不住问道:“我说老弟,咋回事?这小婊子是你的人?”
镇三关勉强答道:“认得。”
“哼!认得?认得……我说镇三关,你就直截了当跟老子说,这要是你的相好,俺就卖你个面子!”
镇三关没有接茬,皱了皱眉头,难得一遇的失去了往日的干脆和爽快。
“咋个?这人是不是你的,给句痛快话!”
“是啥先不说,把人放了吧。娘们儿不乐意,何必要来硬的!”
“呦喝~~!老子是土匪!老子抢个小娘们儿上山,咋个还不符合土匪的行规啊?!这人要不是你的,就别废话了,老子带走了!”
水杏看着镇三关的表情,大惊失色,哭喊道:“大掌柜,大掌柜哇~~,你别让他们把俺带走啊,你救救俺~~”
这时,兴致勃勃看热闹的黑狍子又忍不住了,嚎叫道:“小娘们儿,你说说你,你不跟陆大掌柜回去,偏要跟俺们掌柜的走,俺们也是土匪呐,你竟然不怕?你不怕俺们,简直他娘的就是瞧不起俺们野马山的绺子嘛!难道俺们不像土匪,俺们家大掌柜长得不像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