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否则,没有人可以削去他的王位。边关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那里唯他马首是瞻的数十万边关将士,一旦因
他而哗变,赵祎还能不能坐稳他的龙椅,都只有天知地知了。
朱漆描金的托盘铺着像征黄权的绣龙黄锻,上面装着笔墨纸砚,呈至方尧跟着,方尧看都没看一看眼,自顾自的拉着
李君鹤坐在亭子里下棋。
这亭子四面临水,青石汉白栏杆的九曲回廊与岸相接,方尧一身玄衣,李君鹤白衣素袍,二人相对而坐,看着明王走
过来,李君鹤起身见礼,方尧纹丝不动,明王也不恼,站一旁,微笑着说道:“豫王爷难得有些闲情,本王也不打扰
,只是过来能豫王爷带个消息。有些事情我想方丞相也许会瞒着两位——札木合罪犯欺君,皇上有意将其挫骨扬灰,
以儆效优。”与其在这里干耗时间,不如直截了当了,他就不信方尧会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果然“咔嚓“一声,方尧手里的细瓷棋盒被他捏得粉碎,碎片扎进皮肤,两缕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心流淌下来。
李君鹤顾不得有外人在,抢过他的手,仔细地替他清理手心的碎渣。
明王又说道:“我还听说皇上有意着枢密员的王大人近日内接受豫王留在城外的两千兵马,改编到沧州营。”
李君鹤气极反笑,问道:“即是有意,就是还未下旨,王爷此举就不怕通风报信之嫌?”
明王被他一刺,有些发怔,随即恢复了常态,他不是第一次接触李君鹤,李君鹤给他的感觉一向是儒雅平和从容,从
来没有尖刻过:“本王只是向来敬重豫王爷英雄过人,为我大宋守疆多年,劳苦功高,如今遭奸妄之辈暗算。本王也
很遗憾。”
“王爷如此厚义,下官先说声谢谢。”李君鹤讥讽般地说道,这样的通风报信安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心。
“客气客气。”明王似乎也没有听出李君鹤语调中的讥讽,依旧彬彬有礼。
浓墨的夜色里,一辆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停在丞相府后门夹巷里,驾车的是阮平和舒楠,车里装着的是札木合
,这几天他一直被搁在冰块中间,通体透凉,浓且宽的眉毛已挂了白霜。方尧与李君鹤遍体纯素,在黑暗中恭迎。
今天刑部负责职守的是舒楠。他跟阮平当日在边关与老札共同抗敌,回了京城,常去老札那里喝酒聊天,骨子里当老
札是自家人一样,自然也不忍心看他惨死之后,连尸体都要被荼毒。他一向胆大妄为,素性一不作二不休,来个监守
自盗,把老札的尸首给方尧送了过来。
高大魁梧的老札在烈焰中化成一缸灰,被装进细白瓷坛里。他这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世上没有宋人辽人女真人之分
,而这个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很可笑甚至是荒唐。他站了他的族人的对面,为大宋付出半生的心血,偏偏大宋没了他
的立足之地,甚至在他死后连葬身之地都不不会给他。就只有把他火化了,再送他回辽国,送回到他的家乡,同那些
女真人辽人埋在一起。
方尧小心地捧着骨灰坛,交给燕云骑安放妥当,感激地舒楠说道:“舒楠。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舒楠叹道:“这也不算你欠我的人情,札叔也是我跟阮平的朋友。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还不能安生,而不把他交
到你手里,我一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谢谢。”方尧考虑到阮平跟舒楠目前的处境,便说道:“你们现在不能回刑部,先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叫送人你
们出城,先去延州吧。我跟君鹤也会很快回延州的。”
舒楠摇摇头,努力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刑部我肯定要回去的。我如一走之了,会给韩大哥招来弥天大祸,而且今
夜刑部所有值守的弟兄都会被牵连。即然这事总得有个人来了结了,那么就我吧。”
“他把老札放在刑部的目的非常明确,我去救老札,就是你们守护不力,现在你把老札送出来,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
过你们的。”
“阮平,舒楠你们千万考虑清楚了。”李君鹤忧心忡忡的劝阻着,这其实是个很明显的局,逼着方尧与阮平舒楠走到
这一步。只是这一步,对方尧来说,却是非走不可,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方尧为了老札也会走过去。
“我们来之前就商量过了。”舒楠无所谓的摆的手:“没事的,你们放心好了,再过几日就是皇上寿辰,大赦天下,
就算把我关进天牢,也就这几天的时间,而且天牢都是自家兄弟,不会受罪的,就当是放假了。”
“韩浩源那边,我跟方尧另想办法。你们若是回去,肯定会被清算。”
阮平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救韩大哥,但是除了韩大人,还有刑部那么多兄弟。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京里,都
指着他们养家糊口。我不让他们替我们背这个黑锅。”
舒楠连连点头:“我舒楠岂是那么不讲有义气没人性的。李大哥,王爷你们都放心,大不了,我回江湖当我游侠。或
者是延州找你们。”
“可是你们回去真的会有危险。”
舒楠说道:“李大哥,你不用什么可是了,王爷能为了札将军以身犯险,我们又岂能为了自己安逸连累别人。”
“我们会尽理周旋,并且妥善安置那些受牵连的人。”
舒楠还是摇头。让那些兄弟们因他而不得不举家迁徙,他做不到。
最终李君鹤还是没能说服阮平和舒楠,只得让他们回去了。
次日早朝,赵祎得知札木合尸首失窃,龙颜大怒,舒楠被当庭杖击六十与阮平一起交由刑部代主事发落,刑部代主事
正是曹皇后的堂兄曹守仁,与韩浩源积怨已久。圣谕明示:监守自盗,罪同欺君,不在大赦之列。
死了的老札哪有活着的阮平与舒楠有价值。
方丞相下朝之后就在书房里跟方尧商议事情,门外的守卫由方府的家丁换成了燕云骑,丫环们都被叮嘱过了,不必奉
茶,不得靠近。没有外人在场,只有他们两父子,方纶几次想靠近,就被燕云骑格开了,他们不是方府的家丁,不会
顾及二公子的面子。而李君鹤则一个坐在方府的花园里,没有弹琴,也没有看书,甚至连茶水都没喝过,只是一个人
枯坐。
方尧出来的时候,眼神里有藏不住戾气,而方丞相倒是一脸的平和,气定神闲一如平常。
午后下过一场雨,院落里雨润苔青,天空中带着几分湿意,方尧听闻李君鹤一直在庭院里,连午饭都没有吃,下雨的
时候,也未回房,他皱了皱眉头,心底有些发慌,为自己,也为李君鹤,自己的任何一举一动,甚至是心底的念头,
怕是都瞒不过李君鹤的。
远远地方尧就看见李君鹤一个人站在亭子里,似乎目不转睛的在看什么,等他走近了,才发觉,李君鹤其实什么都没
有看,目光茫然而空落。
方尧轻声说道:“这里是风口。”
李君鹤点点头,目光还是望着远处,迷离而且恍惚,第一次方尧看见这个人如何的失魂落魄。他怜惜地把人圈在怀里
,触手处,衣服有些微湿:“回屋换件衣服吧。”
李君鹤没有应声,只是指着不远处一株海棠树,说道:“你看,这里的海棠果都结出铜钱大小的果实,咱们延州王府
里的海棠这会儿才刚开花呢。”
他清澄的目光望向天边,越过层叠的高墙重楼,似乎又看到了延州豫王府内嫩绿新翠的柳枝低垂到水面,在和暖的细
风中轻轻摇曳,把湖面的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小鸟在半空中脆脆地鸣叫,无忧的燕子闪翅飞来,有的在柳枝间呢喃
轻语。有的时候,他在亭子里跟方尧下棋,有的时候湖堤上漫步,轻言细语之间有治理军务,管理地方的决策,还有
情人之间火辣甜蜜的情话。
延州是他们的世外桃源,他跟方尧的款款情深、雄才大略,都在延州演绎得淋漓尽致。
到了京城,李君鹤常常有一种莫名的觉得烦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习惯京城里的一切。连从前他初到边关时,念念不
忘记的江南,他都很少去想念了,倒是延州成了他和方尧真正的意思上的家园。
如果老札不死,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在回延州的路上了,这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如果,老札已经死了,只存在于他们的思
念中,悲情而又沧桑。延州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他与方尧的家飘渺得好似从来不存在过,那些美好的时光,是不是
只能存在于绵长的回忆中?
“方尧,我们还有机会回延州吗?”
方尧呼吸一顿,答案很简单,就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在方尧的喉间上下翻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自与李君鹤定情
以来,爱他敬他,王府内务,边关布置,从未欺瞒过他,但是这一次,他该怎么跟他开口。什么时候再回延州,能不
能再回延州,都是未知数。
他长长一叹,转过话题说:“阮平和舒楠不会有事的,我妹妹会找机会向皇上求情。你不用太担心了。”
李君鹤摇摇头,垂下眼睑,低声叫道:“方尧?”
“嗯?”
“你其实很清楚,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舒楠和阮平。是吗?”赵祎的目的在于敲山震虎,逼迫他妥协,他妥协了,方
尧自然也就只有妥协。只是,他的方尧,纵横疆场十余年,立下无数显赫战功,纵是桀骜不驯也无时不忘守疆拓土的
方尧,从来就不应该受这种威胁,他的方尧本来就是一条敖翔天际的龙,怎么可以困在浅滩上,任人宰割。
就算他舍得让方尧抛开所有的雄心壮志与他归隐山林,而赵祎也不会善罢甘休。同样预知这种结局的方尧从来就不是
一个把自己的命运交由敌人去决定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把两个人的生命,方家的荣辱,都押到赵祎的也许存在也许不
存在的善念上去?
李君鹤偏过脑袋,把头靠他的宽厚的手掌上,眼里是说不尽的温柔,良久,才轻声说道:“方尧。你要做什么就去做
,只是,不要让我知道。”二十多年刻在骨血里的道德伦理,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剥落了,撕裂
似的疼。他用了半天的时候把二十多年的奉如神明的东西亲手打翻,这种痛,无法形容。
李君鹤转过目光,望向波平如镜的湖水,低声说道:“你要做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方尧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头一阵发堵,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愿撒手,他知道这已是李君鹤的最极限的让步了。
“我想去看看韩浩源,我怕他以后再也不原意见到我了。”他这一次要亲手割舍掉不止是圣贤书上教给他的道德礼仪
,还有这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当年他与韩浩源在朝中权低势落,却联手将方尧逼宫的计划毁于无形,这一回两人都
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却要因为两个男人而分道扬镳。
“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等晚上吧。”赵祎下令将三个人软禁,总不好大白天的出门,没到最后撕破脸的那一刻,面子上还要过得去的。
李君鹤吃过晚饭之后就由戚鞑戚寇护送着离开方府,去了韩浩源那里。
自李君鹤离开后,方尧便召集了燕云骑议事,他几次走神,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隐隐预感到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会出漏。
子时,戚鞑一个人回了方府,他满头满脸都是大汗:“将军,公子跟韩大人失踪了。”
韩浩源被责令闭门思过,阮平和舒楠都被关在刑部大牢里,连萧银心都被软禁到了皇宫,韩浩源便暂时遣散了家里的
仆人,只留一了个老仆人照料起居。
门口象征性的站了几个殿前司派出来的士兵,以履行看守之职。到了晚上,整个韩府死气沉沉的,像一空宅,只有韩
浩源在书房点了一盏灯看书,能自由出入韩府的只有一个负责查询这桩通辽案的明王,对守护而言,是极省事的。
戚鞑戚寇把李君鹤送进韩府也是易如反掌,但他二人并不敢大意,亲自送李君鹤进了书房,然后两兄弟就守在书房门
口,
韩浩源跟李君鹤一直在书房聊得很开心,小时候的旧事,官场的趣文,一切与韩浩源有关的值得李君鹤去用一生去回
味的,他都想在这个即将形同陌路的前夜重拾一遍。
亥时过后,两兄弟从书房走出来,说是饿了,要去厨房煮点粥吃。老仆已经睡下了,戚鞑就自告奋勇去煮粥,只留了
戚寇一个人在书房门口守着。
戚鞑离开之后,戚寇听到月亮门那边有异动,便走过去查看,从书房到月亮门只有百步之遥,而就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韩浩源和李君鹤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书案上,只有一打翻在案的茶杯,泼出来的茶水冒着热气,从案上滴
落到地上。
第19章:
李君鹤醒转来的时候,脑袋晕得厉害,后颈疼得像是要断开来,这是颈部遭重击之后反应。他一手按着生疼生疼的后
颈,一手撑着支起身体,四下打量,发觉这是间密室。
四面的墙很高很高,上端有一扇作气窗用的窗户,窗户还有窗棂,纵横交错的棂木,勾勒出窗棂图案的轮廓,李君鹤
看着背面,也能认出来,那不是民间常用的金玉满堂,富贵花开之类的图案。墙壁上凿了无数个洞,洞里点着松明,
里头想是另有汽孔,那些洞口被打磨得光滑而且极薄的水晶封住了,松明透过水晶把密室里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晶。
这密室宽敞而且干净,甚至还称得上有些书卷味。左边几排书架,堆着满满的书,当中一个石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悬着一溜大中小玉管狼毫,富阳纸均薄明透,端砚浓墨,带着淡淡的墨香,几乎让人错觉这里只是哪家大户人家的
书房。
靠墙处搁着木架,洞盆毛巾洗濑用具,排列得整整齐齐,甚至隔了一道木门还有个茅厕。右边是他躺着的床铺,铺着
上好的蚕丝被,被面繁花锦簇,被褥净洁干燥。而韩浩源床的另一头躺着。
李君鹤暗自松了一口气,旋即,就又凉住了,他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其中有很久以前方尧给他用来做来联络用的烟
花讯号,还有腰上的那块玉佩。是方尧送给他的玉佩,方母留下的遗物,如果这玉佩被送到方尧跟前……
“韩浩源,韩浩源。”李君鹤一边叫,一边拍着韩浩源的脸,韩浩源才醒转过来,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睛,伸手去抚后
颈,吡牙咧嘴的疼,完全不在状况的问道:“我的脖子怎么这么疼?”
“不知道。”
“这是哪里?”
“不知道。”
“怎么了?”
“不知道。”
韩浩源勉力坐了起来,抱着头揉了好一阵,才恢复过状态来,明白他跟李君鹤这是被人绑架了。并且这时间也把握得
非常好,李君鹤离开方尧的护翼的时候,实在不多。嗯,多半对方是冲着李君鹤来的,他不过是受池鱼之秧。李君鹤
心里郁闷,韩浩源也痛快不了,如不是出去,方尧还不知道要在外面掀起怎么血雨腥风。那时的池鱼之秧就不止他一
个人了。
只知道不知道绑匪是谁?能绑架两个朝廷大员的人,岂能是等闲之辈,而且还是在燕云骑的眼皮子底下。韩浩源没来
由的心里一紧,呼吸都为之一窒,不敢再想下去,有些心虚瞟了瞟李君鹤,见李君鹤正神色不善地眼着他,越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