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这时候谢暄总是无视过去,然而这回,谢暄似笑非笑的眼神斜觑过去,“要做可以,只能我上你。”
冯学壹愣了愣,谢暄已经走到门口了,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冯学壹就是冯学壹,愣过之后连脸色都没有变,风流倜傥地踱过去,“无所谓啊,那么去我那儿?”
谢暄没说话,只等冯学壹走近,将怀表八音盒递给他,“你掉的东西。”
冯学壹的目光深了深,脸上去了轻浮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接过来,用拇指抚过表面,“看过了?
谢暄神色不变,“很美。”
冯学壹笑起来,很浅,很淡,“那是我姐姐——”
谢暄不置可否——外界对冯学壹的猜测说法纷纭,不过都说他是独子,倒没听说他还有个姐姐。
冯学壹将怀表八音盒收进怀里,示意谢暄一起走,“我十五岁之后就没再见过她。她原来是我们整个冯家的掌上明珠,全家人最疼的就是她,我都要靠边站,印象里她性格很好,才情也好,诺丁汉大学毕业,国画油画皆精。离开家的时候别说钱,连身份证、护照、证书都没有带,真真净身出户。老头子疼起来是真疼,狠起来也是真狠,直到过世也没提起她——”
他的语气淡淡,仿佛谈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美丽岛”计划是他在英国读书那几年的想法,经过这几年的不断考察完善,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综合性项目,按他的计划,彻底完成这个项目需要十年时间,这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然而这个计划的困难之处还不在于庞大的资金,因为历时过长,上面的政策变化,领导易位,都极有可能导致这个计划的失败。
“美丽岛”是离芜和海岸线大约两百公里的一个小孤岛,小岛大部分还保持着的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岛上除了世居于此的渔民,几乎没有外人,只有摄影师偶尔会进岛采风。
芜和这地界,论经济绝比不上上海,论政治地位那跟京城比起来也是远了去了,然而这里多的是军政界退下来的大佬,背景深厚,甚至有好几个家族世代盘踞于此,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能让整个中国震三震。因此,要在这儿大搞经济建设,基本没可能。谢暄这招剑走偏锋,冒险得很,然而前景也是很可观的。
谢暄知道,要谢老太爷同意这个计划不太现实,谢家不可能孤注一掷地将资金投入到这个无底洞里去,谢暄的计划是——与政府合作。
书房里光影幽黄,谢老太爷的目光沉穆,许久,才将谢暄的策划书放到一边,缓缓地开口,“谢氏从第一家不起眼的加工厂开始,到现在这个规模,从来没做过政府的项目。”
谢暄解释,“不是政府的项目,这个项目还是谢氏的,只是划出其中一部分与政府合作,借由他们的名头开路,爷爷,大陆跟香港不一样,在国内,政府参与的项目都是稳赚不赔的,何况,后期的项目才是重头。”
谢老太爷沉吟了许久,才说:“这不是件小事,势必要层层报上去,上头现在乱得很,有没有人理会这回事,不好说。”
“正是现在风言风语多,政府才要转移民众注意力,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谢老太爷摇头,“让我再想想。”停了一会儿,老太爷转换了话题,“外面天气不错,咱们爷孙好久没一起散步了——”
谢暄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事不可能一下子能决定。
已经是夏末了,秋风渐起,花树微茫,山路微茫。
谢暄搀着谢老太爷的胳膊,慢慢地走在德清路上,老太爷这时候不像叱咤商界的大佬,只像个迟暮的老人,“我离开家的时候,才十九岁。那年头谁家都不富裕,离开那个晚上,你太太(指谢老太爷的母亲)从邻居那里拼拼凑凑借了一斤半的面粉,连夜给我做了二十几个艾青团子,一边做一边偷偷擦眼泪。一晃眼,这么多年了,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最怀念的,还是艾青团子的味道,冷了,硬了,香味也没有了,可,还是想吃——”
谢暄知道老太爷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想抒发下感慨——果然,很快,老太爷去舍去了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爷爷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现在拥有三家上市公司,底下几千员工,自认为人生该有的酸甜苦辣花团锦簇都有了,到现在这把年纪,什么都看开了,只是这样大的一份家业,千秋万代虽不指望,但总不能等我腿一伸眼一闭就散了——”
谢暄吓了一跳,没料到老爷子会忽然说起这些,他与谢晖谢明玉私底下的明争暗斗,老太爷不会不清楚,然而却从未开口挑明,现在忽然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老太爷却忽然转了话题,“你看明玉最近怎么样?”
谢暄又是一愣,不明白老爷子所问是何意。
“先前他跟我认错,说喜欢男人的话都是假的,就是觉得无聊,就是头脑发昏得了癔症,以后再不这样——这话你信吗?”
谢暄的心脏紧缩了一下,还没等他回答,谢老爷子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是不信的——明玉什么性子我知道,他要真是玩玩绝不会捅到家里来,恐怕那些话都是真的了——”
谢暄张了张嘴,“爷爷——”
谢老太爷叹了口气,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好几岁,“这种事我明白,这是天生的,不是发狠就扭转得过来的。先前,我认识过一个郑先生,喜欢集藏青铜,这方面几乎可算专家,平日轻易不出门,也不太跟人接触。听人说他原本有一个学生,后来那个学生坐的飞机出事了,郑先生伤心得几乎活不下去,再后来就一个人住在香港的半山别墅里,把别墅名字改成了‘无言楼’,我认识他时他五十多岁了,他几乎学贯中西,英文尤其精当,话很少,谁知隔年就过世了,终生也未娶,我们那时候听说了无限唏嘘——”
谢暄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说不出话。
谢老太爷又叹了口气,眉头蹙起来,“这种事终归是没法儿摆在大庭广众下的。你三叔我是从来指望不上的,你看着吧,明玉那个性子,以后一准儿给我闹得天翻地覆。我要是不在了,谁护得了他?”
“我护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也微微有些吃惊,然而吃惊过后,却是尘埃落定般的坦然平静。
谢老太爷看着谢暄,目光沉沉,带着点儿审视,半晌终于欣慰地收回目光,“三儿,你这样说爷爷很高兴,不管平时有多大的矛盾,你们总归是兄弟,爷爷总是盼望着你们好的。”
“我知道。”
92、渐行渐远
“外婆是我——三儿,今天好吗?”
“好啊。”
“今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出去走走,不要闷在家里面……痛?哪里痛——你不要多想,医生不是也说了没有事情吗——有空我去看您……”
谢暄靠在墙上点烟,眉头紧锁,锁住那些绝不会对人诉说的忧虑和焦躁。
前几天照顾老太太的护工郑阿姨打电话跟谢暄说,老太太如今越发不爱动,也不爱说话,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偶尔对她会露出不信任的神情,这不是个好情况,代表老人的认知功能在减退,她(他)会表现得尤其敏感,对亲近的人极度依赖,而对其他则产生防备心理,这时候需要家人的极度包容和关爱。
而那次散步之后,谢老太爷很快便带着谢明玉去了在南太平洋一艘豪华游轮上参加侨商聚会。
然后一直到九月份,老爷子也没再提起“美丽岛”计划。
谢暄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无论如何,“美丽岛”不能胎死腹中。
“三少,时间差不多了——”何林过来轻声提醒道。
谢暄熄了烟,一瞬间又是那个完美无缺的谢家三少。
今天约见的是从京城来的沈谦一行人,原来也是有过接触的,保持着还算良好的交情,沈谦要想在芜和发展,必须借重谢家,而谢暄则看重沈谦这帮太子爷在京里的人际关系。
不过谢暄并不看好沈谦在芜和发展餐饮业的想法。芜和多高官,多豪富,看着不显山露水,内里却绝对是低调的奢华,光一个锦都,就已经将吃喝玩乐这项活动温润精致到极致了,想要异军突起,实在不容易,但如果地点换成“美丽岛”,那又不一样了,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只要营运得当,到处都是机遇,到处都是前景——
谢暄只有一个目的,将沈谦的兴趣吸引到“美丽岛”这个计划上来,即使不能借用他家深厚的背景,但对政治动向的把握,对政策变动、出台的嗅觉优势却是谢暄所需要的。有时候,时间早晚往往是关键。
见面地点在锦都,到了目的地,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谢明玉。
说起来,谢明玉确实要比谢暄与沈谦他们的关系更好,上次就是他带着这些太子爷好吃好喝,他们属于一类人,也比较容易打成一片。然而谢暄绝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他看着谢明玉带笑的眼睛,知道他不会怀着好意,忍不住在心里皱眉——
对“美丽岛”计划,谢明玉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了解谢暄,知道这段时间谢暄已经被逼到极限,必有所动作,谢暄找上沈谦,绝不会无的放矢。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谈,谢明玉看着幽暗中谢暄看不清楚表情的脸,事情按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转眼游戏轮到谢明玉这儿,按平常,这样简单的数字游戏他信手拈来,这一回却直到身边的陪酒姑娘推了推他,他才蓦然醒过来似的。全场已经哄闹起来,有人说:“小少在想什么美人呐,这样投入的——”
谢明玉也不辩驳,伸手拿过桌上倒满酒的杯子,仰头一口喝尽。
哄堂叫好,这样豪爽的喝法给足大家面子,也有人不依不饶,“别想就这么过啊,该出节目的出节目——”
谢明玉慢悠悠地敛了笑,背往后一靠,眼里带点儿舍我其谁的张狂,“你们想怎么着啊,谁怕谁?”
事情发展到后来,还把谢暄牵扯了进来——谢明玉说:“你们都是没眼睛的东西,其实我三哥才是深藏不漏的人呐,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现在的小明星算个什么,不过他是轻易不出手,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
这话带着故意的挑衅,他恨透了谢暄那种永远置身事外的淡然和清高,想拉着他一同跌在这肮脏红尘,看他还是不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这帮太子爷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有酒精的作用,便一同起哄。谢暄还是那副闲淡的样子,人站起来,朝包厢里钢琴走去。原来坐在钢琴前表演的男孩儿赶紧站起来,站到一边,包厢里的气氛更热烈了,简直要掀翻屋顶,有拍手叫好的,有拿出手机准备拍照记档的。
还在闹着的时候,谢暄的钢琴声已经响起来了——
钢琴这东西,总让人联想到高贵、优雅之类的词,即便是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厅,也绝不该在这醉生梦死的欢场,包厢里的钢琴虽也有人演奏助兴,却一般没人去听,权当是个附庸风雅的摆设。
一开始沈谦他们谁也没认真,玩到后头,玩什么已经不大在意了,然而渐渐的,却都安静下来——
谢暄弹的不是什么世界名曲,是一首郑钧的老歌,原本是用木吉他和葫芦丝做的配乐,美丽又忧伤,用钢琴弹出来,却别有一番味道,谢暄的神情既不是钢琴家那样全情投入用尽力气,也不像在场的其他人那样迷醉而玩世不恭,浅浅的,淡淡的,既不是高兴,也不像是不高兴,神情非常遥远,谢明玉只是歪着身子,在灯光的阴影中看着,觉得他整个人好像都要淡去,遥不可及——
直到这一晚的最后,谢暄也没有再看谢明玉一眼。
谢明玉知道谢暄是真的生气了,他那样的人,正经古板得要死,要让他像个戏子似的在那种场景下表演,一定觉得屈辱。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下了大雨,他喝得有些多,蹲在锦都门口的檐廊下,雨水噼里啪啦地溅在他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很快就把他打了个半湿,但酒精的热度并没有因此退下去,直到有人一扯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拉起来,一顶黑伞罩在他的头顶——
谢明玉脚步颤悠悠地,人几乎站不稳,眼睛在锦都幽黄的灯光下晦暗不明,一张嘴,酒气全扑在来人脸上,“你,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与来人贴得极近,远远看去似乎在接吻,然而谢明玉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嘟囔了一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谈笑一手撑着伞,一手抓着谢明玉以防止他掉下去,皱着眉说:“不是你叫我过来接你的吗?”
谢明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记起有这么回事,于是哦了一声,挥开了谈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进雨帘。
谈笑不知道这个小少爷又发什么疯,赶紧撑着伞追上去。谢明玉走到谈笑新买的车旁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锦都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谢明玉打开车门,将湿漉漉的自己摔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蜷着。谈笑进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样一副情景,稍稍愣了愣,谢明玉那个样子真像一只猫,皮毛顺滑,姿态慵懒,又漂亮又温顺,挠得你的心痒痒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给你一爪子,直疼得你鲜血直流。
谈笑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猿意马,勉强自己收回目光,假作镇定地开口,“去哪儿啊,送你回去?”
谢明玉似乎睡着了,一声不吭。
谈笑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谢明玉的回答,只好开车。
车开上马路,谢明玉倒是睁开眼睛了,先是呆呆地望着前面不说话,谈笑正想说点什么调节下气氛,他居然又唱起歌来——
现在谈笑可以确定,谢明玉醉得不轻,看这神经兮兮的,翻来覆去也就一首郑钧的老歌《灰姑娘》,还唱得颠三倒四的。
他的头挨着椅背,耷拉着眼皮,那未完全合上的眼睛仿佛盛着一汪琥珀色的酒水,带点儿脆弱恍惚,仿佛美人断弦。他唱“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既然今天难离”
他唱“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我曾经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许在等你到来,也许在等你到来……”
他唱“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真是唱得又缠绵又忧伤,连雨水仿佛都懂了人的心事。
谈笑慢慢地将车靠到路边,谢明玉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不过折腾了这么久,也到底累了,鼻子虽还在哼哼,却不再唱了。
谈笑试探地叫了一声,“明玉?”
谢明玉抬了抬眼皮,懒懒地看他一眼。
谈笑被这一眼瞧得心头猛的一跳,一簇火苗滕然窜起,大着胆子去搂他的腰,谢明玉似乎毫无所觉,懒洋洋的一副任君所为的模样。谈笑便将手伸进了他的衣服下摆,去抚摸他紧致光滑的腹部,同时头凑过去亲他的嘴,然而谢明玉一撇头,谈笑的唇便落到了他的颈部,随后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谢明玉说:“几天不见,胆子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