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僵持在那儿,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一句话,空间似乎变得太逼仄,挤压得空气变得稀薄,令人无法呼吸,无法出声——
漫长得仿佛是一个世纪,然而就在谢明玉以为谢暄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放开了手,脊背挺直头也不回地走上楼,走过周南生身边,走进房间——
挽留也好,责骂也好,发怒也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周南生看着谢明玉的背影,刚刚还嫌小的楼梯间一下子似乎变得空旷,他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高傲的模样,只是无端地令人觉得悲伤,然而他不是需要别人同情的人,很快,他就迈开步子走了,依旧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撑起一身骄傲,没有回头。
周南生走进屋子,看见谢暄就站在开着的玻璃门边,看着外面。他轻声关好门,犹豫了很久,才走过去——谢暄的脸色很差,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那天谢暄离开后,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见面——
“你想说什么?”谢暄转过头,乌沉沉的眸子危险盯着周南生,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周南生被如此陌生的谢暄吓了一跳,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谢暄转回头,目光僵直地望着外面向晚的天色,“就像你听到的,我确实跟谢明玉在一起,该做的都做过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
周南生的脸色有些发白,勉强说道:“你喜欢他?”
谢暄的霍的扭过头,阴鸷的目光射过去,反问:“你说呢?”
周南生垂下眼睛,轻声而肯定地说:“你喜欢他。”
谢暄忽然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盆景,双目通红,目眦欲裂,吼道:“周南生,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诛心,我喜欢谁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要接受不了,就他妈给我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周南生吓了一大跳,隐忍压抑许久的情绪也涌上来,“你要我怎么接受?你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要什么有什么,我呢,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无名小卒一个,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就算拼了命,也走不到你那个地步——你要我怎么办,像个女人一样被你圈养着,让你安排房子安排工作,然后呢?哪一天,你要结婚了或者不再要这份感情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卷起铺盖溜回自己的角落?”
周南生的双目充血,声声如泣,“三儿,为你死我都愿意,可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自尊?”
谢暄的脸色纸一样的白,望着周南生喃喃地说:“原来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相信过。”
周南生别过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他缓和了一下情绪,自嘲地笑笑,说:“三儿,我一直想,或许从你离开周塘那一天起,我们就不该再见面,那样留下来的永远是最好的时光,多好——现在呢,你变得不像你,我呢,在你面前也变得不像我,总怕惹你不高兴,总是小心翼翼地说话,我真是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周南生——”谢暄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周南生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向谢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想着能跟喜欢的人天长地久,白头到老——我总是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任何人都可以用尽心机,唯独对你,不肯半点算计,我挖心挖肺,奋不顾身,自以为能导演一场声势浩大的爱情,很天真,很执拗,也,很蠢——”
“三儿——”周南生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痛得喘不过气。
“滚——”谢暄的声音很轻,好像冬天呼出嘴的白气,他的面容冷肃,浑身没有一点人气,呆直地望着前方。
周南生咬紧嘴唇,看着谢暄。
“滚!”谢暄的眼里瞬间爆发出狠戾气的杀气,猎猎焚烧。
周南生哑巴似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下头。
身后传来清晰的关门声,谢暄忽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都往下坠,往下坠,没有着脚点,然而这只是错觉,他的脊背依旧如同挺立千年的松柏,坚硬不倒。他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茫然——
周南生没有走远,他坐在楼梯口抽烟,外面下起雨来,暴烈的雨水似乎要将这个城市冲刷干净,轰鸣的雨声透过厚厚的墙传过来——
楼梯的灯已经坏掉了,黑暗中只有猩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像人不安焦躁又难受的心。
周南生的手机响起来,是跟着他的小弟华子。
他被谢暄带到这里养伤,第二天就趁着谢暄不在联系上了他的人。因为怕连累谢暄,他禁止他们过来找他,没事也不让他们随便联系他。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华子焦急的声音,似乎在奔跑当中,“周哥,出大事儿了,刘爷在马来西亚被人害了,您赶紧去外面避避风头——”
周南生霍的站起身,“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周哥,现在情况很紧急,真不是三句两句说得清的,现在到处都是刘卫东的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电话里头忽然传来打斗声,周南生焦急地冲着手机喊,“华子?华子?”
好一会儿,话筒里再次传来华子的喘息声,“周哥——”
“怎么回事?”
“没事,一帮小杂碎而已,还奈何不了我,周哥放心。”
“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周南生挂了电话,转身走到小公寓门口,握了握拳,隔着门板,说:“三儿,我现在有件事必须要去做。”他顿了顿,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三儿,你等我回来。”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周南生咬咬牙,扭头就走。
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雨刷刷个不停,挡风玻璃上还是水。路上车辆很少,红色跑车在黑色雨幕中疾驰,宛若流星,好像驾驶员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玩命的速度上。
突然,前方岔路驶出一辆黑色轿车,谢明玉吓了一大跳,急打方向盘,雨天路滑,车子一下子冲向了旁边的栏杆,谢明玉只觉得整个人向前飞起来,又被安全气囊弹回来,紧接着,车子又剧烈地震了震,他头晕目眩,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89、分道扬镳
事实上,谢明玉只昏迷了一会会儿,醒来雨声依旧,但车边已经围了好些人,拼命敲他的车窗。谢明玉赶紧打开车门,冰凉的雨水浇在他身上,有路人关心地问他,“没事吧,这场面够吓人的——”
可不,谢明玉的玛莎拉蒂直接撞在栏杆上,后面一辆车刹车不及,一下子撞在玛莎拉蒂的车屁股上,车头都瘪进去了,这时候就体现出百万豪车的优越性来,除了车屁股被擦伤车头稍稍凹进去一块,啥事也没有,倒是撞上他的倒霉蛋,车子半残不说,额头撞在挡风玻璃上,破了一大块,鲜血直流,一手捂着额头,惊魂未定地从车内出来,朝谢明玉望来——
这一看,彼此都吃了一惊,居然还是熟人——谈笑。
熟人好办事,私了吧。交警来得很快,眼睛往惨不忍睹的现场一扫,脸立马吧嗒一声挂下来,等两当事人一露面,劈头先是一顿骂——
“嫌命太长是不是?车速多少?”眼睛往谢明玉的跑车上一瞥,冷笑,“不是非法赛车吧?我告诉你们啊,非法赛车这是明文禁止的啊,别仗着家里有钱就去挑战法律的底线,有你们排头吃——”
谈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就是你看这天下这么大雨,一时不防,真是一时不防——”边说边殷勤地递上烟,“我们都知道错了,您看是不是私了一下算了,就不劳烦警察同志了——”
年轻交警的脾气不好,人却相当敬岗爱业,“私了?你们还想私了?你知道这事性质有多恶劣吗?”
一旁一个年纪大点的交警一挥手,“行了,先去医院包扎下,看着怪吓人的,最好再做个全身检查,另一个事主呢?一起去——”
“等等,”先前耿直的交警插嘴,“驾照拿过来,明天来交警大队交钱——”
雨一点没停歇的意思,附近又没有避雨的地方,谢明玉干脆又坐进了车里,任凭谈笑去交涉。没一会儿,谈笑过来,敲了敲车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晦气,碰上个二杆子,非要扣驾照——”
谢明玉不耐烦地翻出驾照扔给他,“扣就扣呗,就你还多事——”
谈笑不还嘴,拿过驾照,转身要走,被谢明玉叫住了,“等等——”他从车座上拿过自己的外套扔给谈笑。
谈笑愣了下,笑笑,将外套披在自己头上,转头继续去跟交警扯皮。
最后还是警车送他们去的医院。
撞车的那一刻,命悬一线,谢明玉真有种今天要交代在这儿的感觉,脑子里还闪过小学时上过的革命烈士英勇就义的课文,苦中作乐地觉得自己也能视死如归一把——然而等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奇迹般地毫发无伤,看样子平日做人太糟糕,老天爷都不收他,这才有些后怕——
不过人既然活着,谢明玉就不打算去糟践自己,乖乖地去做了个全身检查,等他出来,谈笑的额头已经包扎好了,唉声叹气地心疼他那辆车,谢明玉听得不耐烦,故意呛他,“不就是辆小破车吗?就值得你跟死了爹妈似的——你好歹也算是个公司的老板,至于这么没出息吗?”
谈笑没半点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地说:“这车子我开了五年了,跟着我东奔西跑,是我坚实的革命战友,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懂不懂——我就是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那都是我的血汗钱,我的老婆本——”
谢明玉嗤笑,两个人逗着嘴朝医院门口走去,与迎面而来的陆眠和黄子怡碰了个正着——
谢明玉愣了一下,黄子怡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陆眠说你出车祸了,怎么回事?”
谢明玉瞪了陆眠一眼,面对黄子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事,人没伤着——”
“真没伤着?”
谢明玉的语气有点不大好,“都说没事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黄子怡一个干脆的耳光就甩在谢明玉的脸上,所有人都没料到她会忽然动手,一下子懵掉了,尤其是谢明玉,黄子怡对他一向是有些低声下气的,小心翼翼地豁着顺着,连大声的责骂都不曾有。
黄子怡已经扑上来,对他又是掐又是打,嘴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消停,你不把我气死不甘心是不是——
比起疼痛,那种大庭广众之下被打的羞耻才让谢明玉愤怒,然而当他看到一向光彩照人的黄子怡通红的眼,憔悴的发鬓,忽然窒住了——
陆眠和谈笑反应过来,立刻一左一右地上前拉开黄子怡,一边劝道:“阿姨,您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
黄子怡被两人搀着,红着眼睛恨恨地看着谢明玉。谢明玉抿着唇,巨大的愧疚压得他举步维艰,过了很久,他轻声说:“妈,对不起——”
黄子怡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捂着嘴,别开脸,陆眠和谈笑又赶紧劝慰,递纸巾的递纸巾,好容易才劝住了——
黄子怡又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华贵,目光便落到谈笑身上,试探地问:“这位是?”
谈笑笑答道:“阿姨,我是谈笑,明玉的——”他看了谢明玉一眼,见他没反对,才说,“朋友——”
黄子怡看了谢明玉一眼,就用外科手术刀似的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谈笑。
谈笑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被黄子怡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得慌,心里面嘀咕,这是咋啦,怎么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
谈笑不知道,谢明玉可清楚的很,黄子怡只要不被感情冲昏头脑,那是绝对精明的——他可记得先前自己扔下的重磅炸弹呢,黄子怡肯定已经把他身边的所有男人翻来覆去琢磨个遍了,兴许对陆眠,她都不放心,何况在这个场合出现的谈笑——
不过谢明玉懒得点破,两只手往裤兜里一插,“走吧。”
谢暄是被敲门声吵醒的,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他起来开门,门外是胡宁军,谢暄一言不发地让开门,然后进了卧室的洗手间洗漱,再出来,尽管脸上还略显苍白,然而又是那个杀伐果决冷面无情的谢三少,甚至比起往常更加的冷酷。
他到公司的时间还早,处理了昨天遗留下来的文件,何林就进来了,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听候指示——
谢暄一边头也不抬地批阅文件,一边平静地说:“你帮我把名扬那处的小公寓处理掉——”
何林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处理掉?那么里面的东西呢?”
“一件不留。”
何林吃了一惊,但没有反驳,脑子里已经开始斟酌方案,“三少定个大概的价,我好看着办——”
谢暄想也不想地说:“这件事交给你,以后也不用再报给我。”
“我知道了——”
何林退出办公室前,又看了谢暄一眼——谢暄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何林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谢暄身上的某种变化。
何林走后没多久,谢暄就接到了何叔的电话,老太爷让他晚上回谢公馆。
谢暄做完一天的工作,离开公司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半,初夏的黄昏妍丽怡人,谢暄开着车回小莲山,一路上杜鹃开得热烈,有花瓣落在寂清山道,被车轮碾过,留下寂寂残红。
谢暄将车停好,走进谢公馆,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先前那种暴风雨来临的压抑焦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欢欣,连佣人的脚步都轻快愉悦——
欧阳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拿着放大镜在研究一本图册,而离家多日闹得整个谢家都不得安宁的谢明玉坐在她旁边,笑容满面地给她讲解,祖孙俩和乐融融,似乎先前的家庭战争从未出现过——
看见谢暄回来,欧阳老太太放下放大镜,笑着说:“谢暄回来了——”
谢暄跟着挂起笑,“老太太在看什么,这么聚精会神——”
欧阳老太太慈蔼的脸跟一头微雪的头发一样柔美雍容,笑得很舒心,带着微微的嗔意,“还不是先前你爷爷的一个玩古的朋友送来一本小册子,惹得你爷爷天天念叨里面的一件东西,我就拿过来瞧瞧,看看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谢明玉懒洋洋地舒展着眉头,吊儿郎当的神态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风流,“清朝的东西样样不如明朝,总有种暴发户般的粗鄙得意,太俗太甜,比不上明代的可喜,不露锋芒,平平和和里尽是饱满的造诣。不过这个乾隆仿制的哥釉确实不错,釉肥厚,光沉静,黑黄交织的‘金丝铁线’纹片每一片都生动,难怪爷爷心心念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