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太太摆手,“我是不懂这些的——这世上的好东西啊这么多,哪里都能得到呢,你说你爷爷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不就是去电话晚了一步,东西被别人买走了,至于悔得跟什么似的嘛——”
谢明玉和谢暄笑笑,都没做声。
老太太站起身,将小册子放到一边,“好了,既然谢暄回来了,那就开饭吧。”
谢明玉跟着起来,扶着欧阳老太太去饭厅。
晚餐在沉默有序中进行,直到快结束的时候,老太爷忽然问起谢暄最近接手的一个收购案。谢暄略略整理了下思路,便有条不紊地汇报了情况——
老太爷听完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以后交给明玉吧。”
谢暄一愣,没料到谢老太爷忽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收购案是本年度谢氏工作的重中之重,而对谢暄来说,这也是他与谢晖的争锋中至关重要的一仗,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到这上面,光前期准备就花了半年时间,这时候说让他退出,宛如断腕——这些,谢明玉不会不知道——
谢暄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谢明玉——谢明玉镇定地坐在位子上,低着头,丝毫不意外,察觉到谢暄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平静地回视——
谢暄只觉得心窝子被人狠狠插了一刀,痛得淋漓。
然而他毕竟是谢暄,迅速地拉回理智,温驯地垂下眼眸,“我知道了,爷爷。”
没有怨言,没有不满,一个听话的孙子,一个友爱的兄长。
谢老太爷看了谢暄一眼,站起来,拄着拐杖上楼了。
谢明玉也放下筷子,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也吃好了。”
说着起身离开了餐桌,看都没有看谢暄一眼。
说起来,谢明玉回谢公馆,只做了两件事——下跪,认错。
欧阳老太太毕竟最疼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孙子,尽管他做错很多事,惹老太太生气伤心,然而他又聪明伶俐,最贴心最令人骄傲,这份长年累月的疼爱是不会随便被消磨的,等到谢明玉一认错,老太太便立刻软了心。老太爷倒真是气得狠了,只是有欧阳老太太在一边劝说,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由此,谢明玉曾经大逆不道的言论,以及那一场巨大的家庭风波就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
谢暄开车回公寓,苍白的脸上再无任何温情。
——第三卷·风起云涌·完——
第四卷:花枝春满
90、天真
五月份的时候,周塘的老太太进了次医院。季节交替,老人年纪大了,便有些不舒服,粗心大意的小保姆直到第二天吃饭不见老人下来才察觉事情不对,老太太已经面色苍白,虚汗透衣了——
谢暄得知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脸色黑得可怕,小保姆吓得脸色惨白,红着眼睛拼命道歉,然而谢暄却不是宽容的人,小保姆最终还是掉着眼泪走了。
谢暄请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特级护工专门照顾老太太的身体,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阿姨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家里又多出一个人让老太太有些不适应,但如今她已习惯了听从谢暄的话。护工的经验丰富,对老人很有一套,老太太便渐渐与她相处愉快。
谢暄在周塘住了四天,老太太身体到底不如从前,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的事,尤其是她的少女时代,那是她最无忧无虑最丰盛的时光,她跟谢暄讲她要好的小姊妹啊,夏天并躺在凉席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葵扇,有无尽无止碎屑的私房话好讲,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咯咯笑出声来,保姆带着妹妹睡在外间,这时候便会严厉地督促她们睡午觉。但讲着讲着,她忽然露出茫然的表情,已然忘记要讲的话。
第四天,谢暄带老太太去剧院听戏。老太太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欢喜,她一生爱美,年老了,依旧痴心不改。一头微雪的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簪了两朵半开的栀子,发丝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灵秀五官上虽布了细腻皱纹,却反而越见灵秀,特意穿上了那一身藏在箱底的孔雀蓝的香云纱旗袍,配了一枚古玉,玉是明代的,雕成卧虎,沁色完美,温润的沧桑。老太太属虎,这玉虎还是小时候她祖父给她的,跟着她一起历经磨难,形势严峻的时候,就和其他一些挚爱小玩意放进饼干盒埋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其余别无一件首饰,简素干净。
她从楼上下来,又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难为情。何林极会看眼色,马上满脸真挚笑容地说:“老夫人气质真好,跟老电影明星似的,我还没见过哪个老太太老能老得这样优雅从容的。”
老太太笑起来,褐色的眸子仿佛一瞬间闪过少女的天真。
谢暄挽了老太太的胳膊上车,何林开车送他们去省城剧院。
戏是昆剧《牡丹亭》,今天刚好演旦角的《游园》《惊梦》《寻梦》,台上的杜丽娘一摇三晃,宽大戏服下能勾勒有来由或没来由的不高兴,尽管不是现代服装的曲线毕露图穷匕见,然而极端丰富的肢体语言躲藏在大而化之,线条粗疏的衣裳里头,暧昧顿生,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视线落在那里都是“顾盼”,都生辉。
台下的人如痴如醉,闭着眼睛慢慢体会那种婉转袅娜的唱腔,和草长莺飞下的寂寞,满台繁华下的苍凉。
看完天色已向晚,老太太坐得有些久了,便想走走。剧院旁边有个重点中学,旁边学院路两边都是高大浓密的梧桐,谢暄便挽着老太太慢慢步行于此,让何林慢慢开着车跟着——
老太太兴致很好,同他讲戏,讲外国戏剧总要排出个特立独行,讲究个推陈出新,中国戏剧却最保守,几百年前朝代的一颦一笑,而今也还是这样演这样唱,轻易改不得,一改,便要出事,戏迷都不买账。
又讲最动人的爱情是往往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你看《牡丹亭》中旦角的《惊梦》《寻梦》,生角的《拾画叫画》,就是两个单相思的人,最热切的心愿,最优美的姿态,最动人的倾诉,最炽热的感情,若换了西方戏剧,必定是要互相赌咒发誓山盟海誓的,赤、裸裸的充满杀气——
又讲凡事都不能太尽,太尽了缘分就早尽。
回芜和的路上,何林告诉他一则刚收到消息,谢老太爷已经决定这次在南太平洋的一艘豪华游艇举行的侨商聚会带谢明玉一起去,这对谢暄来说绝不是好消息。谢明玉在短时间内跌破人眼镜地异军突起,以黑马之姿冲进原本就已经白热化的夺位之争,将一摊浑水搅得更乱了,他身后有欧阳老太太支持,本身人又有能力,还很会来事儿,短短一年时间,竟跟谢暄谢晖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何林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谢暄的脸色,谢暄闭着眼睛端坐在后座,似乎没有听到,然而何林知道他听到了,而且心情绝对称不上愉快——这一年来,谢暄算是进入了他的寒冬期,谢晖管着谢氏三大巨头之一的鸿星,谢明玉越来越活跃,风头正渐,连谢晖都要避其锋芒,而他的嫡系人马却纷纷出事,傻子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阴他——这就是豪门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令人不解的是,谢暄对此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像谢暄这样性格刚硬的人,照理来说绝对会马上组织强而有力的反击。然而,谢暄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半年前他的嫡系人马张映照被发配去新西兰,谢暄一句话也没说,何林越来越看不懂谢暄。
谢公馆依旧一派旧岁月的花痕叶影,老式点唱机里播着蓝色的爵士,谢明玉坐在红色英式皮面沙发上翻看文件,雪白衬衫,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乍一看,倒还真是一派英国绅士风度——他其实根本没有近视,只是容貌太好,天生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昳丽,戴上眼镜,倒减掉几分轻浮。
谢暄从外头进来,谢明玉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谢明玉在高门大户里长大,有些技能从小练就,就是将对方恨到食其肉寝其皮,面上依旧一副亲切宽和的笑颜,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谢暄早早领教,自叹不如。
去年在香港过年,那算是谢明玉的地盘,浅水湾谢宅的社交晚宴通宵达旦,谢明玉左右逢源,舞一支接着一支地跳,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欠身、挑眉、哂笑、讥诮、高傲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他,所有的语言都恭维赞美他,温文的谢晖只得沦为他的陪衬——
谢暄意兴阑珊,端着酒杯站在阳台吹风,香港的夜空烟花不断升腾、炸开,五颜六色绚丽多姿。谢明玉估计喝多了,也到阳台吹风,倚在门框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挑着嘴角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怎么不对我好点,怎么不编个像样的谎言哄哄我——你看,我能给你的比你那个秦珊珊,那个周南生多得多!”
谢暄那一刻想笑,谢明玉那样的人,什么不能玩,谢暄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无聊时的一个消遣,现在又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干什么?然而他没有笑,也笑不出,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明玉的眼睛,看见满天烟火在他眼里炸开,艳丽璀璨,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即使做错,我也不会回头看。”
谢明玉看着谢暄漆黑的眸子,看了很久,终于明白谢暄的冷酷无情,嘴角慢慢掀起嘲讽的笑,“很久以前,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结果赌输了——我愿赌服输。但是——”他的眼里迸出慑人的光,“我谢明玉不是吃了闷亏期期艾艾自怜自伤的可怜蛋,谁亏欠了我,我一定会讨回来——”
他转身走回大厅,脊背挺括,优雅骄傲如同一只鹤。
其实那时候谢暄和秦珊珊已然分手,他还记得当时在装潢典雅幽静的咖啡馆,秦珊珊没有大吵大闹,微微怔愣之后,她镇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才抬起头,看着谢暄,问:“你是认真的?”
谢暄点头。
秦珊珊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失望,望着窗外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跟很多女孩子不一样,我从来没对爱情这种东西产生过憧憬,我总觉得这是很麻烦的事情,哭哭笑笑吵吵闹闹,所有的情绪都围着它转,变得自己不像自己。所以长到这么大,虽然有过产生好感的男孩子,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不觉得遗憾——但我并不排斥婚姻,对我来说,婚姻就是生命的一个历程,何况,父母养我这么大,余下半生,我不想他们还要为我操心——”这一刻的秦珊珊似乎彻底脱去了往日的娇柔,变得理性又坚强——
她转过头来,盯住他的眼睛,第一次叫了谢暄的名字,“我知道你们谢家的争斗很厉害,你的优势并不明显,我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么你还是坚持分手吗?”
谢暄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如果连爱都没有,我们要怎么走完下半生。”
秦珊珊没有料到谢暄会说出这样话,愣了很久,才说:“谢暄,你真天真。”
天真——这真是一个与谢暄全不搭界的评价,相当不客气,然而,谢暄却没有生气。
是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谢暄才明白,自己依旧是周塘那个孱弱苍白的孩子,敏感又脆弱——明明想要爱,想要很多很多的爱,然而表现出来的永远是笨拙和不合时宜。他固执又偏激地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
确实天真。
91、承诺
碧云寺里遍植樟树,碧绿茂密的枝叶撑开片片阴凉,人走在其下,便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幽静与寂然——不是周日,也不是初一十五,寺里面人极少,人走在平整的青石铺成的路面上,喋喋脚步声可闻——
“走遍中国大大小小寺庙,有名的,籍籍无名的,无一不是遍植古树,营造一副远离尘世宁静淡泊的氛围,倒是曾经无意中去过一个小寺庙,名字已不记得,院子里不种香樟,不种银杏,倒种了一溜儿的橘树,是秋天吧,黄橙橙的橘子挂满枝头,看着真让人欢喜,倒是符合佛教中的因果之说——”
冯学壹手上虽然常年带着一串白色檀香木手串,谢暄却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佛教徒,那样浮华靡艳的人生和古佛青灯的萧瑟是两种极端,然而看身边的冯学壹,细碎光影中气质沉潜,眼神微倦,神态平和,两种态度他拿捏得恰如其分。
他礼佛的姿势极其专业而虔诚,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住,阳光从大开的红色木门中洒进来,灰尘在空中舞蹈,极静,极美。
然后,冯学壹两手握拳翻转,手掌打开,手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右手移回拜垫中央,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子撑起,直腰起立,双手合掌立直。
转过身看到站在一边的谢暄,冯学壹说:“进了佛门,怎好不拜佛的?”
谢暄淡淡地看着宝相庄严的佛像,说:“心不诚,拜了又有什么用?”
冯学壹的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你不信佛?”
“不信。”
“相信会比较幸福。”冯学壹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一边往佛殿外头走去,“你该《天下无贼》里刘若英朝圣的样子,看了会让人落泪,太美,太慈悲,你就会相信真的有前世今生——这边的平安符很灵验,不去求一个?”
谢暄落后一步,看见拜垫旁有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捡起一看,是一只旧怀表,大约是冯学壹落下的,他正想叫住他,冯学壹已经出了佛殿转身不见了——
谢暄顺手打开怀表,一段轻灵的音乐声便响起,却原来是个八音盒,里面镶着一小帧旧照——里面的年轻女孩儿有一张娴雅的脸,泛着陈年油画沉潜的韵致,气色清莹,连绵的笑意牵亮了嘴角甜美的涟漪——
谢暄合上表盖,迈出门槛,外面的阳光炽烈,阳气充足,冯学壹已经走到佛殿旁的古樟下——那里摆了一张竹桌,两把竹椅,一整套泡茶工具,都是寺里专为他们准备的。
“老实说,现在形势实在不大好,上头动荡得很,随时有变天的可能。刘金平死在马来西亚,有人说是马来西亚人干的,有人说是卷进了当权人的风波里,也有人说是刘卫东要夺权,把他老子干掉了,众说纷纭,人心惶惶。刘家根基深,跟他有牵连的全关起门来低调做人,刘卫东虽然继承了刘金平的位子,但他根本没那个能力,手下闹得厉害,趁机自立门户的也有,外省的势力纷纷插脚,刘家早不如从前——芜和实在不太平,这时候你要启动‘美丽岛’计划,实在冒险——”
冯学壹看谢暄走近,便转过头对他说。
谢暄不以为意,“从来富贵险中求,这个社会,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形势越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干场大的。”
冯学壹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暄,“你倒是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他笑起来,眼里迸出森亮的光芒,“多年沉潜,一朝爆发,进则天下,退则翻身无果,这样大的冒险实在扣人心弦,由不得我不激动,人生实在好玩——”
回去的时候,谢暄在冯学壹的掇窜下求了一个平安符,冯学壹凑过脑袋看,立刻暧昧地笑起来,“七月生?我怎么记得你是九月的生日——”
谢暄将平安符收进去,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
冯学壹就见不得谢暄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越正经,冯学壹就要越不正经,“那是自然,你不晓得我对你已经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吗?”他凑近谢暄耳边,温热气息湿乎乎地喷在他的皮肤上,用低沉引诱的声音说,“不然我们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