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当时之狂华满地似残雪——灯玉墨

作者:灯玉墨  录入:12-12

东白确实是个受害者,受害于天的受害者,但他的受害不需要拯救也无法拯救。

当魏执青找到女人的所谓幼弟时,便发现了这一点。

那人有着精致的鼻子,精致的嘴唇,精致的耳朵,精致的眉毛,以及一双凹陷的永远不可能睁开的眼。

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少年,魏执青忍不住骂了一句:“谁特么干的事这么没良心,连瞎子都欺负!”

那时候的少年,很不爽地回了一句:“其实瞎子也是可以欺负人的。”

魏执青一脸悲悯地看了少年一眼:“你看都看不见人,更何况欺负人!”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魏执青对瞎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你欺负人!”

接下来东白则一定会回答:“姐夫我哪有欺负你!”

如此,便是钱塘县捕快魏执青后来的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画面之一。

以前照顾东白的任务是属于东白的姐姐东若雪的。自从卖私盐的爹娘被官府抓了之后,一直是姐弟两人相依为命。而今东若雪嫁给了魏执青,东白这小拖累也就顺着搬进了魏执青的小家中。

瞎子总是有许多不便的。

譬如洗澡这事,如今毫无疑问地交给了魏执青。

所以,面对几乎不能自主行动的东白,魏执青只得冒出那句常说的话:“你欺负人!”

只是今日的东白没有说那些俏皮话,只是淡淡地道:“苍天绝我双眼,为何却要留我一双耳朵来听这世间冷暖。”

魏执青用还沾着温水的手轻轻抚过东白深深凹陷的眼窝,感受着那积了十几年的愤懑不甘,却只说了一句《南华经》里的句子:“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东白愣了愣,无奈笑笑:“圣贤书里的东西,又哪是瞎子能懂的。”

魏执青没有解释,只是把手移到了东白的心口处,轻点两下:“心还在。”

东白不再说话,将自己这个人形傀儡的线交给了魏执青。

在那之后,东白似乎比以前沉默了许多,却开始喜欢微笑了。

一直到年底将近除夕,县老爷念着魏执青新讨了媳妇还没回过老家,而魏执青的老家长安又离得远,便准了魏执青一个长假。于是,魏执青便带着肚子刚大起来的东若雪外加一个东白回老家长安去团圆。

长安城一如既往地繁华,尤其是西市。

西市放生池附近,有家铁匠。

“孽障,你还知道你上有爹娘!”这是魏执青老爹见到这三人之后的第一句话。

“执青我儿!你总算回来了,可把为娘给盼死了!瞧瞧,都瘦了一圈了!”有严父便有慈母,只能说魏执青的家庭真的很单纯。

“哥,你在钱塘倒是过得快活……”十五岁的小弟一脸不满地看着魏执青。

魏执青用笑脸应着,随即向父母介绍了东若雪,只是说到东白时却有些吞吐。

东白是瞎子但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像自己这样一个拖累并不讨喜,也懂得魏执青的难处。只是,姐姐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魏执青的旁边,自己又算是什么?

走进家门时,魏执青装作不经意地悄悄点了两下东白的心口。

东白呆了半步,随即恢复了平静。

心还在。

这便够了。

哪怕在深夜,比常人灵敏许多的耳朵还会听见一些窃窃私语,但至少看不见那些异样的目光,尽管看见那些目光其实是一种奢望。

这个年过得勉勉强强。

初二,一家人上太平坊西南角的崇圣寺赶庙会。

人来人往,走丢这种事自是不足为奇的。

在人群中走着走着,魏执青忽然发觉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东若雪。

东若雪的手紧紧拽着魏执青,所以一直没有走丢。

魏执青想起了瞎子。别人走丢还好,可如果瞎子走丢了麻烦就大了。

“若雪,你先去太平坊西门口找我爹娘,我去找白子。”

那手,轻飘飘地放开。那人,轻飘飘地走远。

在人群之中找一个人不容易,找一个瞎子更不容易。

魏执青一路奔走,一路呼唤,却始终不见东白的身影。

一路走着,走到了崇圣寺的门口。

两百多年前,崇圣寺曾被拆掉又重建。更早以前,崇圣寺还叫实际寺。那时候的寺里出了个怪僧,突发奇想入世修魔去了。

魏执青站在门口,忽然忘了寻东白的事,只怔怔地看着门口的人走进走出,带起地上些微尘土。

本是净土,奈何染红尘!

轻轻一步,踏进寺门,却踏不进佛门。

南无阿弥陀佛。

仿佛受了什么指引一般,魏执青恍恍惚惚地走着,走到了观音殿门口,向殿内看去。

被跪扁了的蒲团上,新跪一人。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我向您求一个人的心。”

魏执青看着那人跪着的背影,放轻步子走到殿中。

“哪怕让我永生永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失尽一切不得善终。”

魏执青看着那人今生今世不可能睁开的双眼,忽然想,这个人的前世是否也做过相同的祈求?

“哪怕除了心,其他什么也没有。”

说罢,那人虔诚地拜了四拜,起身在寺中僧人的帮助下点燃了香,插在大鼎之中。

魏执青沉默拜过那个大慈大悲却夺了虔诚跪拜之人一双眼睛的泥像,烧掉了手中的香。

南无阿弥陀佛!

没有追着所寻之人而去,魏执青看着那个人在人群中孤单伫立的背影,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同样是孤单伫立。

又回头看了一眼殿中观音,却仿佛觉得看见了这世间的大毒之物。甩甩头抹去心中那抹不敢想的不敬,魏执青捂着额头大喘了几口气。

小时候来过这里,依稀记得曾为忘了是什么的一件小事情跟父母赌气躲到观音殿门口的大树后,看着一脸慈悲的观音却吓得人都恍惚了。结果不知不觉到了晚上,父母没找到,倒是被人贩子拐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钱塘。

涩然一笑。

佛说祸福皆是缘,这算不算别样的佛缘?

“姐夫,你不走吗?”

魏执青似乎听见人群中一声呼唤,下意识看向那个被自己注视了许久而不应该知道自己来了的东白。

而东白仿佛知道魏执青在想什么一般,转身向着魏执青的方向一笑:“我识得你的脚步声,也识得你的呼吸声。”

魏执青一脸傻样地呆住,在他的印象中瞎子可没有这般能耐。

“姐夫?”

魏执青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东白,或者干脆装不在让东白以为认错人。

“魏执青,我知道你在,别给我装傻。”

乍然听到自己名字,魏执青才从呆滞中回来,长叹一声:“你欺负人!”

“我哪有。”东白笑呵呵地回了一句,然后在阳光与佛光之中摸索着,挪到了魏执青旁边,寻到了那只熟悉的手,“走吧。”

“我从来不知道你耳朵居然灵到了这种程度。”

“呵,其实我比你以为的要独立许多。”

轻飘飘,轻得仿佛看一眼便要化了散了。而目不能视的东白就如这般轻飘飘地牵着魏执青的手,走出了崇圣寺,走入了人海……就如数百年前的此处,某人带某人走出了实际寺,走入了红尘。

南无阿弥陀佛……

东白跪在观音面前说的话,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起。虽然魏执青并不知道东白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东白也并不打算让魏执青知道。

年过完后,魏执青自然也就不得不回钱塘。

东若雪挺着大肚子,不宜奔波。恰好魏执青的母亲又很是喜欢这个儿媳,便让东若雪留在长安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走。

东白执意跟魏执青回钱塘。

东白说,其实他很独立,没有魏执青想象中的那么没用。

最终,魏执青妥协了。

到钱塘时,已有许多花开。

一声惊雷,春雨降下。

走在西湖湖畔,东白忽然停下脚步。

“我好像有些明白西湖是什么样子的了。”

魏执青抖了抖伞上的水珠,好奇问:“什么样子?”

东白作思考状皱起眉:“很多水,很多草。”

魏执青看着湖中的葑草,感叹道:“是有许多年没人管了。”

“许多年?”

“大概有几辈子那么久吧,我也不知道。”

东白伸出手想要触摸什么,却只触到几滴冰凉的雨水。

“我听人说,泪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和雨滴很像。可是我又听人说,苍天无眼。”东白皱着眉,不懂有眼睛的人眼中的世界。

魏执青看着东白那不识泪为何物的双眼,忽然有些懂东白的不懂了。

东白收回手,复又笑了:“一滴便这样美,那么数千万滴该是何等的美。”只可惜,看不见。

魏执青低下头,苦笑:“世人皆盲,谁也看不见那数千万滴的美。”

“世人皆盲?难道不是只有瞎子才看不见的吗?”

“正因为他们眼睛能够看见,所以眼睛看见的事物才会蒙蔽了心看见的事物……他们盲的不是眼,是心。”

东白笑得很是开心:“心,还在。”

“以后,我常带你来西湖吧。”

“好。”

这年秋,在一位姓苏的大官的带领下,湖底淤泥被挖出建成一条大堤,名作苏堤。

那位姓苏的大官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

杭州的眉目只要疏浚一下,依旧清亮。

而东白的眉目,毕竟不是西湖。

所以即便对着已经大不相同的西湖,东白依然没有太过强烈的感觉。只是觉得,水似乎多了许多,就像将数千万泪珠倾入了湖中。泪珠的主人不知是谁,至少不会是一个没有眼睛流不出泪的人。

流泪是为了什么?究竟遇到哪样的事会让人流泪?

这个问题的答案,东白在魏执青的脸上找到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总是有泪的。

那是一个无风无雨的夜晚,魏执青称有话想对东白说,一同来苏堤的时候。

一路走着,却是无言。几度欲语还休,却总是将在唇边绕着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来来回回地动着左脚和右脚,反反复复地踏过大路和小路。

始终没有一句话。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大约是魏执青想说的话不合于道,所以才没有一句接一句地生出来吧。

此夜,东白的手无意之中触到了魏执青的脸颊。随之,东白明白了一些什么。

泪这种东西,就是数千万滴也不及一滴的美,千言万语也不如一言不发的意。

或者说,泪是对于怒的一种无声反抗。

“白子,我照顾你这些年,你眼中可曾有我这个姐姐?也对,你没有眼睛。”

只是,东白没有泪,以至于连这种无声反抗都缺了些味道,却反显得更为浓烈。

而那决绝且壮烈的反抗,最终消弭无形,只存了两个淡得无法辨清的字。

“我走。”

在那之后,东白失踪了整整一个月。

没有人知道东白这一个月经历了些什么,或者说唯一知道的那个人并不想告诉那个让东白经历了这个月的人。

魏执青找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隔街某巷子的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寡妇,秦氏。

魏执青发现东白之后,想要冲过去却被秦氏拦住了脚步。

“你叫他,他若应你,你就带他走吧。”

魏执青有些不解,试着唤道:“白子?”

东白没有丝毫反应。

“东白?喂,东白!白子!……”

魏执青一声比一声喊得响,从轻呼一直喊到嘶吼。

东白至始至终一直安静地坐在院中,似在享受午后的暖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魏执青终于停止了叫喊,默然看了东白许久,转而向秦氏发问:“他……怎么了?”

“我在西湖边上捡到他的时候,他还稍微能听见一些话。”

那么现在呢?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吗……

瞎子曾问,苍天绝他双眼,为何却要留他一双耳朵来听这世间冷暖。

如今的瞎子,已经厌倦去听这世间冷暖了吗?

还是说,瞎子已经放弃了心,所以连耳朵也不需要了?

魏执青瘫坐在地,狠狠地捶了两下坚实的泥土,恰如院中人的木然捶在他心头那般。

片刻之后,魏执青起身,深深看了秦氏一眼,转身离去,恰恰没有看见院中人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两下。

那不自然的两下,与那问心的两下,有着相同的节奏。

过了一会儿,东白忽然用有些含糊地发音陈述了一句话:“刚才有谁来过吗?”

之所以是陈述,是因为东白知道没有人来回答他,或者说即便回答了他也听不见。

秦氏看着东白的举动,深深一叹。

东白猛咳了几声,用衣袖擦去唇边血迹,极慢地站起,极小心地挪着步子,一步三摸索地走出了院门。

隔了几条街,却如隔了几个国那样远。即便将这几个国的距离跨越,却又有盲眼聋耳这远得像时间一样的距离。

所以当东白摸索到魏执青家门口的时候,魏执青震惊了。

魏执青走上前去,扶住东白小心跌撞过来的身躯。

“魏执青,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明不明白不重要,你还在这里便已足够。”

“纵是天绝我眼,地毁我耳,人乱我心……然,我之心,天地为鉴,万物不移。”

“我知道,你的心还在,所以我都懂!”

“这些话本不该说,你也不会愿意听。所以我什么都不求,甚至连心都不敢求,持着自己的心便足够。”

一句复一句的牛头不对马嘴,在此刻听来却是锥心的一句复一句。

忽然,东白退了一步。

魏执青疑惑且紧张地看着,方才还扶着东白双肩的手有些不知该放哪里好。

“我想看看你。”

相识相知相离,唯独不曾相见,而且还是终世不得相见,哪怕指尖缠着指尖心口贴着心口,依然不得相见。

来不及让魏执青生出悲痛的情绪,却见东白抖出藏在袖中的一块碎瓷——割在那对世人皆嵌在脸上唯他嵌在心中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皮的上面。

两串鲜艳滚烫的珠子划过脸颊,如枯泉忽然涌出了带些泥泞的新水。

从来不曾流泪的东白流泪了。

“你看我的眼睛睁开了。这样不就看见你了?”

魏执青被怔得说不出一句话,做不出一个动作。

似乎这些话这些动作已经燃尽了东白剩余的所有力气,此时的东白安静地站在魏执青的大门口,再无一句话一个动作。

这如静止一般的画面并未持续多久。

东白倒下了。

然后,那颗天地为鉴万物不移的心安静了。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有人曾向您求一个人的心。

哪怕永生永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失尽一切不得善终。

哪怕除了心,其他什么也没有。

魏执青跌坐于倒下的东白身边,沉默许久终于极为艰难地吐了四个字:“你欺负人。”

心吗?

一颗心而已,给你便是。

魏执青伸出右手,猛然戳向自己的左胸……

毕竟只是手,戳不断护着心的肋骨,只戳出五个直通心内的窟窿,如一朵盛开的红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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